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是深夜。
哭过的一双眼睛微肿,冰箱里的冷光源照出来,附带一阵冷气,骆悦人拿了瓶酸奶捂在自己眼皮上。
她靠着闭合的冰箱门,回顾不久前的糗事。
梅惠在艺术学校当音乐老师,这两天培训出差,明天上午才能回来,骆悦人洗完澡,把衣服洗了晾了,阳台连着院子,剥落暑气的夜风里混杂着花香。
神思悬浮,吹了会儿风,她趿拉着拖鞋回了自己房间。
按惯例,准高三八月初就要开始上课,今年澜城气温创历史新高,气象台频发高温预警,教育局严令禁止补课,他们这一届准高三才得了一个长假。
但也不轻松,班群作业布了一堆,让学生自行复习,每天都要打卡。
同桌江瑶发消息问她要英语报纸完型和阅读的答案,骆悦人翻出来,拍了图发过去。
明天周日,最后一天假期,也不完整,因为晚上就要去上自习。
壁钟已经拨针至深夜,桌角水养的花枝幽幽吐馥,骆悦人捧着手机,去澜中贴吧搜梁空。
她知道他很有名,但还是被帖子的数量给惊到,随便点开一则。
楼已经盖到四位数。
没点开前,骆悦人还纳闷了一下,标题为什么狂加一排感叹号写着“无人生还”,点开才知道,满屏都是各种死了。
[帅死了!]
[拽死了!]
[贵死了!]
帖子里是高二文艺汇演,他在礼堂台下被人偷拍,po了图。
评论区各种夸张句,配不要钱的感叹号。
热评第一是:活脱脱一太子爷选妃现场。
下面数条评论化身福尔摩斯,从台下的灯组和光调分析这是文艺汇演的哪一个节目,更有甚者,分析他可能在看谁。
照片里,梁空神情倨傲又带一丝观赏兴味,指背慵懒撑着下颌,舞台上的射灯映过来,背景是由暗红丝绒座椅拼成的观众席,人影绰绰。
拍照的人显然深谙构图,将梁空放置在视觉中心上,虽然图有点糊,但独独他眼睛里映了点光。
很有一种,高朋满座皆寂然的清冷光弧。
加上他个子高,头肩比优越,单坐那儿就有点光耀尘寰的意思。
那些带图的评论下,一半是说他侧脸的,另一半在说他的手。
[都是可以拿去赚钱的级别,可偏偏,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钱。]
骆悦人看着这条高赞的评论愣了一下,先是想到离开曼国会所前的最后画面——梁空身边站着的三个安慰她的姐姐,把她送上出租,跟她说路上小心。
又想到,他说他在那里打暑假工。
他是不是在逗她玩啊?
明明那里的服务生都是穿制服的,哪有像他那样穿联名球鞋打暑假工的?
体验人间疾苦吗?
视线回到手机屏幕上,指尖轻轻滑动,她有点不能想象,这些匿名id后可能就有自己身边的同学,可转瞬,想到今晚在曼国会所遇见梁空发生的一切,似乎也是不能想象的事。
看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机,去理书,扉页翻开,新书带着浓厚的印刷墨水气息,她伏案写上班级姓名。
今天早上刚报名,连新学期的课表都没有,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先看什么,草草翻了几页高频英语单词,她又拿起手机,想再去贴吧看看关于梁空的帖子,手机忽然一震,屏幕顶端切进一条消息。
澜中文学社的企鹅群,有人艾特她。
[@骆悦人]
[这学期广播台是不是要换届了啊,裴思禹是不是不会再读稿了?]
紧接着,另一个女生发猫猫头流泪的表情包说:[呜呜呜再也听不到裴思禹的声音,我真的会难过的好吗!]
[为什么说的跟裴思禹死了一样,人家只是广播台惯例换届好吗?在学校还是能看到啊!]
骆悦人往群里回一条:[广播台换届要在国庆后。]
这就代表,骆悦人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和裴思禹一起在广播台读稿。
翻到裴思禹的企鹅号,最新的聊天记录还停在三个月前,高二会考,文理生之间都会互相借政史地和理化生的笔记,裴思禹问她借了历史笔记。
她都快忘了自己之前上课发呆,在书上画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结果裴思禹拍了图发过来。
[你好像很喜欢给古人设计新发型,我朋友今天发现的,说你虽然学文,但没准有个当托尼的大梦想。]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地聊过天。
骆悦人很不好意思,又为这种言语间的距离拉近感到悄悄开心。
她那时回:[上课发呆,随便画画的。]
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聊过天。
从高二换届算起,虽然她跟裴思禹在广播站读了快一年的稿,但每天大课间那二十几分钟并没有什么交流作用,她只是一直听着那道声音在自己旁边。
看似同轨,却从无交汇。
结束后各回文理班,偶尔学校有重大活动或者考试,才会简单聊两句。
高二文艺汇演,学校安排她跟裴思禹四手联弹。
傍晚汇演结束,从礼堂出来,梁空和一个穿别校校服的男生在侧门等裴思禹,彼此只是点头挥手就算告别了。
那个男生问:“谁啊?”
裴思禹说:“文科班的同学。”
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望过去,视线被梁空捕捉。
那时晚霞正烈,政教处的办公楼溺在浓郁的橘辉里,大片玻璃无所顾忌地折射光噪,满世界都是亮的,少年身后是红顶塔楼,巨大圆钟迸出一声沉厚的整点报时。
响彻校园,响彻夏季。
“咚——”
骆悦人回神起身,打开房门,客厅没开灯。
骆文谦以为她睡了,怕打扰她,放轻了动作,但是他喝了些酒,换鞋时脚步不稳,撞到玄关柜,上头搁置着梅惠没拆的快递,方盒“咚”一声掉下来。
他看着房门口的骆悦人,一边说着还没睡啊,一边将东西捡起来。
复杂的心情让骆悦人没办法面对他,她去厨房倒了杯温水。
“你晚上去哪里了?”从没这样生硬地跟父亲说过话,她又补一句,“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骆文谦笑笑,有些疲态:“悦人,抱歉啊,爸爸工作忙。”
看父亲喝那杯水,她眼睛里已经开始泛酸,她有太多话想问,但无从出口。
沉默将她压得像墙角一支无法伸展的羸弱花枝。
骆文谦有些愧疚,伸手搭女儿的肩,温声说:“明天晚上才上课吧?不是说有书看不懂吗?不困的话,要不要现在聊聊?”
骆悦人轻轻摆了一下肩膀,朝后退了一步,几次欲言却缄声,最后她问:“你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赠言,说‘不必穿越窄门,不必单独到达上帝面前[1]’,是什么意思呢?放弃窄门,是要放弃德行的约束吗?”
骆文谦诧异道:“怎么会这么理解,爸爸只是希望你活得自由一点,不要那么早就禁锢自己,你妈妈对你要求很高,但爸爸想说,达不到也没关系,文理分科之后你没有以前那么爱笑了,爸爸希望你开心。”
骆悦人抱住骆文谦同时,眼泪也漫了出来。
她很想说,那你能不能别做让我不开心的事,可话到嘴边,一字字往下吞,到极限,仅是哽咽地喊了他一声。
“爸爸……”
骆文谦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第二天一早,骆悦人起来时,骆文谦已经出门,厨房里有温着的早饭,白粥和煮鸡蛋,骆悦人不爱吃蛋黄,可梅惠不许她挑食。
剥好的鸡蛋一掰两半,挤出蛋黄,她用纸巾包好丢去外面的垃圾桶里。
梅惠中午才回来。
骆悦人进门,看到她在拆昨晚的快递盒,护肤品的瓶瓶罐罐摆在桌上,她拿起一面小镜子照着,偏了头,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并无明显皱纹。
她一直保养得好,又是教音乐的,艺术气质养人,叫她比同龄的妈妈都显得年轻些。
听到门口动静,梅惠回头看了眼换鞋的骆悦人。
“今晚要去上课吧?”
骆悦人“嗯”了一声。
“昨天练琴了吗?”
靠墙那架黑色钢琴上,杏黄色的蕾丝搭得严整。
骆悦人一瞬心虚:“没有。”
梅惠把小镜子搁在桌上,脸色瞬间拉下来:“假期你都这么松懈,开学怎么办?十级你还考不考了?”
“本来就没天赋,还不努力?你萍姨家的女儿小你两岁,去年十级就考了。”
“用点心啊悦人。”
“你那个轮指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一定要多练,熟能生巧,这么基本的道理不懂吗?”
正午的日头鼎盛,空气闷热,曝露在炽阳下的月季晒蔫了花瓣。
阳台通风,梅惠的声音一句接一句像是吹遍整个屋子,无孔不入,骆悦人听着,低低说一句知道了。
抽开琴凳,将泛黄的琴谱翻开。
琴音响起时,梅惠走过来指点她,说慢练要注意手部弧度,快弹时才至于错音过多。
她并没有什么超强的领悟力,能让梅惠获得即时教学的成就感,又讲了几句,梅惠留下一句多练几遍就走了。
骆悦人一个人在客厅弹琴。
黑白琴键上的手指仿佛不是她,仅是凭借着肌肉记忆,机械地在跳跃摁落。
她想,或许这就是妈妈说她没灵气的原因吧。
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不费力就可以很厉害的人。
落日西沉。
骆悦人换上夏季校服,去了学校。
作为“三公一私”的重点高中之一,澜城中学一直在校服审美上领先其他三校,所以即使没有明文规定一定要穿校服的晚自习,也能看到不少格纹校裙的身影。
高一高二还没有报名,夜晚的校园在开学的热闹里,透出一些氛围有限的寂静。
高三换了新的教学楼。
据说有个坐轮椅的转校生,是学理的,学校为了照顾他的日常出行,把原本在一楼的八个文科班调到了楼上。
骆悦人所在的十九班,换到了三楼的天井楼梯旁,旁边还有十七、十八两个理科班。
刚进班级,就见几个女生凑在一起,一边对答案一边聊天。
“刚刚在三楼看到梁空了唉。”
“他来十七班找裴思禹的吧。”
“那以后是不是能经常在三楼看到梁空了?”
“有什么用?人家又不看你。”
“唉,十四班就在我们楼下吧?”
“干什么啊?你在楼上跺脚,楼下梁空能听到是吧?”
女生被揶揄得不好意思,推说话的人一下,说去你的。
话题风向很快换了。
“你们说,他跟俞晚梨会复合吗?”
“感觉他不是那这种会吃回头草的人,如果吃,麻烦选项曦,我投项曦一票,双A比较带感。”
“我也觉得,俞晚梨美则美矣,茶里茶气。”
骆悦人背着书包,路过她们,被其中正说得吐沫横飞的江瑶一声喊住:“悦人!数学加练的卷子写了没有?”
骆悦人点点头:“写了。”
江瑶立马捧起双手,一脸乞求垂怜的表情,准备迎接卷子。
“明明之前说了加练卷自愿写,现在课代表又要收,自愿了个寂寞!”
“真的无语。”
骆悦人的卷子被她们拿去摊开,几只手笑闹着挪来挪去,卷子最后被摆在中央。
骆悦人放下书包,简单收拾桌面,将文具和书本摆得整齐。
拿上自己的杯子和江瑶的杯子准备去水房,旁边正奋笔疾书的女生眼尖看见,忙从书包侧兜抽出自己的杯子,可怜巴巴递过来说:“亲爱的语文课代表,也帮我打一下吧。”
骆悦人怀里的杯子变成了三只。
临走前,江瑶伸着脖子在喊:“悦人,三楼的打水机坏了,去二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