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耀耀刚刚在许娅面前坐下,许娅的手机就响了。
她看了眼屏幕,原本正要掐断的手势,立刻改成了接听。
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凌耀耀听不到话筒里的声音,只觉得许娅接听之际,目光扫过自己,复杂而深沉。
做了个“稍等”的姿势,许娅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是我,请说。”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着实过了些时间之后,许娅再次出声,“……是。”
接下来,她总是在漫长的倾听之后,给出确定的回复。
好一会儿,凌耀耀已经等得百无聊赖,甚至怀疑许娅是不是故意在这个时候安排这通电话,以打发自己?
她低下头,给宋恩煦发了条消息:“等下一起吃饭吗?”
宋恩煦一时间没有回复,但没多久,许娅就放下了电话,神情有些怅然若失。
只不过,这种表情很快烟消云散,又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专业,她擡头看向凌耀耀,没有寒暄,没有含糊,开门见山说:“你过来的意思,我大概明白。”
“这件事情,会有人处理的。”
“接下来你不需要操心了。”
“没其他事,你先走吧。”
凌耀耀一怔,然而许娅已经按动桌子上的呼唤铃,秘书很快进来下逐客令:“凌小姐,现在轮到陈先生跟许总谈话了……”
“许总,你对宋恩煦,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愧疚么?”凌耀耀没理会秘书,她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直视着许娅,冷然诘问,“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生下了他,身为人母,没有承担起抚养的责任,反而在他成年之后,带给他这样的狂风暴雨……”
“凌小姐!”秘书一皱眉,提高了声调,“如果您不走的话,那我只能下去请保安……”
许娅看了眼秘书:“你先出去,告诉陈先生,稍晚五分钟。”
秘书立刻收声:“好。”
“砰。”
办公室的门被重新关上,许娅朝后靠了靠,十指交叉在胸前,用一种略带怀念的目光,看着凌耀耀,她没有接刚才的话茬,反而自顾自的说:“年轻女孩子身上的青春活力,实在让人羡慕。”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只不过后来经历的事情太多,也就忘记具体是什么了。”
“有段时间我非常懊恼,总觉得自己可以做的更好。”
“但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反而释然了。”
“人在某个阶段,总是难免犯错的。”
“这不能怪我们自己,错的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并没有继续兜圈子,许娅很快言归正传,“你知道我当初怎么怀上那个孩子,又将他生下来么?”
凌耀耀看着她,没吭声。
铺天盖地的报道里,已经将许娅跟邹利国的那些事情扒拉了无数个版本。
孰真孰假根本分不清楚。
但在凌耀耀看来,无论这二人有着什么样的恩怨情仇……宋恩煦都是最大也无可争议的受害者。
“很多年前,我跟你差不多年纪,已经跟我的丈夫韩渐谈婚论嫁。”许娅很平静的说,“那时候我在邹氏工作,是邹利国最倚重的秘书。”
“当时,邹氏处在一个关键期。”
“所有人都很忙,不管是邹利国还是我。”
“最紧张的时候,我记得我曾经足足三个多月,几乎没有回过家,几乎没有跟韩渐照过面。”
“后来我们成功了,邹氏跨出了一大步,体量迅速膨胀,占据的市场也得到了迅猛的增长……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也松了口气,准备举办跟韩渐的婚礼。”
“但就在这个时候,邹利国私下向我表白。”
“对于这件事情,我非常的意外。”
“因为尽管相处时间很长,我对他从来没有超过上下级的想法与做法。”
“而且坦白来说,我很欣赏他的能力,却绝对不会选择他作为伴侣。”
“邹利国那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之所以一直没结婚,是因为他是个纯粹的商人,婚姻在他看来是一项重要的筹码,他很愿意用来换取一些正常条件下无法交换的利益。”
“所以我直接拒绝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还是传了出去。”
“我的亲友都劝我离开邹氏,可我当时太年轻,不甘心辛苦打拼的心血与地位,就这样付之东流。”
说到这里,许娅沉思了会儿,才继续说,“总而言之,没多久的一次酒会上,我被几个供应商多敬了几杯,醒过来时,身边就躺着邹利国。”
“他当时也很惊讶,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酒店的监控恰好坏了。”
“其他人也说不清楚具体来龙去脉。”
“尽管我报了警,但最终,这件事情没有被敲定成一件犯罪。”
“那之后,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我不想跟你仔细回忆一点一滴,只能说,我的确是不得已才生下那个孩子。”
“但从来没有过抛弃他的想法,这与他的生身父亲没有任何关系,作为一个自认为有着起码人性的人,也有足够的能力抚养他……对于他的流落在外,我当然是很难过的。”
她擡头看了眼凌耀耀,“如果我现在还是你这个年纪,知道他的下落,想必也会跟你认为的那样,立刻冲过去相认,然后竭尽所能的补偿。”
“可到了我这个年纪,随着精力的下降,已经很难冲动了。”
“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第一个考虑的,是为什么?”
“很多年前,我失去了这个孩子,花了不少时间精力,用了不少办法,始终找不到他的蛛丝马迹。甚至因为他,我跟丈夫之间,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然而在我毫无防备、也根本不存指望的时候,失而复得。”
“高兴吗?”
“也不是没有。”
“但更多的,就跟我当年吃的那场亏一样,是怀疑。”
许娅冷静的说道,“我从来不觉得,我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是所谓上天的恩赐,是命运馈赠给我的礼物。”
“你看到了人伦,看到了悲喜。外人看到了八卦,看到了一场好戏。”
“我只看到一件东西。”
“阴谋。”
凌耀耀仍旧看着她,眼里没有任何退缩:“有再多理由,你也是他的母亲。”
“是的。”许娅点了点头,妆容精致的面庞上,短暂的闪过一抹黯然,“如果他现在还没成年,如果他过的很不好,我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冷静理智的考虑着种种。”
“但实际上,他已经成年,他已经渡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
“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还需要我?”
“有些遗憾,过去之后,就无法弥补。”
“我甚至找不到我现在还能为他做的、他真正需要的事情。”
“不管我如何努力,我都得承认,我跟这个孩子之间,已经没有办法,像正常的母子那样相处了。”
“这种情况下,我总不能连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不搞清楚吧?”
“至于你此刻的愤怒,我能理解。”
“但是小凌,有时候愤怒无济于事,我们要做的,是解决问题。”
“而不是发泄情绪。”
看着沉默下去的凌耀耀,许娅扫了眼面前的电子钟,“时间已经轮到下一位访客了,你先出去吧。”
“如果还有疑惑,等下有空的时候,我会让秘书给你安排的。”
凌耀耀还是没动,她问:“那你现在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
邹若楠走过空荡荡的庭院,豪宅的几名保姆看到她,问候之余,眼神都有些闪烁。
她没有理会这些,这段时间,类似的目光、类似的气氛,已经太多了。
早已习惯,甚至懒得理会。
走进自己的卧房,落地玻璃窗前,是几盆栽种在水缸里,与四周格格不入的月季花。
邹若楠将自己摔进造型简洁的手工真皮沙发,看着那些四季盛开的花卉,感到宿醉的头疼缓和了不少。
她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但从这次回国接手邹氏以来,却迅速学会了抽烟喝酒。
想到这一点,她擡手去开旁边的柜子,打算现在就来一支。
只不过,薄荷味的女士烟刚刚叼上,身后就伸出一只手,轻轻将其拿走。
邹若楠没有回头,而是叹了口气,将鎏金打火机扔到不远处的小几上:“烦!”
她身后,余寒没说话,平静的将烟收起,走到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下。
两个人接下来都没吭声,好一会儿之后,邹若楠忽然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没说谁,但余寒已经明白,思索了片刻,才说:“不清楚,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他刚刚进去不久。”
“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的交集。”
“只听说,他很出色。”
“不但自己在这座城市站住脚,还能反哺孤儿院。”
邹若楠说:“这些我都知道,我是说,他的性格呢?你觉得,他这次会怎么做?”
“他不喜欢跟人来往。”余寒垂眸,轻声说,“更喜欢跟小动物待在一起……所以才选择了兽医专业。”
“当初我还托人传达了反对的态度。”
“我觉得他可以选择更好的专业,更好的前途。”
邹若楠全神贯注的听着,忽然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这么说,他应该是可以被说服的……”
但很快,她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不,他说了不算。”
“还有许娅。”
提到许娅,邹若楠神情更为阴郁,她不禁擡头看向略远处的床头柜,造型典雅的相框里,是一个温婉微笑的女人。
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着浅粉色套裙,手捧鲜花,对着镜头灿烂的笑着。
她身侧,是一个小女孩,五官神似如今的邹若楠。
“妈妈……”邹若楠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与母亲孔女士的合影,眼神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