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茜出了地铁,穿过斑马线,踏上南京西路的马路牙子,走进匆匆人流里。日复一日,她都要走同样的路线。日复一日,和任何一个普通白领一样,她都要走进一个永不停转的旋转门去工作。日子过成了流水,自她从英国留学回来,工作、相亲、嫁人,五年的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流逝掉了。
“苏小姐!苏小姐!”
马路对过有人在喊她。费可招着手,大步穿过马路向她走来。站定在苏茜面前时,他一脸惊喜:“我没认错吧?真的是你,苏小姐!”
“费总?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附近谈项目。真是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还在原来单位?”
“嗯,没什么变化。”
“太好了!我们还真是有缘。你还在财务处吧?找机会一起吃饭。哦,这是我的新名片。”费可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印有某风险投资基金创始合伙人的头衔。
“费总高升了?”
“瞎折腾,自己做了个基金。苏小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咱们改天一定要聚下!”
苏茜点了点头,温和地笑了。她看着费可急匆匆地离去,考究的西装背影,挺拔的身材,握在手中的玛莎拉蒂车钥匙,每一处细节都落在了她的眼底。
她慢腾腾地向单位走去,忆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费可时的情景。那是在一个饭局上,苏茜陪单位领导和他所在的投资基金吃饭。他们俩都坐在下座,聊过几句,也交换过名片。说实话,要不是费可叫她,她都不确定能否在熙攘的街头一眼就认出他来。
没两天,费可的电话便来了:“苏小姐,怎么没联系我?幸好我还留着你的名片呢!”
“哦,最近有点忙,实在抱歉。”
“哈哈,我开玩笑的。怎么样,什么时候赏光吃个便饭?”
苏茜犹豫了一下,似乎吃一顿便饭也没什么不可以。她说:“中饭可以吗?”
“当然可以!就这周五吧。我知道一个好馆子,到时我来接你!”
费可说的好馆子,其实是一家隐于闹市的小面馆。大中午的,面馆门口排起了长队。苏茜只是略施粉黛,衣装朴素,与这充满烟火气的地方挺相称。
太阳有些晒,费可执意为苏茜撑着阳伞。
“抱歉还要让你排队,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多人。”费可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却有种理所当然的坦然。
“没事,好菜不嫌晚。”
终于坐下吃饭,两人汇报了各自近况。苏茜不知费可为何对无聊的财务工作那么感兴趣,事无巨细问了很多。而她也了解到费可在寻找合适的创业项目,三亿元握在他手上,还只是第一期资金。
虾仁鳝丝面的味道是不错,只可惜一滴卤汁溅到了苏茜的裤子上。费可赶忙拿了抽纸要擦去,却被她轻轻一挡。
“没事,我自己来。”
“除了没事,你还会说什么?就不能有点事麻烦我吗?”费可一手撑在餐桌上,凑了上来,半玩笑半假装愠怒。
那是怎样一张引人入胜的面孔啊!成熟与青春,自信与儒雅,精明与和善,都完美融合在了这张面孔上。苏茜甚至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目光里的欲求太多,目的太明显,咄咄逼人、太过强势。可是又像磁场巨大的旋涡,吸引着人沦陷进去。
她起身道:“我出来太久了,得回去了。”
下车时,费可为苏茜开门,一手搁在门边以免她撞到头。苏茜觉察到这细微的绅士之举,她微微颔首,就算在此谢过作别。
“这就算再见了吗?”费可张开双臂笑着问她,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
苏茜只好任由他抱了一下。
“最近我会经常在这一带开会,附近也没什么别的朋友了,可以常来找你吃饭吗?”
“好吧。”
隔了一个周末没有动静,到了周一时,费可短信问她是否有空喝下午茶。下午茶对苏茜这个不能无故离岗的普通员工来说,无疑是个奢侈品。但她还是找了个借口,翘班出来。
那辆黑色的玛莎拉蒂就停在路对过,三叉戟的车标格外显眼。苏茜放慢了脚步,穿过马路,忽略路人们艳羡的目光,娉娉婷婷地走到车前,拉开了车门。
第二次见面,双方熟络了很多。费可说,苏茜听。
聆听其实是顺从的表现。对任何表达欲望强烈的人来说,苏茜无疑是个称职的聆听者。时刻奉上的笑容与赞叹是对他们最好的鼓励,对费可来说也不例外。苏茜甚至有些惊讶,费可会对她这个还谈不上太熟的朋友如此坦诚,将他的生意近乎是掰碎了给她看。而作为一个财务,要就此推断他的身家并不是难事。
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金融才俊,能力卓越,前程光明,超凡运气和远大理想仿佛是这种人才有的特权。他的思维是如此跳跃鲜活,雄心勃勃的壮志配上飞快的语速和略显夸张的手势,这一切在费可身上并未显得突兀。
苏茜被费可送回单位时,正巧碰上几个同事。她匆匆进了公司,到了座位上,才发现将一条披肩落在了车上。
“你的披肩忘在我这儿了,明天我给你送来。”费可的短信适时发来。
第二天上班,费可的消息一直没来。快下班时,苏茜才等到了一条短信:“抱歉,今儿事太多。改日请你晚饭时再把披肩捎来。”
“苏茜,今天没有玛莎拉蒂来接你吗?”一个女同事从她身边走过,玩笑道。
苏茜不屑于回答。她历来的清高作态为自己镀了一层金壳,在人们眼中如此显眼,难免会招来非议。可她本就不属于那些人的圈子,又何必自降身价,显得合群?
出了地铁,穿过斑马线,踏上南京西路的马路牙子,走进匆匆人流里。苏茜站在那个永不停转的旋转门前,抬头仰望,灰色的写字楼高耸入霾,不见顶端。
两周过去了,突然闯入她生活的人好像只是流水中偶尔出现的一块礁石,拐个弯就过去了。该流的水照流,该过的日子照过。
突然手机铃声大响,苏茜吓了一跳。她按了静音,走到消防通道里,才平复下来接了电话。
“刚才是不是不方便?”
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费可低沉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隔阂还是亲密,让苏茜一时有些糊涂了。
“嗯,在单位。”
“今晚有空吃饭吗?我把披肩拿给你。”
手机另一端是两秒钟的沉默。
“好。”苏茜说。
苏茜走入一座从未听说过的洋房公馆,水晶吊灯的灯光下她迈着故作镇静的脚步。这里的侍者打着黑色领结,轻声细语地问候着,优雅地为她脱去外套,将她领到座上。那里已经点燃了一盏烛灯,有人在等她了。
费可起身迎她,伸手轻揽了一下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问候,一切都那么自然。一切都和这座公馆,和怀旧的壁纸、摇曳的烛火,以及四周服饰高贵的客人们融合得天衣无缝。
“抱歉,这么久才联系。这段时间太忙了……”
“刚投了一个不错的创业公司,与红杉一起投的……”
“我们这支基金回报率要到五年十倍……”
费可滔滔不绝的话音一直萦绕在苏茜耳边,可她却时不时地走神。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分出一半心思,沉醉在四周辉煌的灯火中,或是偷偷观察着其他客人。
然而,沉醉的时光太过短暂。晚饭后,玛莎拉蒂缓缓行驶在城市的车河中,苏茜家眼看就要到了。
“晚上你还有事吗?”费可突然问。
“没事了。”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转转吧。”费可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头大拐,带着苏茜的心也跟着大拐了。
一个多小时后,还不见终点,苏茜问:“你这是要把我拐哪儿去?”
“快到了。怎么,怕被我绑架啊?”
“那倒不至于。”
“我倒希望把你绑架走了呢。”
苏茜对这公然的调情有些不知所措,低头摆弄起了裙上的丝带。
前方的视野逐渐变得空旷,黑夜如海水一般漫至眼前。她打开了车窗,湿润的空气倾面而来,隐约能听到浪潮拍岸的声音。
“我们到水边了?”苏茜惊讶地问。
“嗯,西山太湖大道。”费可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他们的车如一叶孤舟,安静行驶在如水的夜中,沿着道路开始不断盘升,最后开到了一座小山的顶上。他们下车走到了观景平台上。太湖大道如一条金黄的钻石项链,圈出了一方蜿蜒水天。一轮圆月高悬,银辉落在水波上,绰绰浮浮。
苏茜抱着胳膊,在初秋的晚风中有些瑟缩,嘴里赞叹着眼前的美景。费可就站在她的身后,离得如此之近,微弱的温热若有似无地伏贴在她背上。
“冷不冷?我去拿你的披肩。”费可俯身在她耳边问道。
“好,谢谢。”
当一条橘色羊绒披肩披在肩头时,苏茜看到了披肩上垂下的爱马仕标签。她惊讶地说:“这不是我的披肩啊!”
“是你的,送给你的。”费可为她整了整披肩,微微拢了一下她的肩头说,“原来那条有点旧了,我就换了一条。”
苏茜急忙把披肩往下捋:“我不能收这个,太贵重了!”
“拿着!配你合适。”
费可按住她的手。苏茜像触电一样往回缩,可被他紧紧按住了。
“我送出去的东西,还从没有收回来过!”费可说。
苏茜诧异费可会如此强硬,便也不再坚持了。这个费可,怎么那么喜欢自作主张呢?
月色似乎特别能勾起怀旧之情,费可说起了白手起家的过往。不似白日里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带着一点落寞。
“我爸反对我学金融、做金融,他一门心思要我进体制内,于是就干脆连学费也不给了……”
“你恐怕想不到,我什么都干过,卖电话卡、送快递、瓦工……我瓦工的技术还不错呢……”
“我爸总觉得他牛掰,现在我总算比他牛掰了一点……”
“我常来这里,做金融压力大,看月亮能让心静一点。以后,我要在这里盖栋房子,就在这山上……”
他越说越激动,开始慷慨激昂地描绘起他的投资事业来,仿佛那是和平年代里唯一应该策马扬鞭、浴血奋战的沙场。那些不可思议的业绩指标,被他丰富的词汇和充沛的情感包装过后,也变得像超市货品的价签一样真实可信、唾手可得。
月下的湖水有种迷人的静谧。苏茜静静听着。这个人,不打招呼地闯到她面前,她对生活出现了久违的波澜而感到些许不安。然而超出这种不安的领域,却是更开阔的世界,那里充满了令她面颊红润、心跳加快的欣喜。
苏茜回到家,站在楼道的窗口,俯瞰着费可的车从这个外环边的普通小区里开走。她发了一条短信出去:“到家了。”
倏的一下,便有了回复,只是一个嗯字。苏茜看着这一个字,看了好久。刚刚还充满期待的心漏出了个窟窿。她慢腾腾地走上楼梯,掏出钥匙,小心地在锁孔里转动着,试图把开门的声音降到最小。进了房间,灯也没开,她摸着黑把费可送的爱马仕披肩塞进了柜子的角落里。
最后,她爬上床,伸出手去,从身后抱住了早已睡下的丈夫白明礼。
“加完班了?”白明礼翻过身来抱住她,迷迷糊糊地问。
“嗯。”苏茜把头埋在了丈夫的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那一晚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漂浮在太湖中,水面淹到了口鼻处,窒息的恐慌锁住了四肢。她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绝望地瞪大眼睛,看到费可的脸映在水面上,怜爱地看着她。她却只能那样漂浮着,直到沉入水底。
白明礼和苏茜在同一个国企集团工作,分属总部和二级公司的财务部。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安逸稳定。白明礼对她很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宠了。可他们因为相亲而结为夫妻,在苏茜眼里就算不得爱情。婚前没有,婚后埋葬于柴米油盐中,便更是希望渺茫。
她本该知足,也不该抱怨一个老好人般的丈夫。可她对于白明礼那普普通通的样貌,对他平淡无奇的谈话,甚至对他的笑声,都快要忍无可忍了。她的内心如结满蛛网的破屋,一直在等待光亮照进来。是的,只需一点从天而降的爱情,她便能焕然一新。
太湖之畔的那晚后,苏茜的“加班”开始变得频繁起来。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一次欢爱过后,苏茜和费可躺在酒店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费可的手指在苏茜依旧光滑的胴体上漫不经心地划着。突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让他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苏茜看着他匆忙下地,连衣服也来不及披上,光着身子拿起手机就走到洗手间去了。她看着他的人影站在磨砂玻璃后,嗡嗡的说话声传来。她试图从那低沉含混的话语里辨别出对方是谁,以及——费可对那人的态度如何。
费可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苏茜问:“有急事吗?”
“没什么,下雨了,家里人问窗户关了没有。”
“那你要回去关窗户吗?”
“不用了,我太太会回去关的。”
长久的沉默。苏茜的目光游移到了别处。费可一手撑着头,静静地看着她。他开始穿衣服了,苏茜的眼中渐渐溢满了泪水。
费可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是我混蛋,没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
啪嚓一声,陈树发将手中的水晶杯砸到了对面墙上。水晶杯几乎是贴着苏茜飞过去的,把她吓了一跳。
“陈老板,对不起……”苏茜说。
“对不起?你还知道对不起啊?”
“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结婚了,更不知道您女儿就是他太太啊!”
其他人都噤住了声。何姗偷偷瞄了一眼苏茜,只见苏茜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不见慌乱,也没有她预想的狼狈神态。
“你!你!唉……”陈树发一手指着苏茜,气得嘴唇哆嗦,“我说这臭小子怎么成天出差看项目,敢情都看到床上去了!佳佳居然还被蒙在鼓里!我说,你不是也结婚了吗?你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
“对不起……”苏茜嗫嚅着,眼圈都红了。
“对不起管屁用?你真该去死!你该去和佳佳说对不起!”陈树发冲了过来,扬手便要打她。
苏茜尖叫了一声,巴掌还未落到她身上,她就跌坐在了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何姗看着苏茜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和神态,标准的柔弱姿态,谁见了都得心软。可是,光闻哭声却不见泪水,表演还是差了点火候。
但她还是赶忙扶起苏茜,并劝说道:“陈老板,你怎么好动手打女人呢?这也不完全是苏茜的错,她也是受害者啊。”说着,她踢了踢程昊的椅子,示意他也帮帮忙。
苏茜抽泣着:“我知道您一定会生气,但我还是说出来了,希望您能原谅。这几年来,我一直很自责。我知道对不起的人太多……但是,我也是被骗的,费可他骗了我们所有人啊!”
程昊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为苏茜说话道:“是啊老哥,不知者无罪嘛。”
“呵呵,不知者无罪……”不知为何,张萱儿这次倒没有打抱不平。她讥笑了一声,端起红酒就猛灌了一大口。
陈树发收了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苏茜啊苏茜,不是我说你。那小子几句花言巧语,你就能着他的道了?”
“费可把自己的故事编得那么感人,骗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傻女人啊!”程昊也附和道。
“是啊,他可能骗过的还不止一个。”说这话时,何姗看着张萱儿。后者却心不在焉地在手机上操作着。
苏茜下意识地又去轻抚她的月亮胸针,说:“那时候我以为他是认真的。我也知道不应该,可就是……可就是……唉,我也没想到会碰到陈老板,我是欠您女儿一个道歉。若是您不想听了……”
“不,不,继续说!”陈树发坐回到位子上,“你也得说说,他是怎么骗你的。这账今天得一起跟他算清楚咯!”
“爱情,有着不顾一切的力量,有着大胆却心细的聪慧,也有着体贴与耐心的美德……”
娟秀的笔迹在纸上流淌着,沙沙的摩挲声是苏茜心中急切又灼热的冲动。再次出现的费可是一个惊喜。他是那么与众不同,那么恣意妄为,那么随心所欲,像一团纵情燃烧的火焰,不知不觉就将她裹挟进去。
辗转反侧、自悯自怜,她在与费可的不伦之恋中难以自拔,却又无法忽视她那光明正大的丈夫。她将所有的思念和矛盾都付诸书信,又似乎是在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令自己心安。
“你在写什么呢?都这么晚了。”冷不丁地,白明礼走进了书房。
苏茜放下笔,整理了一下纸张,放入了一旁的文件夹里,这才转过身来,镇定地说:“个人陈述的材料,我先写个草稿。你怎么起来了呢?”
白明礼倚着书房的门边,困倦地打着哈欠说:“渴了,起来喝口水,就看到你这儿还亮着灯。最近你怎么那么忙呢?”
“谁知道领导发什么疯,突然来劲了。”
白明礼走了过来,双手搭在了苏茜肩上,指头在她裸露的锁骨上来回摩挲着。
“回去睡吧。”他整个人扒在了苏茜的后背上,一手勾住了她的脖颈,一手从睡衣的领口探了进去。
苏茜握住了白明礼还在继续下探的手,拿了出来,背对着他说道:“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所有的动作都戛然而止。白明礼直起身:“好吧。你也早点睡……乖。”
苏茜愣了一下。白明礼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昵地叫她了。乍一听,让她猛然有种刚结婚的感觉。她坐在书桌前愣神了一会儿。等听到卧室门关上后,她又拿出了未写完的信,继续写了起来。
圣诞夜,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校门口走出来,都是要出去玩的。校园里的树枝上都挂上了彩灯,新年的气息洋溢在闪烁的灯光中。
费可和苏茜站在成大的礼堂前。费可指着展板上的演出信息说去看场芭蕾吧。苏茜一看,是《天鹅湖》。她的心搐动了一下,对她来说那是一个悲大于喜的故事。
礼堂里座无虚席。费可告诉苏茜,以前他在成大上学时,就在这儿看过芭蕾。现在和她一起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期。
“要是大学时遇见你就好了。”费可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说。
苏茜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爱情中的假设往往都有着一个悲剧的暗示。她是感动于这深情的假设,可也对这背后的暗示哀伤了起来。
大学时……听到这三个字,何姗又忍不住看向了张萱儿。后者却蹙着眉头,脸上像山雨欲来的前夕般阴郁。
“何小姐,张小姐,我记得你们俩也是成大毕业的吧?”程昊问。
“是啊。”何姗轻快地说,“圣诞夜的芭蕾舞演出是成大舞蹈社的保留项目,每年都会演的。”
哐当一声,张萱儿失手将叉子掉进了盘子里。她赶忙拿起餐巾布擦拭了一下嘴边,一开始叽叽喳喳的她现在倒成了最寡言的一位。
何姗在对面看着,目光悲悯又疑惑,可张萱儿却一眼都没有看她。管家推门进来了,为各位送上了白粥。何姗尝了一小口,粥里淡淡的杏仁奶香让她有些意外。她又舀了一大勺吃下去,才确认这味道并不是记忆混淆现实所带来的错觉。
“后来呢?”陈树发耐不住性子问,显然不相信苏茜的经历只是一段卿卿我我的婚外恋而已。
苏茜看向舞台,天鹅公主正在从悬崖上纵身一跳。白羽划过夜幕,公主坠落在王子眼前。在场的观众发出了惊呼声,她的心也悬了起来。她一直觉得,这个故事若是在此结束,反而会比皆大欢喜的结局更让人惦念。可她没有想到,芭蕾舞剧急转直下的发展一如之后她和费可的故事。
费可突然消失了。
苏茜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他的公司也人去楼空。她快急疯了,甚至在警察局门口徘徊了许久,差点就要去报案。可关键时刻费可又打来了电话要在酒店见面。
一见面,苏茜就被费可疲惫的样子吓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怎么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你?”
“是出了点事,唉……”费可胡子拉碴,眼睛里都是血丝,看上去没怎么睡好。
苏茜一下扑过去抱住了他:“究竟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唉……不应该告诉你的。你还是别问了吧。”
“不!你得告诉我,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啊!”
“听着,”费可捧起了苏茜的脸庞,“万一我发生什么事,你自己要好好的。”
“你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说这种话?”苏茜又心疼又着急,“到底出什么事了?是公司还是家里出事了?你从来不会这样的,快告诉我啊!”
“好吧……我这几天被人给绑了。”
“被绑了?这什么意思?”
“就是被人关了几天。我和别人一起投资的项目出了点问题,做砸了,对方非要拿回他的钱。可我的基金已经把钱都投完,实在没有多余的给他,就被这帮蛮不讲理的人给扣了。”
“这不是非法关押吗?应该报警去啊!”
“报警没用的。对方神通广大,要是报警未必真治得了他们,反而会遭报复的!”
“那……他们到底要什么呢?”
“十天之内还他们五千万。还不上的话……”
“还不上会怎样?”
费可惨笑了一声:“他们要我一条胳膊。”
苏茜一时有点眩晕,跌坐进了沙发里。
费可坐过来,把她搂进了怀里:“别担心,我在想办法凑。但是这几天我们就不要见面了,我怕他们盯上你就不好了。”
“不!我不能和你分开啊!”苏茜已是泪水涟涟,她扒着费可的领子说,“无论如何,你得让我知道你在哪儿。如果见不到你我会疯的!这几天我们多待在一起好不好?”
“好吧。”
费可拍着苏茜的后背,浅浅地吻在她的额头上。苏茜却掰过他的头来,回以狂吻。
可是五千万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之后的几天,苏茜眼睁睁地看着费可越来越焦虑。但是他的精神气还好,一直口口声声地说他不会轻易被打倒,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夏日夜晚,他们把玛莎拉蒂停在苏茜家附近的马路边。费可开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苏茜搂着他的脖子,侧身坐在他腿上。这样的一幕,在任何人看来都会以为是对幸福的情侣,无忧无虑在享受着夏夜的凉风。却不知道亲密背后是疲倦,柔情之外是隐忧。
“亲爱的,如果你突然联系不到我的话,千万不要试图去找我。这是为了你好。”费可看着苏茜,眼里尽是无奈和颓丧,可还是硬撑着开玩笑道,“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缺胳膊少腿的样子,那太有损我的光辉形象了。”
苏茜没心思玩笑。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们真的那么狠心?”
“唉,怪我一时大意,惹上了不该惹的人。一帮山西挖煤的,黑得很!其实我正在谈出售一家公司的股份,就等银行放款了。只是现在时间太紧迫,一时半会儿的程序走不完啊。否则别说五千万,五个亿我都能马上拿出来!”
“那你的其他资产呢?不能都卖了救急吗?”
“房子都已经抵押出去了,能借的人都借过了。唉,这车我明天也得卖了。”费可不舍地拍了拍车门。
苏茜低下了头,似乎为自己还安稳地坐在车里而羞愧。
“也许……也许我可以帮上你一点。”
“别!你千万别!我不能连累你。”费可一把搂她在怀,吻着她的头发说,“苏茜,我已经很内疚了。你本来是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单纯的一个人。可现在因为我,你看,你都好久没笑过了……”
苏茜回到家后,一直恍惚地不知做些什么才好。坐在书房里,目光始终停留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上,那里放着她的所有家当。
当苏茜把全部积蓄和抵押房产得来的三百万元银行卡放在费可手里时,费可又急又气地推脱不要。
“你疯了吗?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我是疯了,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苏茜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她平时最鄙夷的那些平凡女子才会说的话。
“听着,我还差一千万。就算我拿了你这三百万也不够的,他们还是会卸了我胳膊的。所以你这钱我要和不要都没什么区别。你拿回去吧!”
苏茜倒是出奇地镇定了下来:“一千万是吗?只要一千万他们就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是的。”
“好,我给你!”像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苏茜清晰地说道。
费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中闪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你说什么?”
“我给你一千万,我有办法弄到。”
“你要怎么做?”
“这你就别管了。但是上次你说的,可以出售公司的股份来偿还所有欠款,大概还要多久时间,银行才会放给你钱?”
“最短三天,最晚一周,只要一周时间就够了!”费可马上信誓旦旦地说道。
苏茜算了算:“一周够了。我明天就给你拿一千万过来。”
“你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钱?你到底要怎么做?”
“这你就别管了,先应了你的急再说。”
“这么说你也是被费可骗了钱去?”陈树发缓和了语气,刚刚的怒火被这感同身受的遭难抵消了一些。
“嗯。”苏茜有些失神地看着面前的白粥。
“唉,他太擅长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招数啊!”程昊也在一旁同情地感慨道。
苏茜抬起头道:“陈老板,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说的那些山西挖煤的人把他扣了三天,是真的吗?”
陈树发笑了一下,苏茜想问的不是这个,她想问是不是他做的。他大方地承认了,那正是他和费可关系最紧张的时候。他没有扣住费可,但是要求费可连续几天都要向他汇报煤矿收购的进程。最恶劣的时候,他是说了狠话,要找人砍费可。至于是不是要卸掉费可一条胳膊,嗯,可能是说过。
陈树发说:“即使现在知道了又怎样呢?”
苏茜小声道:“至少他说的不全是谎话。”
“当——当——当——”屋子里的落地钟敲响了数下,声音震得人耳膜疼。
张萱儿拍着胸口,像是从梦游中吓醒了一样,迷茫又有些愤怒地说:“这钟声怎么这么响?”
何姗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说:“这钟不准啊,怎么才四点呢?”
管家见何姗在琢磨那落地钟,便走过去说:“这钟坏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找到会修的人。”
“别管那个了,多半是放着装样子的。苏小姐,不知道该问不该问,你这多余出来的七百万是哪儿来的呢?”程昊问道。
“对啊,哪儿来的?总不能是抢银行来的吧?”陈树发也问。
苏茜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笑容:“抢银行?其实也差不多了。”
男人犯罪的理由可能多种多样,女人几乎就只有一种——为了爱情。苏茜抢的不是银行,而是自家公司。
白明礼显然因苏茜在午饭时的突然造访而受宠若惊。他讨好地带妻子去单位附近最好的餐馆吃饭,又留她在办公室里午休。苏茜没来由地同他温存了一会儿,更是让他激动得头都昏了。
苏茜在偷到丈夫掌管的财务章后,将一张七百万的票据开了出来,连同先前的三百万一起转给了费可。自然,这笔钱和那个人一同人间蒸发,杳无音信了。
在苏茜确认了被骗后,她拖着虚脱的身子回到了家里。白明礼还一无所知,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苏茜走了过去,坐在他身旁,倒在了他怀里。
倦鸟终要归林。
她闭上了眼睛,耳畔恍然响起了《天鹅湖》的音乐。天鹅坠落下悬崖,她觉得那就是她自己。她经历了爱情,也想起了死亡。
“可你怎么还会好好地坐在这里?”程昊不解地问,“挪用公款不是要坐牢的吗?”
苏茜摩挲着胸针,失魂落魄地说:“我差点就要去坐牢了,但是……我老公替我顶了罪。”
何姗不禁捂嘴惊叫了起来。她突然想起来,几年前好像报纸上是登过一个国企处长挪用七百万的案子。
“白明礼……难怪名字这么耳熟。当时这个案子的报道还是我们报社首发的!”何姗唏嘘道。
陈树发愤愤地说:“你呀你,你怎么那么糊涂!好好的一个出轨,非搞成要卧轨的结果!”
苏茜不再作声。她取下胸前的胸针,捂在手里,-在唇上亲吻着。两行泪水流淌了出来,也冲刷不去耻辱和惭愧。摧毁爱情的最好方式之一就是金钱,而欺骗也许都比金钱造成的痛苦要小一些。
“苏茜,你那个胸针是费可给你的吗?我记得你说过他喜欢月亮吧。”张萱儿问道,隐约有种挑衅的语气。
“是我老公送的,他也喜欢月亮。”苏茜把胸针放在众人眼前。胸针上的珍珠圆润可爱,呈现出岁月赋予的柔和光辉。
窗外,云层终于薄了一点。天空中一道聚集的光束斜射进屋里,飞扬的灰尘在光束中颗粒可见,与一片落叶一起飞向空中,拥抱这久违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