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叔听到声音,当他们在玩闹,打开水龙头,一边冲去手臂上的石灰,一边打趣说:“牧贞,跟西西吵什么呢?”
“没跟她吵。”
赵牧贞走过来,也接一捧水撒在脸上,整块原石凿成的深凹水池,水流顺纹理打着转儿,带走一点心浮气乱。
他话少,声音却带着罕见的情绪。
赵叔叔有所察觉。
约西的脾气赵家人都知道,他当侄子受了什么委屈,拍拍他的肩。
乍然间发现侄子竟比自己都高出半个头了,赵叔叔挺感慨地收回手,那句哄孩子般的“有什么事你就先让让”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忽然就成了传授经验的随和腔调。
“女人嘛,就是娇里娇气的,你看你婶婶买袋小米,两条街的路,都非要我去接一趟,咱们男人就是要扛事儿,得包容,知道吧。”
这例子举得总有点不对劲,但赵牧贞没品出来,也不待他细想,赵婶婶的嗓门隔着两道墙传到后院。
“说了吃饭了!三请四催的喊不动,一个两个都不饿是吧?”
赵叔叔殷勤应声,湿漉漉的手推了赵牧贞一把,边走边问着:“升学宴真不办?家里亲戚都打电话来问,你们校长还来问过呢。”
老屋长廊有蕴气,凉风穿堂而过。
面颊上的水分被带走,想到人情往来只觉得头疼,赵牧贞说:“不用了,太麻烦了,等到晒谱的时候我再跟大爷爷他们解释。”
他叔叔犹豫了下,随后笑容爽气:“行,叔听你的,你想干什么都跟叔说,叔第一个支持你!”
一到饭厅,赵牧贞就看见约西乖乖巧巧坐着,破天荒守他们家的规矩,筷子都没碰一下,笑眯眯等他爷爷入座,问他爷爷好。
落坐开饭。
赵牧贞准备说约西房间老鼠的事,刚开口,约西夹一只鸡腿堵他的嘴。
“你爷爷说了,吃饭不要多话,吃鸡腿。”
她古灵精怪,什么教条规矩由她来讲都失了本意。
她说完,又冲赵爷爷撒娇似的问:“赵爷爷我说的对吧?”
他爷爷乍一看像过分严肃的刻板老头儿,带着那种手艺人特有的沉默寡言,但实际上脾性温和,对小辈尤其亲厚。
前两天,约西在前铺玩那些刻碑工具,他爷爷见她有兴趣,引经据典地跟她讲了许多。
那会儿是傍晚,卖发糕的小贩骑着带杠的自行车经过昴日巷,车身别个塑料喇叭,吆喝声悠长。
他爷爷把人拦下,掏钱给约西买了一个玉米味的发糕。
奶黄色,软得像棉花糖。
老人家说,他的小孙女赵秀秀最喜欢吃这个发糕,让约西也尝尝。
此时,赵爷爷见约西问自己,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又对赵牧贞说:“牧贞,怎么光吃自己的,也给西西也挑一块好的。”
另一根鸡腿已经被赵婶婶啃得只剩干净骨头,赵牧贞在餐盘里看了半天,找出一块鸡翅中,夹到约西碗里。
当礼尚往来。
少女捧碗,眼弯弯说:“谢谢!”
刻意的礼貌,咬字甜美,做作得过分,甜到像被人抓了把蜜糖直塞进嗓子里。
赵牧贞咬鸡腿的动作滞了一下,浓睫微颤,不适地滚动喉结。
过了一会儿,手背忽的被凉又硬的东西碰了碰。
赵牧贞撇头,看见一只干净的碗。
赵秀秀不在,家里五个人吃饭,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他跟约西并排坐他爷爷对面,桌上六只碗,约西用两只,一只吃饭一只盛汤。
她的很多讲究都跟常芜镇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但并没有人说什么,顶多他婶婶在观察手劄上记一笔,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跟人说说城里的大小姐又如何如何。
约西不说话,用目光示意离他很近的汤盆。
赵牧贞也不说话,心领神会,撇油盛汤,放在她手边。
直到饭后,他们才有时间沟通老鼠的问题,沟通地点在他的房间。
开场白就不对劲。
约西说:“你不想负责是不是?”
赵牧贞:“?”
约西言之凿凿:“我就知道!你自己想想吧,你昨晚答应我什么了,结果呢?你睡完就忘,都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
她说的话每一句都高能,每一句都叫人浮想联翩。
赵牧贞稍怔,终于想明白昨晚答应她什么了,沉默片刻,走到桌前,端来一只宽口大碗。
里面有半碗水,漂着一条白色小毛巾。
约西擡眼,没看明白,也没好气地呛他:“干什么啊?”
“我早上八点钟回来一趟,把冰块放在这里,喊了你一声,你嗯了一声,我才走了。”
听完陈述,约西再看这只宽口瓷碗,伸两根细白手指去捞小毛巾,底端淅沥哗啦淌着水。
哦,他没忘,冰化了……
约西松手,可怜巴巴的小毛巾又泡进水里。
此刻,除了尴尬就是尴尬。
约西从僵硬的嗓口里咳出一声,试图找回一点底气。
“咳——我那会儿还没有醒呢,我嗯一声,也许,只是说梦话——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没忘,你说到做到,那我们来沟通一下老鼠的事吧。”
赵牧贞把碗放回原位。
“你想沟通什么?”
也不是沟通,因为约西已经想好了。
实在不想听他婶婶再阴阳怪气什么城里的大小姐真是娇气这种话了,而且他婶婶知道,就代表整个昴日巷知道,昴日巷知道,就代表半个常芜镇都知道。
家丑不可外扬。
约西心想,不就是区区一个老鼠吗?赵牧贞堂堂状元出身,抓个老鼠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你别告诉你叔叔他们,你一个人悄悄弄掉老鼠就好了。”
少女眨巴眼眸,语气要多轻飘飘就有多轻飘飘。
赵牧贞闻声愕住,几秒后——
“我没弄过老鼠。”
约西扭过头,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你一个高考状元,抓老鼠都不会?”
她这么理直气壮的反问,也叫赵牧贞难以置信并深深无语,他差点以为不会抓老鼠是什么肢体残障般的严重缺陷。
他想,他需要告诉她一个常识。
“我们考的是全国卷,不是考抓老鼠。”
约西愣了愣,纤细脖颈扭一下,发出咯的一声开悟顿响,好像……是这个道理。
但是她不管。
丢脸的事只允许赵牧贞一个人知道,这事儿,就要他全权负责。
他说:“我跟我叔说……”
“不行!不许告诉别人!”
约西怨气冲天地看着他,仿佛看一个企图甩锅的渣男:“赵牧贞,你帮不帮?你要是不帮我抓,我待会儿就学那个卖发糕的,在自行车上别个喇叭去你们巷子喊!”
赵牧贞蹙眉:“你喊什么?”
约西理不直,气也壮,并且越说越壮:“我就说……我因为怕老鼠来你房间借宿,结果你对我动手动脚!”
这回换赵牧贞瞪大眼睛了。
她可真会给人惊吓,昨晚是她跑他房里鼻涕眼泪一通梨花带雨,他才心软把床让给她睡。
农夫与蛇,不,小状元和美女蛇。
赵牧贞恨不得用一百张嘴说:“我什么时候对你动手动脚?”
约西歪着头,明眸灿灿,一点也不怵他的质问,拖腔拽调地说:“嗯……怎么没有呢!早上五六点那会儿,你碰我被子,还把我的小兔子一脚踢三米远,这不是动手动脚?”
八点钟嗯一声还在说梦话,五六点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赵牧贞绝望叹服。
停顿片刻,他不抱希冀地陈述事实:“你把我的被子踢到床下了,我才捡起来给你盖,你那个毛绒玩偶也是被你蹬下床,我是不小心踢到的。”
约西底气十足,“所以怎样,还不是动手动脚了!”
赵牧贞:“……”
天下脸皮唯厚不可破,颓势似排山倒海,赵牧贞张了张嘴,最后半个音也吐不出,轻抿住了唇。
他该知道是这个结果。
转瞬他又想,不过是只老鼠,认了,再难抓,也不会比赵约西更麻烦!
约西从他阖眸微叹的表情里品味到一丝霸总强取豪夺的快乐,但仍有一丝未泯人性,克制住嘴角弧度,换成千篇一律的无公害甜笑,宣布似的说:
“这样吧,没抓到老鼠前呢,我就住你房间,老规矩——”
约西指他,再指自己:“你睡地铺我睡床。”
赵牧贞险些被气伤。
什么老规矩,明明昨晚才过来睡!但是赵牧贞过往十八年对女生的认知实在匮乏,拿这种习惯性对人颐指气使的娇气包一点办法也没有。
像陷进一片蒙头软雾,没有任何援助,四面八方都是或喜或嗔、千变万化的赵约西。
那一声心叹无声而漫长。
赵牧贞回过神,看着已经将事情翻篇,点开手游,一通操作猛如虎的女生,他极善思考的大脑,此刻像是被怼到直接怠工了。
他不说话,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仿佛什么道尽涂殚的难题。
不可知,不可解。
约西毫无预兆地回头,长睫毛如半侧蝶羽仆仆煽动,倏然撞进他长久注视的目光里,她没什么情绪地眨眨眼。
“你看着我干什么呀?你待会儿要出门吗?给我带根冰棍回来可以吗?”说着比一个大大的二,“两根,我请你吃!”
“不用。”
赵牧贞沉声,从挂钩上取下黑色的鸭舌帽,将心口浮涌的浊气压至最深处。
“我希望抓到老鼠,你就离开我的房间。”
约西用一种再理所应当不过的表情看着他,极尽懒态地拖着调子,甚至有一丝委屈。
“昂,你当我喜欢和你一起睡么?男女有别,谁吃亏谁占便宜,你心里没数?”
赵牧贞:“……”
到底是谁心里没数?
他攥紧帽子,修长手指因绷力而筋骨分明,随后重重往脑袋上一扣,压低的帽檐,将下颌线覆盖出利落明晰的阴影。
赵牧贞舒缓性地调整几下呼吸,这才忍住反驳质问的冲动,刚走到门口,背后又传来约西的声音。
“把门关上,免得待会儿午睡你婶婶大嗓门吵得我烦,哦,对了,别忘记给我买冰棍呐。”
赵牧贞握在门把上的手指骨节一瞬用力到泛白,又克制住,松了力,合上门。
他对着常芜镇的瓦蓝天空,深呼吸一次,这才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