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芸在乡下的日子,因为安静因为满足而变得缓慢起来。其间她回过南京,看了宁颜倩茹她们。
倩茹说:“好像过得不错。胖了一点,气色也好。”
之芸笑说:“空气好,蔬菜都新鲜,条件还算不错。学生听话,省心,我有时候想想,不如在那边安家算了。存一点钱,盖他个小二楼,然后把我爸妈都接过去。”
倩茹问:“看你说的。你不在南京找对象啦?哪有米箩往糠箩里跳的?”
之芸笑:“在那边也一样可以找啊!”
倩茹正色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不能犯糊涂。”
之芸也笑:“哪有那么容易,说找就能找到。南京这么多适龄未婚男青年我也碰不上个合适的人,何况那里。那边的人多半早婚的。我们这么大的,孩子都齐腰高了。听说我还没有对象,那边的老师都吃惊得不得了。哈哈哈。”
宁颜说:“我总觉得,之芸好像遇到什么好事儿了似的。她的状态特别好。”
之芸摸摸脸,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倩茹看看她:“你是不是……”
“什么?”
宁颜叹一口气,插话道:“我觉得你们都很乐观。我就不行。我觉得人活着真是累。有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活着。他们都打着爱你的旗号让你受苦还说不出。”
之芸问:“你妈妈,还是那样挑李立平?”
宁颜却又不把这个话题接下去了:“我们家搬了家,每天上班都要坐五十多分钟的车,遇上雨雪天更难。她心情不好,说她没想到要退休了还来受这个罪。”
之芸说:“不是我在背后议论老人家。你妈妈呀,她有一点……嗯,不合时宜。活得非常自我,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要围着她转。”
倩茹也说:“是你爸爸太好了。一切随着她。反而让她潜意识里就认为,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该随着她的心意的。宁颜,你要好好地跟她沟通一下。”
宁颜缓缓摇头:“太不容易了。她,不大能听得进人家的话呢。”
其实宁颜自己也曾经想过找妈妈好好地聊一聊,把话说说开。
日记被妈妈偷看,两个人闹得最僵的时候,宁颜曾经给母亲写过一封信。
她在信中告诉妈妈,其实,她的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家人,谁也不能取代家人的位置。这一点,无论李立平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一家人,有话尽可以摊开来说,哪里做得对,哪里做得不对,心平气和,有商有量。不要总是夹枪带棒地,暗示或是讽刺。
宁颜写:妈,我笨,转不过来那么多心眼,您以为我变复杂了,跟家里人离心离德了,其实不是,我还是原来的我,没有变,今后也不会变。
这封信最终还是没有交给妈妈。因为就在她写好信的第二天,妈妈就又借着一个极小的借口与她赌了一场气,宁颜直哭了半宿,第二天就把写好的信撕了。
没用的,她想。我真是天真,才会以为沟通是有用的。
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亲如母女之间,会有如此跨不过去的鸿沟。
宁颜的妈妈现在每天与宁颜一起坐车上班,其实她现在已处在半退休的状态,用不着起那么早赶车的,宁颜说了几次,可是她很坚持,说不放心宁颜一个人坐那么远的车。她要宁颜下班的时候也去她们厂,跟她一起回家,彼此有个照应。
活到二十七八,在妈妈的眼里,宁颜还是那个完全不能照顾自己,随时裸露在纷繁的世间,会受伤害的小孩子。只是有时候,妈妈又会觉得,女儿与过去真的不一样了,都是那个李立平的缘故。
那个男人,她始终下不了决心把女儿交给他。
她老是在心里替女儿不值。
她的女儿,值得更好的。
可是,姑娘家年岁一天大似一天,做妈的心里像猫抓的一样急,又不好跟人说,白落得人笑话。
宁颜妈妈觉得女儿真可怜,这世道是怎么了?好姑娘碰不到好男人。
母女俩天天一同上班一同下班,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话题永远围绕着李立平这个男人。
宁颜因为母亲和缓下来了的态度而心生感激,忍不住竹筒倒豆子,把跟李立平相处时的许多小细节,包括他说的话,以及自己对他的小小不满意,都倒给了母亲。
她想不到母亲会在这些叙述中段章取义,从而积聚了更多的不满,有一天,爆发出来,披头盖脸地,让她无法招架。这段时间,周苏豫正在备考MBA。
倩茹犹豫再三,要不要把自己怀了孩子的事告诉他。
她跟母亲商量,妈妈说:“这种事怎么可以瞒着老公?再说,反应大了,想瞒也瞒不住。你要是怕苏豫没空照顾你,你就回家来住两天,妈侍候你。”
倩茹想想:“算了。还没有那么娇气。等等再说吧。而且,我住回家去,家里的一摊事儿,就又落到苏豫的头上。他还是不能安心复习。”
这些天,为了全力支持苏豫考试,倩茹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儿,包括给苏豫妈妈准备药,推她去医院理疗。
但是,洗漱的事儿,苏豫妈却坚决不要她插手,还是像以前一样自己费力地弄,每晚的那盆泡脚的水,还是苏豫打好,放上事先熬好的中药。是医生吩咐的,苏豫妈的这个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全靠养护。
只有在这个时候,是苏豫娘儿俩独处的机会。倩茹有几次插进去想帮忙,老太太总是找了小借口把她支出去。几次下来,倩茹也明白了,也不再往前凑。有一回,她无意看见,婆母像对待一个小小的孩子似地摸着苏豫的头发,倩茹忽然觉得,这种时候,她就是有柔情似水,有心思如针,也是泼不进扎不进那对母子之间的。
她好像是一个闯入者,一个无辜的侵略者。
苏豫忙也是真的,公司里,舅舅很是器重他,苏豫也是真争气。回到家,看到倩茹忙里忙外,苏豫也会过来要帮忙,不是被倩茹拒绝,就是被妈妈阻止。
晚上躺到一张床上的时候,两个人又都累得不行。倩茹更是嗜睡,一转眼的功夫,已是睡熟了。
有一天苏豫突然发现,他与倩茹有好几天,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整话。怎么说,这都有些怪怪的。
苏豫说:“难得明晚我不加班,倩茹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倩茹还没答,苏豫妈说:“你明晚不是有课吗?”
“找师兄弟们抄下笔记就行。其实也不用每回都不落课。”
倩茹说:“算了吧。妈说明天要把换季的衣服收拾出来呢。”
第二天,倩茹妈来了。
带来了半成品的菜,并且,把倩茹怀孩子的事说了。
苏豫喜得只晓得摸头搓手,苏豫妈有点茫茫然的。
苏豫非拉倩茹一起去散步吃饭。倩茹妈积极地叫他们尽管去,自己把带来的菜做了,居然连苏豫妈吃的清淡粥品都配好了材料带了来。
苏豫护着倩茹小心地出了门。
两个人并不真想看电影,像小学生那样手拉着手,苏豫走一路想一想,就傻笑,再想一想,又傻笑。
倩茹说:“你干什么?”
苏豫说:“我觉得这太奇妙了。我们的孩子,一半儿你的血统一半儿我的。倩茹,只有这样,我们才是真正分不开的,我的心里才真的踏实了。”
“原来你不踏实的?”
苏豫低下头:“你那么好。”
倩茹想:好的是你才对。
倩茹也觉得,踏实了。
那天起,倩茹的妈妈就经常过来帮忙,烧饭,帮苏豫妈洗澡,收拾打扫。还陪着倩茹上街挑小孩子的用品。
倩茹的肚皮紧,快三个月了并没有显怀,行动也还灵活。倒是苏豫有点大惊小怪,每天一定要送倩茹,看她进了办公室的门才放心。
同事们都在说,料不到何倩茹虽然结婚晚点儿,找的老公小点儿,倒真是有福气的。
倩茹做梦也没有想到,孩子会这样轻易地就没了。
她不过在下楼梯的时候拐了一下脚,手在扶手上撑了一下。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内裤有点儿湿。她也没告诉苏豫和自己妈,以为睡一觉会好,可是到了半夜,尖锐的痛让倩茹惊醒,她挣坐起来的时候,只觉得一股热浪从身体里汹涌而出,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苏豫!”
倩茹流产了。
这个孩子来得挺突然,倩茹其实并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可是,这两个多月来,他在她的身体里,小小的尚未成形的一块血肉,越来越牵心牵肺,倩茹慢慢地收了最初的意外感,一心一意地感受他,这个小生命,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心里,同时一天天地成长,她以为他很快会长出小胳膊,小腿儿,五官眉眼,会像谁多一点?
她想象着他穿着不同衣服的模样,他走路的模样,他说话的声音,他身上的味道。
这一切,就这么没了。
倩茹住了一周的医院。
她觉得她心里的痛,比身上的更重。
她开始失眠了,这么多年,她从来不知道睡不着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苏豫一直陪着她,也累极了,只打了一个盹儿的功夫,一个激灵,睁开眼,就看见倩茹坐在床上,直直地看着前面。
“我看见他了。是个小男孩儿,穿了件格子的小衬衫,在叫我。哭鼻子哭眼睛的,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苏豫抱住她说:“别想了。医生说,流掉的都是先天不健全的胚胎,流掉反而是好事。以后我们还会有的。”
倩茹点点头,躺下去,再不做声。苏豫以为她睡了,谁知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问:“我们两个都身体健康,他怎么就不健全呢?”
“别想了。再别想他了。想想我倩茹,如果你有事,我怎么办?”
倩茹拉着苏豫的手,终于哭了出来。
苏豫决定今年不考MBA了,倩茹现在这种状况,他哪有那份心思。
苏豫妈不同意。
苏豫还是没有去报名。
跟MBA比起来,倩茹要重得多。他一下班就回家陪着倩茹,给她念书,陪她听音乐,逗她笑。
倩茹慢慢地缓了过来,一人在家的时候,也有心情下地走走,拨弄拨弄家里的几盆花草。
她料不到苏豫妈会突然提这样一个问题。
那天,苏豫回来得早,打电话叫倩茹妈不必过来做饭了,这些日子她也劳累得很。
苏豫做了饭,一家人坐着吃。
苏豫妈几乎没有动筷子,一直看着倩茹。
倩茹妈妈照顾得好,倩茹养得不错,脸上又恢复了颜色,白里透粉,乌发亮眼,随意扎起的长发有一缕落在耳畔。跟苏豫两个凑着头低低地边吃边说。
苏豫妈突问:“小何,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这次……流的是第几个?”
倩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