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到底有多难呢?
纪安宁体会特别深刻。
她曾经住在窗明几亮的房子里,自己的卧室里有全套的少女风家具,装饰得像公主的香闺。
她也曾经一直都是身穿当季新款的衣服和鞋子,肯德基想吃就随便吃。
所以当外婆带着她搬到了老城区一间租来的小平房里的时候,她望着只有一扇扁平高窗,根本看不到外面的狭小房间,非常茫然。
她们只租了这么一间小屋。它是这个院子里后搭出来的违建。
电线明晃晃的从屋檐下拉过去,乱糟糟的一大团。下大雨的时候院子里会积水,踩着砖头走过去,也很容易把鞋子打湿。
隔壁的叔叔下晚班回来,在院子门口被抢劫的人一棍子打昏,不仅被抢了钱包,连羽绒服都被剥走了。他昏倒在院门外,冻了一整夜。要不是天亮的时候,被早起的老奶奶发现,差点就要冻死在那里了。
由奢入俭的过程,充满了无法对外人道的苦和涩。
好在,慢慢的也习惯了。
不去吃好吃的就不会馋了。不去穿新衣服就会想要打扮了。钱能不花就不花,攒在手里心里才踏实。
贫穷就这样绑架了她,甚至生出了斯德哥尔摩。
然后有一天她就遇到了这个有钱的大少爷。
他给她买手机买电脑买衣服买化妆品,买包包买首饰想带她去玩好玩的地方吃好吃的东西。
他的目的就是想唤醒她的物质欲望,让她因为屈从于物欲而屈从于他。
纪安宁视他为恶魔。
重活这一世,虽然纪安宁接受了闻裕的人,却依然不接受闻裕的钱。真相恰如闻裕所说,她的确就是在为将来做准备。
在交往中保持自己的应有的消费水平,即便将来闻裕厌腻了跟她分手了,她也不用再尝一次由云端摔倒泥地上的疼痛。
闻裕没想到今天会发现纪安宁的这个心思。她原来一直都不认为他们会长久。
闻裕自认对她掏心掏肺,却被纪安宁气得肝儿疼。
纪安宁叹了口气,说;“那不是很正常的吗?”
大学里谈恋爱分手都太正常。今天跟男朋友分手了,室友们陪着喝一场,哭一场。下个月就交上了隔壁系的新男友。
前男友和前女友在学校里偶遇,假装看不到对方擦肩而过,不也都很正常吗?
校园里的情况的确是这样。
闻裕没法告诉纪安宁,他都为纪安宁做了什么,都费了哪些心思。他做的那些,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能做到的。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讲着正确无比的道理,又不能反驳。
这回不止是肝儿疼,闻裕觉得心啊肺啊什么的都一起疼了。
闻大少爷忍了又忍,生生把一口老血咽了回去。他咬牙说:“别跟我说这些扯犊子的事!别人是别人,跟咱们俩有什么关系!你老实说,外婆这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是一个那么讲道理、脑子拎得清的人,怎么到了外婆这件事上,却突然变得毫无道理可讲?莫名其妙的执拗了起来呢?
纪安宁沉默了一下,问:“闻裕,你的亲人里有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抛弃的人吗?就什么情况下都得跟他/她在一起的那样的人?”
闻裕翻了个大白眼,说:“没有!”
都这么大的成年人了,有谁不能离开谁啊?
但他忽然顿了顿,说:“要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我老爸吧。”
闻裕觉得他没有什么离不开的人,他都成年了,能自己一个人活得好好的。
但是闻国安则不然。他年纪大了,而且闻裕对他太重要了,闻国安在他身上寄予了太深的期望。
并不是他离不开闻国安,是闻国安离不开他。他只是心疼老父亲而已。啧,他可真是个大孝子!
“看,你也有。”纪安宁说,“我跟外婆,是绝不会分开的。”
关于养老院的这场谈话,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不欢而散。
在关上大门之前,纪安宁忽然喊住闻裕,对他说:“外婆不是我的负累,我从来没把外婆当作过累赘。”
闻裕站在门外看着她,眼神里有浓浓的不赞同。
纪安宁关上了门。
她洗漱完毕,回到卧室,钻进了被窝里。
黑暗中听着外婆那不稳定的时重时轻的呼吸,她悄悄的把手伸进外婆的被窝儿里,握住了外婆的手。
外婆在睡梦中忽然翻了个身,伸出一条手臂搂住她,还轻拍了两下。
“宁宁别怕,外婆在呢。”老人闭着眼睛呓语,“……不分开。”
从前在那夏天漏雨,冬天没有暖气的小平房里,外婆就是这样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宁宁别怕,外婆在呢,我们永远不分开。”
外婆从来不是纪安宁的负累,外婆是纪安宁的支撑,两辈子都是。
除了死亡,谁也不能把她们分开。
平安夜这种会让年轻人嗨翻天的日子,对闻国安这样的老人来说,没什么意义。
他回到家,老阿姨迎上来接过他的外套。他问:“太太嗯?”
“不晓得啊。”老阿姨说,“她还没回来。”
闻国安点点头,不甚在意。
他们两夫妻本就分房而睡,若是各自出差,十天半个月不见一面都是正常的。
闻国安朝楼上走,老阿姨却跟上来,说:“闻董,有个事。过段日子我想请个假回老家,这次可能要去的时间比较长。”
这老阿姨在家里做了许多年,跟雇主之间很有几分情谊。闻国安便问:“家里有事啊?”
老阿姨笑着说:“今年是我父亲九十大寿了,我们兄弟姐妹都要回去给他做个大寿。”
“九十啦?哎哟,这身体可真好啊。”闻国安又问,“对了,你在家里排行第几来着?”
“我是老六。”老阿姨笑着说,“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八个。这一次小辈们也都说要回去,怕是得有二三十口子。”
虽然人多,但都是血缘极亲近的近亲,不仅称得上亲人,甚至称得上家人了。
闻国安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人丁兴旺真好啊!”
老阿姨安慰他说:“您也快啦,等小裕毕业娶个媳妇,给您生一堆孙子孙女!”
“指望他?我怕我都入土了,我孙子也没个影儿。”闻国安摇头笑骂,转身上楼去了。
平安夜程莲并不在省会,她去了温暖的南方。
闻国安只在追求她和新婚的那几年,陪着她过过这些浪漫的节日。等她生了孩子之后,他对她的这些情怀,似乎突然就全部转移到了闻裕身上去了。
他从小把闻裕放在手心里捧着,真是怕化又怕摔。
程莲打心底厌烦,觉得人老了,特别是男人老了,繁衍欲就是这么的强盛,传宗接代比什么都重要。
后来发现,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但闻国安把心思都放在了闻裕的身上,也给了她喘息的空间。若非如此,她整个人非得发疯不可。
烛光,音乐,牛排,红酒。
杨远把一只盒子推到她面前。
“刚在法国拍下来的。”他含笑望着她,几十年了,这温柔的目光都没有变过,“除了你,没人配得上它。”
程莲打开盒子,一整套祖母绿古董首饰静静地躺在里面,美极了。
“还记得大学那时候吗?平安夜我们去商业街玩。”杨远追忆起往昔,“天太冷了,我们在肯德基点了圣诞套餐。赠送了两顶圣诞帽,我们一人一个戴着,从街头玩到街尾。你鼻子都冻红了,那时候你说将来如果有钱了,每年都去南方过圣诞节。”
此时此刻他们正是身在温暖的南方。
少时许下的心愿早就已经实现了。这当然,需要丰厚的财力来支撑。
年轻时他们有钱没爱情,但有情饮水饱,过得很快乐。
现在他们都有钱了,但程莲并不觉得快乐。连杨博这样深情地回忆过去都不能安抚她烦躁的情绪。
她扣上了盒子的盖子,狠狠地说:“我一天都受不了了!我要离开他!”
“程程!”杨远说,“你要为小裕想想。”
“凭什么!”程莲的声音拔高了,听起来尖而利,“我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为我爸妈,为你,为闻裕!我受够了!我都什么年纪了!我想为我自己活不行吗?”
“行,当然行。”杨远握着她的手,温柔地注视着她说,“你别着急,我一定都会安排好的。”
这个男人年轻的时候便是校草,英俊的容貌引得女生们为他疯狂。
程莲被他迷住,不顾他家庭贫寒,也不管父母对他的嫌弃,和他在一起好几年,度过了整个幸福的大学时光。
直到她被一个有钱的老男人看上,一个太有钱太有钱的老男人。
最初,那些花钱得来的享受,确实曾经安慰过程莲的心灵。但后来她拥有的太多了,正应了边际效用递减原则,慢慢的,她能从这些东西里获得的快乐越来越少。
集团CFO的地位也已经不能满足她。她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一步登天地成为老板娘,就凭她自己的能力,肯定也能做到高管的位子。
为什么要委身一个老男人来换取?
人的本性总是在得到之后就不再珍惜到手的东西,而是去追忆那些逝去的美好。
程莲反手握住了杨远的手,眼眶红了。
“别再让我等了!你总是让我再等等,我都等了这么久了!我真的一天都受不了了!”
老头子对她冷漠,处处给她设限制。一个亲生儿子,本来也跟她不怎么亲近。自打上次杨博撩了他的女朋友,更像是点爆了他,现在回家就只打个招呼,就去陪老头子去,根本不理她。
而亲生的父母,就知道享受靠她得来的奢侈生活。
有谁真的对她好过?设身处地的考虑过她的心情和感受呢?
也就只有杨远了。
得到的都弃如敝履,失去的却变得珍贵起来。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快点让她,脱离这种没滋没味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