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倩茹是在母亲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倩茹一直把自己与苏豫的事瞒着舅舅的,这一回,怕是小禾告诉了舅舅,这大约就是他说的,要给苏豫吃的好果子了。倩茹想了大半天,带上东西,去找了舅舅。
舅舅如今搬了新房子,成天带着他的宝贝孙子大街小巷地去逛,倩茹在家里等了他半天才见到他。
倩茹也不问什么,从包里拿出一堆东西放在舅舅眼前。
舅舅问:“丫头,你这是干什么?”
倩茹说:“这个是我结婚时给你我的嫁妆,那套房子的房产证土地证,这个是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的房产证土地证,我统统压给您,向您借笔钱。”
舅舅看着面前的这一堆证件,半天叹一口气:“我说小禾那个傻瓜蛋是吃咸盐操淡心吧,可是丫头啊,你可想好啦?我可是真要把这些证件都收起来的!”
倩茹说:“您尽管收下,我想好了。”
舅舅说:“好好好,丫头,你是个有情的,周苏豫也算是有义的,你的房子算压在我这里,以后还可以赎回去,不过要叫周苏豫来赎。”
倩茹不作声。
舅舅又说:“我不过是叫他吃点教训,也就三五个月的功夫,你呀你呀,你这个丫头,连这么短日子的苦头都舍不得给他吃?”
倩茹脸红了。
舅舅说:“苏豫前两天也来找过我,他说要是你来找我,叫我什么也不要答应你,他说他自己可以扛过去。”
倩茹微微惊讶地抬头看舅舅。
“我说你们俩,到底闹的是什么呢?我跟你妈一样,老朽了,不懂得你们年青人了。可是倩茹啊,走出来了,就不要急着再回头,各人想想清爽,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再三再四地折腾。”
倩茹点头:“我知道。”
苏豫是在隔了一周的周末晚上打电话给倩茹约她出去的。
倩茹突然觉得很慌张,他们分居以来,只在那天苏豫与小禾冲突时匆匆见过一次,没来由地,想见,但是怕。
磨磨蹭蹭地一直到时间快要到了,才换了件衣服出门了。
到饭店的时候,也不敢马上上前去,暗地里看苏豫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居然也换了件新衣服,一张报纸给翻得卷了边儿。
倩茹鼓了勇气走过去,他抬头看见,打一个愣,慢慢地露出笑容。
那笑容是暖的,隔了许久没有看见过,又熟悉又新鲜,竟然叫人心酸。
苏豫给她拉开椅子,帮她叫了吃的,等上菜的空档,两个人的目光相互躲着,饭店里的灯光是这样的亮,亮得人所有的表情与心思无处躲无处藏的,慌里慌张,碟子和勺子轻轻磕在一起,细碎的声响。
还是苏豫先开的口:“这里重新装修过了,咱们结婚的时候,中午是在这里吃的暖房酒。”
倩茹向四周看看:“可不是,我记得这排灯笼。装修换了,这灯笼倒还在。”
苏豫也抬头看头顶上轻纱仿古的灯笼,旧是旧了,真的还是当年的那些,他认得上面的一句诗:一枝一叶总关情。
“听伙计说好象那是老板花了大价钱从安徽买来的旧东西,有年头了,自然舍不得丢掉。”
“我还是喜欢原先的装修。”
“风格是变了些,可是菜好象还是老味道。”
“总还是有东西变了啊。”
“可总还是有东西留下来了。”
吃完饭,两个人沿着路慢慢地往回走,这条路,不是往倩茹住地方去,也不是往苏豫现在住的老屋子去的,两个人都没在意。
苏豫说:“倩茹,公司里的事,是你在舅舅跟前说的情吧?”
倩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豫接着说:“我跟小禾说过,我自己扛过去,可是,还是你们帮了我。”
“这种事情,也不是逞强的。我妈说的,到底还是一家子。”倩茹忽又加上一句:“就算……就算以后有什么事了,真不在一块儿了,到底还是做过一家人的,有着家人的情份在。”
“是。爸妈,真的是好,就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了。”
“你放心,小禾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其实他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再出格一点的事,他也做不出来。”
“小禾也是好人。”
倩茹听见苏豫低低地笑,不解地侧过头去。
苏豫说:“小禾,在我面前,跳着脚说,你再敢对不起我姐,啊你再敢对不起我姐!象个小孩子。”
倩茹也笑:“小禾比我小好几岁,但是从小到大,一直是他护着我多。”
前面有一段儿路没有装路灯,一片暗影,两个人朝着那里走过去。
倩茹看着那片越来越近的暗,心里的紧张越来越厚重。
有些话,她只能躲在那暗影里说,走进去的时候,她就要说了。
在亮处,她说不出来。
暗影笼罩在两个人的身上,倩茹停下脚步,苏豫也停下来,他不知她要做什么。
倩茹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来,轻声地一叠地说:“苏豫,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干什么要这么说?倩茹……”
倩茹没有等他说下去,如果不一连声地把话说完,她不一定有勇气再说下去了。
“那个时候,我象是鬼附了体,一门心思只想着,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只有这一个办法了。那个时候,我居然想不到这是出怪露丑的,也想不到有多少双眼睛会看着,想不到那么做会让你一个大男人多丢面子,也……也丢光了自己的脸。你不知道,我妈,骂死我!”
“别这么说。我跟你说呀,你知道吗?那天以后,我是足有两天不敢在公司里出现,第三天终于鼓足了勇气跨进办公室的门,可是大家似是全然没有这回事似的,只有一个人对我提起,你猜他说什么?”
听不到倩茹的回答,苏豫伸手拍拍她的胳膊:“他说,哎,你真上镜。”
苏豫的语气里含着笑意。
其实不是真的,倩茹是明白的,不是真的,苏豫是如何面对那么多的各色眼光的,她没看见,但并不是不懂得。
倩茹借着黑暗的掩护让忍了多时的眼泪流下来。
听得苏豫又说:“这世上的人哪,谁都有糟心的事,只不过有人让人知道了,有人没有。我想开了,就觉得一片坦然了。倩茹,你也要想开,知不知道?”
“知道了。我新近,学了一句话,说给你听:心里想着过不去,可是脚却能过去。”
“嗯。有理。”
“苏豫,我想,重新出去工作。”
两个人走出那片黑影,重走回到路灯下。
“这样好啊,还回类思吗?”
“类思,是回不去了。他们不要辞职再回去的。我认识一个江老师,她有一个学生,现在办了一个私立学校,其实是私立公助性质的,现在正在招人,江老师替我报了个名,过两天就去面试了。”
面试是三天以后,倩茹收拾停当出门,找到了地方,发现有不少的人在等,多半是非常年青的孩子,象她这样的,也有一两个。
倩茹多少是有些慌的,离开学校有几年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站到那三尺讲台上去。
倩茹看着,再有三四个人,就轮到自己了。这个时候,走廊那头,有人急急地走过来,头转来转去的,象是找人。
不是周苏豫是哪个?
苏豫看到了倩茹,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他额上还有赶路赶出来的汗,倩茹拿了纸巾递过去,苏豫拉拉她的手,你可别紧张,他对她说。
何倩茹在这所私立学校应聘成功,成了这所学校的一名数学教师。
方宁颜送走了爸妈,正式地开始了独立的生活。
她先推辞了以往的周六的补习班,因为她要陪着女儿,不能老是麻烦之芸她们。她把母亲当年给她的那笔钱剩下的部分存了定期。
李立平自离婚后并没有遵照协议每月按时把女儿的生活费给宁颜,宁颜心里也有数,多半是李家人恨毒了自己,不叫李立平给的吧,他也有他的难处,宁颜也不去向他要钱。
她买来了许多的杂志报纸,铺在地板上,趁女儿睡着的时候,一本一本细细地研究。
周末,她带着女儿上布料城,买了一大块米色的粗布,送到之芸家,托之芸给做了一个上面有许多小口袋的壁挂式的东西,挂在书房的墙上,还在上面贴上一个个的小标签,标签上是不同杂志与报纸的名字。
每天晚上等女儿睡着后,她用父亲的电脑写稿子,打印出来,按照她对各类杂志报纸的研究,分门别类地插到那个粗布壁挂的小口袋里,每个星期天集中起来发一次。有时,她也用电子邮件投稿。
一开始多半是石沉大海,三个月后,她的第一篇文章在本地的一家报纸上登了出来,接着是一家杂志上登出了她的一些随笔,后来是一个中篇小说,她还会写一些阅读啊练习啦之类的零碎东西寄给专为小学生办的英语杂志与报纸,慢慢地,她开始每月都有稿费可拿。
这个月,李立平给她打来了电话,说想见一见女儿。
宁颜答应了,给女儿换了新衣服,打扮得秀秀气气地带出了门。
缓歌一路上问妈妈:爸爸是出差回来了吗?
宁颜说:是呀,可是爸爸还要走。不过还是会回来看你的。
缓歌又说:就象我们幼儿园里的仔仔小朋友,他爸爸也是在别的地方工作的,然后回来看他。
宁颜笑说:是呀。
到了约好的地方,宁颜把女儿交给李立平,说好等下午五点的时候再来接她。
李立平忽然说:“宁颜,我们不能一起吃个饭吗?”
宁颜想想也答应了。
缓歌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声说想吃肯德鸡。
这个时候,肯德鸡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好容易在一个角落里等到一个位置,李立平买了吃的端过来。缓歌小口地吃着,她的胃口还是那么小,一边儿还玩儿着儿童餐附送的小礼物。
李立平问:“怎么样,现在还好吧?”
“很好。”宁颜说。
“啊,那好。我也不错。学院里的工作还算顺,前些天刚做了干部评议,我的口碑还是相当不错的。忙是比过去忙得多了。”
李立平淡淡地说着:“现在做领导,也是不容易,管理是一方面,还要创收,钱上面稍稍比别的学院差一点,一个个都是要跳起来的,知识分子现在也没功夫装清高了,钱嘛,大家都是喜欢的。我们学院,这一两年还算可以,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思品学院没什么戏好唱,可是我说呢,要想唱好戏,总还是有办法的,看各人的本事了。”
宁颜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奇怪,她现在并不觉得他的话有多么刺耳了。
因为他不再跟她有实质性的关系,除了女儿这一层,他不再与她及她的生活有关联,她有就可以选择对他的缺点视而不见。而视而不见是一种宽容,这样的宽容来自于解脱,无关爱情。
李立平也细打量着方宁颜,心里的奇怪象水底泛起的汽泡,一串一串,不能成形,可是,细微的,咕咕咕的在心头响着。
这个女人离了他并没有憔悴凄婉,甚至她身上的原本那种小女人气都少了不少,看上去笃笃定定的,他有意无意间透露给她的那些话似乎对她也没有什么影响,她不哧笑不批评,只一味安静,偶尔笑一下,却也不是过去的那种象尖刺一样的笑。
李立平觉得,方宁颜,不一样了。
半年以后,李立平再婚了,听说娶的是他们学院里新来的一个讲师,小他十五岁。
有一次缓歌见了父亲回来,突然对宁颜说,爸爸那里的那位新阿姨,肚子里有宝宝了,奶奶说,一定是个小弟弟。一定是。
宁颜想的是,应该对女儿说真话了。
以为孩子不明白,其实,小孩子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在明白着吧,宁颜想。
于是,宁颜对女儿说:缓歌,爸爸家有新阿姨马上还有小弟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缓歌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那个是爸爸的新太太。”
宁颜说:“是这样的。因为爸爸跟妈妈,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不一样,所以决定不在一起了,但是妈妈还是妈妈,当然爸爸也还是爸爸。”
缓歌问:“那么爸爸跟新阿姨看法一样吗?”
宁颜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隔了许久,缓歌说:那么妈妈,咱们俩一辈子看法一样吧。
宁颜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