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牧贞洗澡出来,顶着半干的短发,五指拨了两下,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干净的桌面上躺着一份彩色广告单。
宿舍声音闹哄哄的。
康胜正跟卫彬聊天,扭头看见说:“新开了家健身房,刚刚有个学长来我们宿舍发的,说找他办卡能打折。”
赵牧贞把传单一翻,黑色签字笔留了两行联系方式,加粗写了新生特惠价年卡七五折。
最近隔壁班有个女生经常在图书馆跟康胜偶遇,说句好巧就一起自习,康胜踢球还去送过水。
追求的意思很明显。
卫彬艺术系的,美术楼跟物理系的教学楼不在一块,没见过那个女生。
不过男生听说朋友被女孩儿追基本都一个反应,立马蹿上前锁康胜的喉,闹起来说:“哇,我们康哥行情好啊!脱单冲冲冲!”
康胜是个糙汉子,又是宿舍年纪最大的,二十岁的寝室长很沉稳,内心小爽也不知道怎么表现,带着点笑推卫彬,正想说八字没一撇的事。
谢君华忽的嗤笑一声:“不是吧?她那么胖,谁下得去嘴?卫彬你别乱起哄吧。”
康胜脸色立刻就不好了。
卫彬胳膊还搭在康胜肩上,翻了个无语白眼,“我又没按头康哥谈恋爱?什么叫乱起哄?你什么理解能力?亏你竞赛保送,不然估计你这语文高考也很难及格吧?”
论聪明出彩得教授喜欢,谢君华在物理系比不上赵牧贞,只能说中等,但他一直挺骄傲竞赛保送这档子事,容不得别人半点调侃质疑,当即冷着脸跟卫彬呛:“你什么意思啊?”
卫彬也不让他,康胜拽着说没什么好吵的都拦不住。
“那你什么意思啊?我没吵啊,是他莫名其妙,干嘛说人家女孩子下不去嘴?”
谢君华理直气壮:“我见过啊,你见过吗?你在这儿来劲?不信你问赵牧贞呐,本来就胖啊,我又没瞎说。”
三人转头一看,位置空空,那张广告单也不见了,赵牧贞人在阳台,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
但宿舍里火气没歇。
卫彬鼻腔里哼气:“人姑娘追你了吗?你替康哥来什么劲?切!”
一周后,赵牧贞从学校活动中心的健身房出来,手里提着黑色的运动包。
在颐和天萃碰见赵约西之后,他连续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
大把时间用来胡思乱想不是长久之计,他尝试过跑步学习,都成效甚微,最后他看那张传单上说健身房新增了网球馆,不仅去办了卡,还特意请了一个一对一的网球老师。
他需要这种全身心投入不容分神的运动,让自己有一个情绪空档。
晚上只要没课,他基本上都会去打一个小时网球,出一身汗,在健身房洗了澡回来,体感要好睡一点。
但也不是每次都奏效。
某个人在梦境里来去自如,他梦里梦外都不好受,有时候四五点醒了,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那种失落感浓厚到仿佛含冤未雪,无人可说。
他睡不着,也不是贪觉的人,就下床打开电脑。
对面的卫彬迷迷糊糊看到光屏,从床铺里伸出大拇指。
“服了,你们物理系不愧是传说中的卷王之系,牛批,赵大系草,咱已经登峰造极了,真的有必要再拉高天花板吗?也给其他人留条活路啊。”
赵牧贞推电脑,展示屏幕。
并不是半夜学习。
他之前的搜索栏忘记清空,不小心误触界面已经自动跳转。
卫彬眯眼瞅着,忽然说:“你干嘛啊,半夜看我老婆!”
赵牧贞偏头一看,页面停在有关赵约西的最新话题上,她最新的采访视频在静音模式下播放。
赵牧贞立马点了叉。
卫彬喊赵约西老婆不是一两次,赵牧贞从来无反应,偏在这个深夜,他终于回怼了一句。
“她不是你老婆!”
完全在找事,巴不得卫彬垂死病中惊坐起,立马跟他吵上两回合。
他甚至有一种歹念,想找个机会口不择言地说出去——那个美得不讲道理的赵约西,也曾经有过短短的时光,是属于他的赵约西。
他想让这世上的人知道,哪怕只有一个人。
他自己记久了,那段时间像是凭空多出来的,像梦一样不真实。
每次在人潮汹涌的地方看到关于赵约西的一切,没有窜出来的老鼠,没有突然停电的夜,她站在灯光最亮处,永远不缺人群簇拥,是他完全陌生的样子。
笑容浅到不至皮面,厌世又冷感。
他看着那些广告、视频、社交平台无数次转发的图文,那种时刻,北熙城是陌生的,赵约西也是。
前尘皆泯一朝风月,他单枪匹马闯入她的世界。
“行行行,不是我老婆,是你老婆,让给你让给你……”
卫彬有气无力的声音越说越小。
赵牧贞瞳孔滞缩,看着床铺里的卫彬良久,一片阒然中,几秒后,迸出一道鼾声。
卫彬睡着了。
他微叹,几分好笑,几分苦意。
转而又将苦闷想开,他在渴望什么呢?渴望这世上有人知道他轻而易举被赵约西泡到手,又轻而易举被她丢下吗?
等天亮,他洗漱出门,路过学校的移动营业厅,重新换了一张卡,也一并换掉和她一起打过游戏的微信号。
亲友并不多,做一次这样的更换毫不费力。
只是丢电话卡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两秒。
并不是舍不得。
而是觉得自己像演独角戏一样多此一举,他在担心赵约西联系自己吗?好痴心妄想的担心,萍水相逢有萍水相逢的规矩,她说的话,他到底还是没懂。
这天北熙城又降温,一出健身房就有股湿冷气扑来。赵牧贞照旧提着运动包。
这个点,校园里灯光昏黄,马路上的人并不多,他在便利店门口,看到一个女生示好,康胜拒绝又后悔的样子。
那女生他有印象,隔壁班追康胜的。
赵牧贞进去买了两瓶水,出来递一瓶给康胜。
康胜接过来说谢谢,情绪低落。
两人往台阶下走,赵牧贞说:“其实不必因为别人对她的负面.评价,就怀疑你对她的感觉,谢君华又没被她约过图书馆。”
康胜默了一会儿,侧头一笑。
“你说的对,赵牧贞,你蛮懂恋爱的啊,谈过?”
“我——”
他哪里懂恋爱。
想起常芜镇停电那晚,他们在烛火前接吻,什么都没说清楚,后来数天却保持那样的亲密,在椅子上,在沙发上,在地毯上。
小楼只有他们两个住,总有无数个契机彼此眼神对上,一个字也不说的就贴了唇。
她总是特别大胆,起初喜欢摸他的喉结,后来手指朝下,撩他的衣摆,摸到腹肌上。
柔软指腹一块一块像检查一样慢慢划过分明的轮廓,用一种甜蜜又惊喜的口吻说:“赵牧贞,你好硬啊。”
她是故意的,他知道。
他喉结滚动,尾椎紧绷到发麻,连眼角那颗小小的淡褐泪痣都簇着力,去抓她的手腕,试图阻止一场燎原火。
手掌心是被她逼出来的一阵湿热,攥这那么一截瘦伶伶的骨,声音喘得一时半会说不出话。
她对他没有半分慈悯,熟视无睹他所有的反应,乖乖跨坐在他腿上,看着被他捉住的细白手腕,自顾用一张俏脸摆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
“碰都不让碰呐?”
他不敢用力攥,她可以轻易能挣开。
但她不会挣,她要他自己熬过心里那阵道德挣扎,自己放手。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能怎么自宽呢,大概只能告诉自己赵约西就是这样随便的人,而他,根本招架不住她的随便。
他没有错,但也不无辜,他看她的眼神,迷恋半分不假。
就在他这样毫不设防的目光里,她一点点倾身过来,手臂搭他的肩,话说出口,好像他们之间是公平的、可商量的。
“你不喜欢吗?嗯?”
“喜欢。”他抿唇良久,如实说,又迷茫地看着她,仿佛罪徒在祈求一道审判:“赵约西,这算什么?”
“喜欢呀。”她笑得惑人,手指又蹭进他衣衫下,感受到他皮肤滚烫,少女的声音也像被灼了一把,轻而虚浮:“我对你很好奇,很想……探索。”
他清楚知道只要再往后想想,他就会发现事情的不正常,他从没见过这样热烈大胆的“喜欢”,可当下实在叫人难以割舍,他不愿跳脱出去当一个清醒的人。
那一刻,他忽然共情了历史上所有美人误国的典故。
误便误罢,国可不国。
她亲亲他,又在他脖子里蹭蹭,他就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昏淡路灯被一盏盏丢在身后,影子缩小到极致又慢慢拉长,周而复始。
康胜一直等他后话,却发现身边的系草室友已经走神了。
“你怎么了?”
赵牧贞收回思绪,声音平铺直叙,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好:“我没有谈过恋爱。”
他不知道怎么定义和赵约西之间发生的一切,说朋友不纯粹,说情侣没名分,情到深处会接吻,她说的喜欢他都信了。
都不是真的。
就,只是暧昧,不用负责也没有后续的暧昧。
两个男生往宿舍走,各有心事。
受赵牧贞一点拨,康胜忽然觉得自己刚刚跟女孩子说话的语气太重,有点后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其实我不觉得她胖,我觉得她蛮可爱的,而且很活泼。”
“你有喜欢的女生吗?”康胜一想赵牧贞在宿舍跟女生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系里系外的女生跟赵牧贞示好,从开学到现在就没断过。
没见过他给过任何人机会。
于是康胜又问:“你喜欢什么类型?说说嘛,我先说我啊,我喜欢圆脸可爱,活泼一点单纯一点的。”
架不住康胜追问,他声音低沉地开口:“我以为我喜欢那种聪明又温柔的女生。”
理科生就是逻辑清晰会抓重点,康胜立马指出关键:“但实际上呢?”
赵牧贞想了想说:“实际上,她玩蜘蛛纸牌过不了关捶我电脑,我也……”
聪明和温柔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
不想说喜欢她。
从回忆里获得短暂甜蜜再陷入漫长无望的感觉并不好,他开始杜绝自己想之前的事。
赵牧贞重重呼吸了一下。
初冬的空气又冰冷又干涩,吸一口气就像一块旧棉淤堵在心里。
他对康胜露出一个无所谓的淡笑,示意差不多就是这样,说完了。
这形容太具象,康胜倒是好奇:“你真有喜欢的人啊?你这么帅,追啊!”
“我不会追。”
康胜用肩膀撞撞他,好笑地说:“恋爱这种东西不都是边学边练吗?你追一追就知道怎么追女孩儿了。”
赵牧贞眸色在灯光里沉浮,解释的声音有一股不可察觉的决意。
“我的意思是,我永远不会去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