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祈一开始也不知道梁空是怎么忽然动了火的,这些年练出来的喜怒不形于色,哪根神经被戳了,能让他这么大动干戈?
直到林绍元那前女友走到门口,回头看梁空,神情里有些羞耻,更多的是种“知耻而后勇”的决然。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我……什么都可以。”
梁空怎么回的?
那少爷一身戾气已经退得七七八八,又成了那副名利声色里周旋,游刃有余的样子。
他说,我什么都不缺。
这话在场无人不信。
有些人就是生来得天独厚,可高祈没忘梁空少年时期说过一句话:哪怕含着金汤匙出生,命再好,也做不到事事如意,大家都一样,余生瞎几把过过得了。
梁空是有不如意的。
高祈一下被点醒,一边在手机上叫人尽快去查林绍元,一边嬉皮笑脸继续混酒局。
打小跟梁空穿一条裤子,高祈自然是变着法为他平事儿,两人都是人精,兄弟多年有默契,晓得梁空这会情绪不对,大概率一句话都不想说,他单方面控场。
他说梁空这人比较传统,最看不惯爷们欺负女孩子,别说你了,我特浪那会儿也被打过,没办法,梁家女人地位高,老太太从小就这么教的。
这种鬼话,有没有人信不重要,给出台阶,把事情翻篇才要紧,场面不能闹僵。
众人心知肚明。
散场是梁空买的单。
高祈要的消息也是这会儿查出来的,梁空刚上了车,他从另一边也钻进后座,摆摆手支走司机。
梁空没喝多,但面上有肉眼可见的酒意绯色,少了锐气,懒懒一掀眼皮,看起来挺浑:“怎么,良宵苦短,你跟我回家?”
“滚,老子钢铁直。”高祈笑骂,将一沓还热乎的彩印纸比量出来,哗哗翻着,“林绍元的前女友都在这儿,你说吧,你瞧上哪个了,我都能给你安排来。”
梁空瞥一眼。
这才多久,资料真全,还是带图片的,这碗黑饭高祈算是吃开了。
梁空收了目光。
高祈也不来虚的,起调子说:“你别是看不惯林绍元泡你前女友吧。”
梁空斜额,目光带着刺。
一沓纸卷成筒状,高祈告饶嘻笑:“没,查清楚了,没泡到,就是仗着他爸是副台长骚扰过一阵。”
梁空没说话。
高祈幽幽叹一声,过了会,又劝他:“你今天这样又是何必,就算最后来的真是她,又怎么样?你要替她撑腰吗?你什么身份?你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
“梁空,你知道吗,人是感受不到神的偏爱的。”
就像你抱怨下雨,一出门,雨就停了,巧合发生的时候,你根本不敢相信这背后居然有人为的力量存在。
高祈以前也看不懂。
因为梁空把心血来潮演得太真,从高三,到毕业那个暑假,高祈都没感觉到他有多喜欢骆悦人,太可有可无了,连腻歪话都没从这人嘴里听过一句。
这世上像爱的东西太多了,遗憾,不甘,一时心软,偏偏真正的爱很少。
直到大学,骆悦人那次评奖评优出了问题,很常规的暗箱操作,小事闹大,愈演愈烈。
某人远在洛杉矶,消息却比谁都灵通,夜机回国,人还没落地,就已经开始在动关系解决事。
最后连面都没露,还摊上车祸,受了不少罪。
在骆悦人的视角里,她那次大概觉得,正义永远不会迟到吧。
迟到的是梁空。
他也去不了。
老太太舍不得宝贝孙子在医院吃苦,挪了医护人员搁家里照顾这少爷。
高祈去看他,见他恢复挺好,拖椅子坐梁空旁边,没忍住开玩笑:“庙里的菩萨至少有香火,你活菩萨当上瘾,你有什么?”
入冬后,湿气弥漫的澜城开始迅速降温,没见雪,梁空就回了洛杉矶,骆悦人之后顺风顺水的大学生活,他再也没有参与。
高祈其实一直搞不懂他。
即使骆悦人喜欢裴思禹又怎么样,像他们这样出生就凌驾于规则,以后大概率也会制造规则的天之骄子,只要肯动脑子,总有的是招儿,甚至能玩得花样百出、神不知鬼不觉。
他不信梁空不懂。
可等他有天借着酒局混乱真问出来,那少爷比谁都拽,一句老子缺她爱?
想想也没错,多的是妞爱梁空爱得要死要活,少一个骆悦人,也不影响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但是,人真的可以没有“不甘心”这种情绪吗?高祈没问,除了说“行行行,你牛逼”,再说不出别的。
已经熬到凌晨,最热闹的望林区路上都有几分冷清,无星无月的夜。
梁空在车里听了发小叽叽歪歪一通话,一个问题没回答,听他说这些人啊神啊偏爱的,反而懒筋懒骨一笑,去问高祈:“听人说你最近换了个刚十九的妞?”
高祈不是头一天不做人。
“昂,是十九,怎么了?”
梁空唇角轻掀,嗬出一声欣赏对方胆色的嘲讽。
“可以。”
高祈没听明白,顿了两秒,只听那拖浆带水的冷淡调子续上了话:“像那么回事了,说话都显嫩不少。”
高祈一噎。
行,拐弯抹角说他幼稚呢。
梁空将他手上的一沓废纸抽过来,随意翻翻。
林绍元这人审美真杂。
环肥燕瘦,御姐甜妹都有,十来个,就刚刚进包厢的姑娘还行,素面朝天也经得住细看。
是有点像骆悦人的。
都是漾着水意的小鹿眼,却也不一样,刚刚那姑娘眼睛转得太灵活,骆悦人没有这份机敏。
她始终有种柔软钝感,能让她和周遭的世俗形成一种时差。
像蜗牛的壳,即是牵赘也是堡垒。
她偶尔天真偶尔忧愁地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在这个影像飞速发展的图文时代,随处可见的标签和符号,眼球效应过度泛滥,习惯了所见即所得,要吸睛,要押韵,恨不能活成一句朗朗上口的slogan。
人人都在表达,人人都是一句仓促的话。
她不一样。
她是一句诗,还是有生僻字的那种。
梁空为她翻过字典。
纸页落回原位,梁空修长的手指落在这叠资料上头,若有所思片刻,他对高祈说:“查点有用的来。”
·
十一月初,骆悦人搬了家。
搬家这事儿,璐璐比骆悦人积极,大四学校没什么课,招呼着她大学的一帮朋友忙上忙下解决了。
六七个人,有男有女,除了骆悦人,没一个正常发色,连带衣着打扮都在招摇过市这点上铆足了劲,极具个性。
观棠新居的房子是精装修,需要添的东西不多,当天就能住进去。
周末开暖房趴,骆悦人叫了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还有共事的几个新模特,只有十九岁没来。
说巧真巧,她也住观棠新居。
不是同一栋。
难得有假,她要跟男朋友去市郊度假泡温泉,不能过来,在微信里约骆悦人之后串门。
杂志社本来就女性居多,有男的也多是能当好姐妹的大宝贝,佩达帮忙拉了活动群后,不分男女,都无比期待,有帅哥吗?
这事儿也是璐璐承包。
“交给我,我给你运一车秀色可餐的男大学生来!”
本来还担心无聊的暖房趴,后来一帮人挤在一起疯,别提多热闹,连一早准备好的酒都不够喝。
骆悦人从矮桌旁起身,拿起手机,记录除了酒,大家还需要的东西,然后往裙子披了件外套,去楼下便利店。
璐璐的学弟积极起身陪同。
观棠这边不仅离杂志社近,周围的配套设施也方便齐全,小区外就是商圈,骆悦人趿拉着露脚趾的室外拖鞋就出来了,见了风才察觉深秋夜晚温度降了不少。
傍晚下过小雨,空气寒浸浸的。
描着芽绿色指甲油的脚趾在白色的毛绒拖里簇缩起来,似新雪拥嫩绿,衬得她紧绷的脚背皮肤,更有种孱弱的白皙。
好在喝了不少酒。
这会散着热,不是很冷。
出了便利店,走了一段,璐璐的学弟忽然想起来忘了什么东西没买,见骆悦人穿的单薄,叫她不要等,先回去。
骆悦人拎着两袋熟食卤味,走到小区门口才反应过来,进小区要门禁卡,她先回去,他就进不去了。
于是又折身打算去路口等他。
就这样,她看见梁空。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SUV,比他之前那辆迈凯伦低调多了,他像是从什么正式场合脱身不久,穿一件黑衬衫,挺括线条勾勒肩宽腰细的身形,松两粒扣子,露出小片锁骨阴影。
手里是拆下来的、有一搭无一搭在绕的细长黑色领带。
在看到骆悦人转身回来,他手上动作停了一下。
只是看她。
那一眼,就像水面两片浮萍碰上了,又分开,浅淡无痕。
可再浅淡,也有细小的涟漪震开,彼此都感应到了,又若无其事停在原位,等着时间去平息。
风在吹,像有寒气一丝一丝抽开,往衣服里钻,醺醉感从这一刻才开始在脑袋里迅速发酵。
骆悦人宕机似的顿了一下,心想不是去泡温泉,这么快就送人回来了?
他目光深沉如墨,几乎隐于夜晚,不知道该用心无旁骛还是目中无人来形容,是梁空独有的一种利落。
骆悦人站在他的视线里,因紧张而抿唇,尝到一丝咸辣味,她缓缓低下头去看。
戴着一次性塑料手套的右手,此时还倔强擒着一根没啃干净的鸭翅。
她挪不出手了,但开始因为梁空的注视产生怀疑——她是不是脸上沾东西了?
“悦人!”
男大学生的声音开心极了,拎着一大袋啤酒饮料,连帽卫衣加五分短裤,染着金发,看起来就很像体育生的打扮,一路小跑到骆悦人跟前,脸上是藏不住的暗喜。
“不是说让你不要等我了吗?怎么还在风口里站着?冷不冷啊?”
骆悦人本来看着梁空,视线挪回,看身旁的学弟说:“还好,不是很冷。”
话没说完,学弟伸手过来,骆悦人朝后没躲开,对方指背在她脸上轻轻蹭了一下,笑着说她。
“怎么吃到脸上去了。”
骆悦人尴尬至极。
再去看梁空,心想果然,他刚刚那么奇怪地看着自己,就是她脸上沾东西了。
见她懵住,学弟又跟哄女朋友似的:“放心就一点点,我们上去吧。”
他往梁空那儿看一眼,浑身都是危机感。
骆悦人让他等一下,朝梁空走过去。
“你方便在这里等一下吗?你是不是丢了一只袖扣?”
梁空不动声色垂眼看她,她穿平底拖,矮他太多,碎花吊带裙外面套一件白色针织开衫,素颜干净,整个人都显得纤细秀致。
抽空眺一个眼神压过她的肩身,跟那金毛无声对上,看他一脸紧张又不敢过来催,他很快就把这小子猜得七七八八。
梁空漫不经心打断,拖延。
“你说什么?”
骆悦人咬字更清晰地重复一遍:“我说,你好像有一个袖扣在我这儿,之前在电视台掉的,我现在上去拿给你,你可以等一下么?”
梁空:“不可以。”
骆悦人瞪大眼:?
归还东西还会被拒收?
“我有事要走,等不了,”梁空掏出手机,解了锁,递给她,直截了当,“手机号码,之后我会联系你。”
骆悦人愣了一下,接过他的手机,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一想又觉得一切正常。
她是要把东西还给他的。
十一位数字很快输完,她低着头,又听头顶上方的声音问。
“微信是同一个号码?”
录完备注,骆悦人把手机交还给他,嗯了一声。
“我的东西,记得还给我。”
他冷冷淡淡地从小区门口收回目光,看着骆悦人,不放心地说,“别让别人碰。”
骆悦人莫名其妙:“我当然不会!”
“不会就好。”
等梁空的车子开出去,骆悦人眨了眨眼睛,都没缓过来这种莫名其妙。
虽然已经跟梁空遇过三四次,但他们一直保持着事过境迁的分寸,往事不提,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也十分疏离。
他冷淡又陌生。
可刚刚,骆悦人觉得熟悉。
好像,还是好拽啊。
学弟拎着满手东西走到骆悦人身边,用委屈不满的声音拽回她的神游。
“我方便问一下刚刚那个人是谁吗?怎么我要联系方式,你就说工作忙没空聊天,他要你就给啊?”
骆悦人一瞬间旷若发蒙,下意识往路口看,已经没了那辆黑色车影。
她反应过来了。
同样是要联系方式,弟弟们撒娇说,姐姐可以加一个微信吗?我不会天天打扰你的。
而梁空,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号码都要她自己输,说之后会联系她。
骆悦人挤出话来:“那个……他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