何倩茹把桌上的虾壳骨头拨到碗里,把桌子收拾了,碗筷拿到水池里去洗。
缓歌已经睡着了,宁颜把她放到卧室的小床上。
这套房子两室一厅,一间做了宁颜夫妻的卧室,大床边摆了一张小床,另一间则是书房,里面依墙打的书架上是宁颜近两万本的藏书。
当年宁颜最大的爱好就是买书藏书与读书,她几乎每星期都要添上两三本新书。她不像一般的女孩子,她不爱逛街,买衣物什么的,都跑固定的那几家店,看中了差不多了,付了钱就走,颇有男子的干脆与爽利。但是一逛书店,那是不流连到关门不肯出来的。那时候,倩茹,宁颜还有之芸,每逢暑期学校组织旅游是必去无疑的,同事们笑他们是旅行硬腿子,她们自称类思铁三角。每到一地,倩茹热衷于购物,之芸热衷于拍照,宁颜则热衷于淘旧书,泡书店,或是大街小巷地去找老旧的房子看。她们总是认准一个集合的地方,分头行动,到约定的时间再汇合。
宁颜轻轻地走过来,倩茹发现她似乎头发从早起就没有好好地梳过,鬓边毛毛的,发梢也枯,用一条颜色混沌的发带扎着。宁颜靠过来,接过倩茹手中的碗,一个一个地擦干净,放在吊柜里。
离得近,倩茹发现她的眼角有细密的鱼尾纹。
老天,宁颜也开始长皱纹了!以前的宁颜,面容年复一年地保持着二十岁的样子,让人几疑她生活于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里,连毕业了的孩子回母校来看望她们时都会说:“方老师为什么还是当年的样子?再过两年,我们看起来都要比她显老了。”
倩茹微微地叹气,伸手替她把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说:“我一个人行了,你去洗把脸,舒服一点儿。”
宁颜黯然一笑:“倩茹,洗脸并不能使我的心理状态有一点儿变化。没用的,我也知道,这两年,我老得有多快。快得让我绝望。”
倩茹劝道:“也许,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不是我说你宁颜,你的性子,多少有些偏激,李立平,也不像你认为的那样不堪。”
宁颜低下头:“我知道呀,也许外人看来,我们,并不算差。李立平在大学,我在小学,有房产,有孩子,各自的家庭也无拖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去。我的心,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舒展过。”
她不等倩茹出声安慰,挥挥手在跟前赶一赶,仿佛要赶走一只苍蝇。
“不说我了,没意思。对了,张小然去国外学习回来,带的可可粉,我冲两杯来咱们喝,又浓又香。”
倩茹拦住她:“不喝了。咱们歇一会儿,下午去找之芸吧。”
宁颜摇摇头:“我不去了,累得很,不想动。想趁李立平不在家好好休息。他一回来,我的神经马上绷起来,说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半天,听他说话更累,每一句都有几层隐含的意思。”
“去吧。我们打车去。好咱们好久没聚了。”
宁颜微笑:“只怕去了之芸连坐的地方都要现腾给我们呢。”
“怎么?”
“你不知道?她正大张旗鼓地搞装修呢。”
“哦?”倩茹也笑起来:“她终于找到合适的人啦?这么快就决定结婚,买了房子么?都装修了?也不告诉我,你们俩个就瞒着我一个。”
“不是。”宁颜道:“是装她自己的那套小房子,说是好好弄一下,打算住一辈子呢,连家俱电器都准备买全新的,还说以后我们再聚会就更舒服了,她留了一个房间打算做成日式踏踏米呢。”
倩茹惊讶道:“怎么?她打算要单身一辈子?”
宁颜点点头:“她是那么说的。”
倩茹说:“这丫头!真是,老天怎么不让她遇到个合适的人呢?再来一个袁胜寒不行吗?”
“再来一个,也不是袁胜寒了。”
倩茹说:“那我去看看她吧,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你真的不一起去?”
“不去了。”
倩茹临走前期期地问:“宁颜,你说我该不该正面会会周苏豫的那个新欢?”
宁颜正色道:“千万不要。你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冒然捉奸只会坏事,更伤感情。我总是觉得,苏豫,不像是那种人。”
倩茹的声音里有无限的伤感与无奈:“人是会变的宁颜,而且,”她偷眼打量了一下是映在窗玻璃上的那个模糊的中年女人的身影:“我老了宁颜,你说得对,六岁是一个可怕的差距。我已凋零,而他却刚刚盛开。”
宁颜伸手抱抱倩茹的肩:“对不起倩茹,那个时候我那么说是因为我嫉妒,嫉妒你们可以因为爱而结婚。”
从宁颜家出来,倩茹又打车到了魏之芸的家。
普通的小区,之芸家在三楼,那是倩茹她们都太熟悉的地方,光线略有些暗,不过布置得很舒服,到处都是厚软的垫子,沙发都是胖而矮的款式,一坐就陷下去,像被人抱住一般,温柔而缠绵。
走进之芸的家,倩茹吓了一跳。
满地堆着装修的木材、瓷砖、石灰、工具,一片狼籍,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房间面目全非,那些旧而软的熟悉的大厚垫子被甩在地上,蹭得肮脏,那拥抱般的沙发不见了踪影,墙上还没有粉刷,上面的装饰画与照片统统被取下,留下一块块白色的印迹,衬得墙壁格外地老旧苍黄。
魏之芸站在屋中间,穿着大大的男式棉布衬衫,头发高高扎起,正在与工人交涉,说着埋线的事儿。
回头看见进来的倩茹,马上招呼她,手忙脚乱地要倒水。倩茹止住她:“你干什么?突然想起来装修房子?”
之芸是个挺拔的女子,也许个子并不十分高,可是因为肩背笔挺,显得很高挑,她一向是三个人中最爽朗的一个。
之芸笑着说:“其实说突然也不算突然,前两年一直有这个念头。可是你知道,到底是不死心,又是蹦达了这么两年,终于下决心了。”
倩茹拉她到西面的那间很小的屋里,搬过两张凳子,也不顾得掸掸灰就坐下来。
“你真准备一个人过一辈子?”
“对啊!”之芸笑着答。
“不是说前些日子有人介绍了一个离婚没孩子的?”
“吹了。”之芸淡淡地答。
跟胜寒分开四年。
这四年里,家里亲朋好友没少给她介绍人,她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相亲中渡过了这四年的。最近的就有两个,一个是婶婶女婿的老同学。说起来那也是个可怜人,当年快结婚了,未婚妻突然得了癌症,拖了没三个月,一个花似的女孩子就没了。
第一次见面,那个叫齐敏之的男人提到自己的过往就哭得昏天黑地的,弄得之芸也陪着落了泪。虽然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让之芸认同的地方,但是为着他的这一片深情,之芸微微动了心。毕竟,这年头,这样长情的人不多见了。
两个人于是相处了起来,一开始也还好,无非是吃吃饭,看看电影。
齐敏之第三次约之芸时,提出了个奇怪的要求,他求之芸去美发厅,热情地向她推一款新的发型。之芸无可无不可地坐上了椅子,让美发师一点一点修短自己的头发。齐敏之在一旁不断地称赞,弄了四五个小时,之芸一头蓬松丰厚,打着细碎卷子的齐腰长发就打理成了直直的薄削的长短不齐的齐肩发。
之芸也挺喜欢,这发型让她看起来年青了好几岁,而且,天渐渐热起来,这发型凉快也好打理些。之芸一回头,看见齐敏之的眼神,染着一种绝望的热烈,仿佛眼中长出了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脸,诚惶诚恐,无限依恋,之芸心里咯噔一下。
往后,齐敏之常会送她衣物饰品,其实与之芸的爱好相去甚远。之芸喜欢粗犷一点,简单的拙朴的东西,可是齐敏之送她的,多半是些细致繁复的东西,之芸也穿戴起来。每当这时,就会看见齐敏之那种热烈的仿佛要把她穿透的目光。偶尔,之芸在约会时穿了自己原先的衣服,齐敏之就会一遍一遍地温和而固执地问她,为什么不穿他送的衣服。
之芸不是笨人,越发地觉得其中必有缘故,而且事实证明,她猜得不错。可是,当她无意中看到齐敏之钱包里藏着的那张照片时,依然浑身发抖,毛骨耸然。一时间,她几乎分不清照片上的人与她自己,谁是活人谁已成灰。
她与那照片上的女孩子长得并不像,但是穿戴一个风格,发型也是一样的,刹那间,之芸觉得,那死去的,像是自己,而那照片中的人走了出来,褪色的唇边一个淡笑。
之芸落荒而逃。
齐敏之病了,她魏之芸不能陪上后半辈子跟他一起疯。
之芸后来又遇到一个人。
那人叫陈浩宇,医院的医生。这个男人,是这么些年,在袁胜寒之后,唯一一个走进了之芸的心里的人。离异但是没有孩子,介绍人是类思的一位老师,按她的说法,之芸的年纪也不小了,能给条件不错的人做填房也是上上之选了,像陈浩宇这样条件的男人,便是想找一个二十来岁的,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这话多少有点伤人,但之芸细一想,也不无道理。
陈浩宇家势良好,医学世家,本人高大沉稳,学识渊博,爱好历史,说起来如数家珍。之芸自己是教数学的,一直就想找一个通文史的,可以互补。
那些日子,对之芸而言,宛若初恋。
她甚至在路过雪中彩影的时候进去打听了一下价钱,那时正在推出一个新的套系,十分划算,并且美幻美伦,新娘居然有一袭豹纹礼服,乱蓬蓬的头发,站在一片丛林中,面目严峻,深得之芸的心。
之芸想拍结婚照想了二十年,从她还是个小小姑娘时就盼着那样的一天,没想到会等这么久。
她想,这一次要是真的成了,她得去鸡鸣寺烧香,给菩萨供上一大瓶油,还要捐上一千块的香油钱。
然而,就在半个月前,陈浩宇跟她做了一次深谈。
倩茹问:“他说了什么?之芸,这么好的条件,不容易遇到,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得过且过罢。”
之芸又笑:“说得是,可是这问题还真的挺原则的。”
陈浩宇说,他当了太多年的妇科大夫,看见女体已无法有正常男人的冲动了,而他与前一位妻子的婚姻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破裂的。
他说,之芸,我们可不可以保持一种纯洁的无性婚姻状态?
之芸不是欲望强烈的人,当然也不是禁欲主义者。
无性婚姻,对一个只有三十六岁的女人而言,也是太残酷了一点。
不久,之芸听说陈浩宇结婚了。
她才知道,他同时与几个女人相处着。
之芸不知他是否找到了他理想中的圣洁的妻。
想象中,他穿着刻板的黑色礼服,他身边的女子,削瘦,严肃,便是婚纱也是扣得密密匝匝的领口,包得严实的袖子,美丽里散发着中世纪欧洲禁欲主义者肃穆而哀伤的气息。
之芸并不恨陈浩宇,也不怪他。
她只是灰了心,所以她开始装修房子。
倩茹听完之芸淡淡的叙述,想要开口说出的话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她的朋友们,活得跟她一样仓皇缭乱,她们帮不了她。
她只得自己想办法。
告别之前,之芸说,再过两个月,我这里弄好了,咱们又可以在一起聚会了,可以谈通宵。
倩茹走了出来,向家的方向步行。
朋友如同林鸟,大难来时只得各自纷飞,她想。
但是,朗朗乾坤,哪里来的大难呢?
转念又想,爱情,难道不是一场灾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