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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花天气 正文 第04章 歇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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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润宜越来越相信一个事实——工作会使人倒霉。

    她答应庞茹接下拍摄MV的工作之后,合同当天就签下,但是霉运很快就到来。

    先是小猫半夜呕吐,她手忙脚乱带着小猫找宠物医院,听医生说是刚打完疫苗应激的缘故才稍稍放心,买了益生菌,忙到天际泛白才回家。

    傅润宜饥肠辘辘,本来打算去楼下吃早餐,可想到过两天有工作,许久没有外出务工的人,强行敬业,从冰箱翻出临近过期的蛋白棒,浅祭五脏庙。

    吃完傅润宜仍觉得腹部空瘪,但忍住了再进食的欲望,她窝在客厅的小沙发里,身体弯成一只小虾的形状,手臂搂着抱枕,先后点开银行账户和这个月的记账开支,一番简单计算后,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

    到明年春天之前,她都不想再接任何拍摄工作了。

    手机返回屏幕主页,日期显示是四月的最后一天,傅润宜没办法地叹了一声气。

    还是要出门。

    不出意外,两个小时后解除睡眠状态的软件后台就会弹出记事提醒——她答应了今天要和阿同去爬清潭山。

    傅润宜是非常守时的人。宁愿挤出许多自己的时间提前等待别人,也不愿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打乱自己准时赴约的计划。

    她一直擅长也习惯等待。

    但她不擅长爽约。

    坐在饮品店的阳伞下等阿同和许医生过来的时候,她无数次打退堂鼓,甚至在反反复复的犹豫中想好了理由。

    如果像以往,她当然不能丢下阿同一个人,可偏偏这次许医生也来了,即使她回家,许医生也会照顾好阿同。

    傅润宜拿出随身携带的硬币,1是她的幸运数字,所以每次抛硬币做决定,出于作弊的私心,她都会把自己更倾向的选项压在数字面上。

    数字就回家,花面就夜爬。

    她抛了许多次,腾空的硬币在晚霞里闪闪发光,但是她的幸运数字……好像很邪门地失效了。

    一直是花面。

    让她不得不信是天意让她继续坐在这里。

    阿同他们很快来了,随之到来的,还有一支半融化的香草冰淇淋,奶味很足,阿同很喜欢,已经吃完自己的那支,另一支护了一路也要让她尝尝。

    傅润宜只好勉为其难尝了一小口,想擦唇角,却有人比她快了一步,捏着纸巾已经利落地揩去奶油。

    她有些惊讶。

    许医生也意识到不妥,语气温和地向她解释并道歉,刚刚来的路上,他也是这样照顾阿同的,一下没反应过来,当她也是小孩子了。

    傅润宜说没事,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进山之前,阿同还在商业街买了一只青蛙气球,他用自己的电话手表独立完成支付过程,成就感满满,咧着一排白牙,冲傅润宜挥动气球。

    傅润宜也冲他笑一笑,想回家的心思也淡了,她知道阿同喜欢出来玩,也明白他出来玩的机会并不像常人一样多。

    可惜半途出了意外。或许是这两天节食的缘故,体力不支,傅润宜崴了脚,三人只得在半山腰回程。

    先前陪阿同的爷爷做康复治疗,傅润宜来过许医生的医馆好几次,她自己作为患者坐在治疗椅上,被揉药油还是第一回。

    许医生特意叫了一个女医生来帮她按,之后嘱咐她这两天多休息。

    MV制作那边知道她崴脚的情况,迁就她改了日程,往后延了两天时间。

    所以工作结束后,她一贯不太乐意参加后续社交活动的,这次也不好拒绝对方热情的邀请了。

    很意外,派对定的地方,傅润宜并不陌生,她以前跟着庞茹来过这家酒吧。

    她并没有多想,只当这些玩咖们聚头的地方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个。

    傅润宜在沙发坐了半个小时,应付难以避免的社交,回答一些老套的,诸如“怎么没有进娱乐圈”和“没考虑过当网红吗”之类的无聊问题。

    这种社交场合,别人有别人的游刃有余,她也有她的照本宣科。

    通常傅润宜只需要平静地回答:“我年纪也不小了,现在没有那些想法,我觉得结婚生子才是人生大事。”

    不出意外,无论男女都会不太想跟她聊天了。

    然而清净没多久,她就看见了明成杰,以及跟着明成杰一起出现的原惟。

    傅润宜眨了眨眼,几乎有些难以置信,要不是她向来缺乏幻想力,她差点要以为这是自己凭空脑补出来的画面。

    原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明成杰也注意到场内的傅润宜,印象中,她在这种声色场合从来待不惯,此刻却愣愣捧着杯子,柔情似水地看着他这边。

    射灯之下,无处藏身。

    明成杰只能赶紧避开视线,引着原惟往远一点的社交圈子去,嘴里犯难地嘀咕着:“我靠……她怎么对我还不死心啊?”

    走到拐角,明成杰又忍不住回头偷偷去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躲得太明显,傅润宜垂下脑袋,雪白的颈子似一截缺水的花枝颓颓地弯着,十分低落的模样。

    立时又叫明成杰很不忍心。

    可这能怎么办呢?大家都是出来玩的,玩就要有玩的样子,一心想着结婚的傅润宜真的很没素质。

    明成杰的朋友正跟原惟攀谈,后者兴趣缺缺应了几句。情字绕心,明成杰觉得表哥或许是知己,由衷长叹:“哥,你应该也有这样的烦恼吧?被太多女生喜欢,真的很无能为力啊。”

    原惟用看神经病的眼神冷瞥了明成杰一眼,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过了一会儿才打发明成杰给他弄杯饮料来。

    “不是有现成的酒,哥,你喝什么?”

    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杯堆成玻璃塔。

    明成杰的这些朋友看起来不太正经,和场内异性聊天的样子也过于轻浮流气,连带着这些被层层靡光照射的酒液看着也不太安全。

    原惟使唤明成杰很顺手:“让你去你就去。”

    明成杰去吧台那儿让人现做了一杯,将软饮递到原惟手上时,又偷看了傅润宜一眼。傅润宜安静坐在原位,视线却频频寻找,一和他对上目光,又掩耳盗铃似的闪避开,把头垂得更低。

    说实话,明成杰很喜欢她这个样子。

    他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一杯酒。

    酒入愁肠,情更难抑,明成杰拉着原惟换方向,指给表哥看,“那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傅润宜。”

    原惟看过去,默了几秒,说:“我知道她。”

    今天的明成杰和傅润宜不能说冤家路窄,因这场相逢是第三方的刻意为之。乐队的主唱跟明成杰是交情深厚的酒肉朋友,连带着整个乐队,从贝斯到鼓手,都跟明成杰关系不错。

    明成杰之前放话要追傅润宜的事,他们都有听闻,浪子回头的戏码,起势得轰轰烈烈,但后来是怎么不了了之的,明成杰一个字没提。

    不提,大概率是因为丢人。

    丢人,大概率是女方没给明少爷面子。

    不久前他们听说明成杰即将被家里送出国,几个下半身思考的生物一合计,这个面子得替明少爷挣回来,了兄弟一桩遗憾。

    酒局上很上不得台面的惯用花招,大家心知肚明,乐队的两人暗示,明成杰却支支吾吾说,不用了,叫他们别乱来。

    在明成杰心里,傅润宜不一样,她是真心喜欢他的,对他如此一往情深,他不愿意用那些下三滥的招。明少爷行走江湖,从来靠的都是自己无处安放的魅力。

    “警告你们啊,别砸我招牌!”

    话丢下,明成杰人就走了,扎脏辫的鼓手嗤然一笑:“什么情况啊这是?到嘴边的肉也不尝尝?”

    留着美式前刺的主唱甩着手上的水,两人一块离开洗手间,他嘴角翘着不怀好意的弧度,掀起一个眼神:“他不要,肯定有人要啊,来都来了。”

    鼓手听懂其中深意:“是啊,来都来了。这东西现在还不太好弄。”说完兴致勃勃谈起经验,“傅润宜这种类型女孩儿,我之前碰到过,其实看着保守,玩熟了,你懂的……”

    可能因为之前特意问过这个名字,所以原惟对傅润宜这三个字比较敏感,无意听见,也容易留心。

    没太听清他们的聊天内容,但听两人的笑声,大概聊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事。

    原惟不惊讶明成杰的社交圈是阿斗标配,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扎堆,却很意外傅润宜怎么会牵涉其中,明明很格格不入,难道是在这些人里寻觅合适的结婚对象?

    这跟拿网去林子里捕鱼有什么区别?

    三组弧形沙发拼成一个U字,围在中间的矮台摆满各色酒水,原惟坐回沙发上没多久,就明白了,傅润宜大概不是来这里找结婚对象的。

    两人之间隔着酒台,稀稀拉拉隔着五六个人,傅润宜杯不离手,里头的浮冰都快化完了,也想不起送嘴边喝一口,眼睛倒是很忙,从原惟坐下开始,目光隔一会儿便悄悄往对面瞥一下,偷看的时间很短,人却很紧张。

    这时,乐队那几个人加入进来,叫停了三三两两的话题,张罗着玩酒桌游戏,大家热情高涨地调整座位,收拾空位,男女混坐着。

    本来说玩俄罗斯转盘,因为人太多了,快节奏的酒桌游戏本来下酒也快,有精通游戏的女生立马提议叫侍应生拿两组杯子来,“玩游戏就娱乐为主好了,又不是来拼酒的。”

    有男的嚷嚷:“你们女的就是玩不起。”很快被呛回去,“谁玩不起?待会儿谁养鱼谁是弟弟好吧!”

    12个高矮酒杯一字摆开,也不管6个杯子的原版规则了,只挑中间的几个长杯,倒了少量基酒。

    骰盅里的骰子添成两个。

    一开始空杯多,摇到的点数很容易安全过关。

    但这些人里不乏爱拱火闹事的,摇到空杯后添酒,下手都很重,红的黄的白的,没顾及的乱兑。两轮下来,除了一号杯是空的,因为两个骰子摇数字,最小也是2,其他杯子里都或深或浅,盛了各种酒液。有的还兑进了苦瓜汁,光看着都难以下咽。

    为了增加互动,游戏还设了另一条外援规则,如果摇到很不想喝的酒,场内异性可以帮忙代喝,获赠一个向对方提问的机会,对方必须回答。

    如果回答不真不实,则还要罚酒。

    傅润宜第一次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光是理解规则,庞茹都跟她讲了很久,但她记得她的幸运数字是1,一号杯也曾带给她一些幸免于难的好运。

    那是6个杯子的玩法。

    而现在,面对除了一号杯,其他杯子都有酒的情况,她可能需要连喝好几杯奇怪的酒才能过关。好在很多杯子里的酒并不深,度数也不高。但她运气不好,第三次骰盅打开,三四成七,对应不久前被添满的一杯野格。

    原惟也在游戏中,但相比这个游戏,他更愿意观察游戏里的人,傅润宜开出7的第一时间,鼓手和主唱立马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鼓手离台子近,一直充当半控场的角色,给那些摇到酒的人递对应的杯子,几乎每杯酒都会经他之手。

    这次也一样,他小心端起快满的杯子,还是洒出来一点,正要递给面露难色的傅润宜。

    英雄救美出现了。

    明成杰夺过杯子,不打招呼地仰头饮尽,随后空杯子用力掼到台面上,玻璃与玻璃磕出一声响,引去数道目光,而他直直看向傅润宜,好似满腔热情孤注一掷。

    “你上一次的心动,时间地点事件,讲讲。”

    左右男女,一时神情各异。

    傅润宜有些懵,不是,她……没有请他帮忙啊?她的酒量还可以,那一短杯的野格她不是不能自己喝。

    越过本人的意愿,直接帮助,这样也可以吗?

    可能不满她打断了正升温的游戏节奏,又或者,人类的本质是喜当红娘,乐牵红线,一旁的女生替明成杰说话:“也不是很过分的问题,这个可以回答的嘛。”

    人家已经替她把酒喝了,傅润宜只好回到对方的问题上。

    ——上一次心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由于她的情感和她生活一样枯燥,有些事,也并没有因年岁渐长而渐渐模糊。

    傅润宜在崇北市生活了十八年。有时候她会想把整个城市都从自己的脑海里全部消除掉,那是不属于她的十八年,傅润宜的光鲜是不义之财,因它让另一个更无辜的人自惭形秽,她理所应当地黯淡下去,可还是不够,永远不够……

    这些都令她痛苦。

    可一旦她试图摆脱这种痛苦,则会显得更寡廉鲜耻。

    如果可以,她想把一切都干干净净地还回去。

    对原惟的喜欢不用还。

    那是属于她的。

    就像大火烧尽荒原野草,唯有那一片水泽安静地留了下来。

    傅润宜试图去讲自己的第一次心动。

    “是很多年前,在他家……

    “是在院子里。他妈妈是我的老师,我去上课,之前我看过他和他妈妈讲话,他从国外转学回来不久,有时候脱口而出习惯说英文,他妈妈就会提醒他,回家了不可以再说英文。

    “他就算是听大人话的样子也不显乖,看起来很聪明很独立,非常有自己的主意。

    “那天我去上课,进院子里,发现他在看书,像是很深奥的书,因为他看得非常累,后来直接仰靠着藤椅,把书盖在脸上。

    “我很想知道他那样的人平时都在看什么书,就鼓起勇气走近去看。”

    傅润宜说话偏慢,不擅长讲故事,语调也并不生动,除了音色悦人,还不如一些智能女声读新闻来得抑扬顿挫。

    但她慢慢讲,反而吊起悬念,旁边的人都着急地问这个有关心动的故事里,男主人公看的是什么深奥头疼的书。

    傅润宜仿佛已经预感到他人的失望,用很轻的语气说:“是一本《歇后语大全》……”

    她还清楚记得那本书的封面是纹理粗糙的白底,图案是类似于“小葱拌豆腐”“芝麻开花”“十五个吊桶打水”的简笔画。

    如果在电商书城搜这本书,书籍信息里的“推荐阅读”后面写的是“小学阅读”。

    大家果然失望。

    餐巾上金光闪闪摆了三四副吃法餐的刀叉,结果盖子一掀,就光秃秃一个白面馒头,噎得要死。

    这怎么能不失望,甚至有人不理解。

    “怎么会是看《歇后语大全》啊?你们几岁啊?小学生恋爱吗?”

    “不是我不明白,好小学生啊,这有什么值得心动的?如果是看什么高深莫测的英文原著,我还能理解一下,这个真的理解不了。”

    傅润宜轻抿住唇,没有也不想再解释。

    几个女生觉得她讲得不好,明成杰质疑她这是临时编的,编得也太不像样,好歹编个英雄救美再心动啊。

    几个男人顺着明成杰的口风说:“就是啊,不会是编的吧,罚一杯吧。”

    傅润宜只觉得很后悔,她好像做了一件傻事,有些东西自己珍惜就好,不该拿出来跟别人讲的。

    连茹茹她都没有说过,她为什么要在这些人面前说呢?

    因为当事人在场吗?

    可他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

    转念一想,是啊,就是因为原惟不记得了,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她才有勇气在他面前讲那么遥远的,关于他们之间小小的交集。

    傅润宜打算认了旁边女生倒的这杯罚酒。

    她想,的确需要惩罚一下自己刚才的昏头行为,让自己长个教训。

    伸出去的手差一点就要碰到杯子,却在电光火石间,被另一只更大的手先一步拿走。

    傅润宜微微瞪大眼,顺着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去看手的主人,原惟坐得远,倾身越过半张台子,才将她的酒拿走,一口喝了,凸起的喉结也在暗色彩灯下干脆地起伏滚动。

    原惟将空杯放回台面上,对上傅润宜疑惑的目光,很淡地笑了一下,说:“应该的。”

    傅润宜却更疑惑了,什么叫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