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空把喝空的瓶子丢到一边,没丢稳,碌碌滚到车底,他没管,自顾在车椅上仰着头。
小小的车顶灯束,像在他眼睛里撒了一把碎星,他瞳色深,灰烬里浮漾,折散出的光点越发熠熠生辉。
骆悦人原本并拢双腿规规矩矩坐在车座里,弯身去捡瓶子好似只是一种战术,只为将视线自然地从梁空身上挪开。
但也不大管用。
梁空虽然没像高祈说的那样,醉倒不省人事,但肯定是沾了一点的,坐在他旁边,能感觉到那种淡淡的酒气在无声散发。
车里的温度不低,散不了热会很难受。
黑色的外套里头,梁空穿了一件饱和度低的栗红色衬衫,不规则的下摆设计,胸口有一小片做旧的织物流苏,叠穿很有层次。
很少有男生可以驾驭的一种颜色,可他骨相里的冷和眉眼间似有若无的多情意味,完全压得住这种跳脱的艳,显得相得益彰。
他应该是挺喜欢这件衣服,因为少见他衣服重复穿,而这件衬衫,骆悦人之前就见过。
那时候十一月,还没有那么冷,他穿在短T外当外套,进室内,热的时候脱下,放在骆悦人身边。
骆悦人闲着无聊就把他胸口口袋下那片流苏,绑了两个小麻花辫子,各自往两边翘,一个以“重塑和不被定义”为设计理念的潮牌忽然有种可爱憨憨的味道。
他回来捡起来看,笑了声,送了她六个字。
“还挺心灵手巧。”
走神这会儿,旁边的梁空忽然有了擡臂的动作,想扯开有点紧的衣领纽扣,但是扯不开。
骆悦人瞥了他好几次,见他蛮力越使越大,怕他把衣领扯坏了,没出声,凑过去温温柔柔替他解开。
他外套是敞开的,一靠近,不仅能闻到那种混着他滚烫体温的酒气和体香,一低头,还能看见,那件衬衫胸口依然保留着那两个傻乎乎的流苏小辫子。
骆悦人怔了两秒,手往副驾驶的椅背上撑了一下,匆忙又坐回原位。
最上头那颗扣子解开了,梁空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只是侧目,静静看她把腰脊绷得格外直。
酒意灼热,神驰目眩,某一瞬记忆拉得很远,仿佛有场景能和此时此刻对应。
像高一几个班混在一起听公开课,阶梯礼堂,他们凑巧坐在一起。
她前他后。
台上抑扬顿挫的声音越来越乏味,梁空转笔略快,黑笔轻轻一声“哒”掉落,滚下小桌板。
他那双长腿挤在狭小空间里,左右都不好挪动弯身,正烦的时候,她去捡了,都没朝他看,笔往后递过肩头,感受到有人去抽回去,就自然松了力。
也是这样正襟危坐回去。
梁空看着她擡手,白皙纤细的手指虚拢着,似一支黄桷兰半开的情态,无名指勾几缕碎发,轻轻顺到耳后,露出一点耳朵尖尖,小巧润净。
叫他想到自己那块打小不离身的玉,是一样的质感。
笔沾了一点灰。
她低头用湿巾擦手的时候,半回头往桌角搁一张,给他的。
那学期,大礼堂的换气系统待检修,运作不良,天窗没有开,整个观众席暗如一片混沌,空气有点闷。
巡场的教导主任在抓后排偷吃零食的学生。
他们这片是安静的。
梁空拿起那片湿纸巾,杜松和桃子的淡淡香气,无声的,侵略感官。
……
“那个女生,是你的好朋友吗?”
安静了许久的车厢空间,忽然被骆悦人犹疑的声音打破。
梁空倾身,从她脖子上把连绳手套扯走,离她最近时,漫不经心出声:“你怎么定义好朋友啊?”
他这话里情绪不对劲,透着一股要故意为难她的意思,骆悦人两手搭在膝上,右手捏了一下左边的手指。
“她挽你胳膊说话,就还挺亲密的,我之前都没有见过她。”
“你也挽我胳膊了,也说话了。”
亲密吗?
四目相对,骆悦人抿了一下唇。
最后说:“你当我没说吧,我不是要管你的意思,我就是,嗯……找不到话跟你说了,随便问一下。”
梁空手里还拿着她那副手套,柔软的毛线,手背上还有绒绒的小兔子,红红的眼睛,长长的耳朵,瞧着怪可怜,像一欺负就会淌眼泪的小软包。
他觉得有点像骆悦人。
很快又否定,实际上骆悦人不怎么爱哭,她怕给人添麻烦,也……挺没心的。
他拿在手里一边玩,一边轻垂着眼,以一副懒散的姿态说:“高祈约过来的,我连名字都不记得。”
她很配合地在他说完后点了一下头,淡淡说了一个“哦”字,无甚兴趣,好像就如她所说的,她只是没话随便问问。
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旁人看着奇怪,梁空其实一直自己都看得很明白。
她对他吧。
不能说一点儿都不喜欢,但说她喜欢他吧,混球如梁空听了都会觉得,过分擡举自己了。
她就像到了一个著名景点,口口相传的部分,她了解一些,真真假假没研究过,有新鲜就瞧一瞧,要是知道景区小贩诓人、物价奇高,她其实心里惊一下也无所谓,景区嘛,她过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待不长久,玩一玩的地方。
家门口的馄饨铺子猪肉掺假,是上心大事,景区里的果汁全是香精冲兑,她不会锱铢必较。
你扮演的从来不是和她息息相关的角色,无论你使尽浑身解数,给她多少快乐,一日游就是一日游。
她再新奇再喜欢,也没那么多的在意给你。
梁空一直很清醒,逃不过心甘情愿这四个字罢了。
他一直,心甘情愿地,在扮演一日游的角色。
元旦假期结束后,有天晚上他们一起坐公交回家,照例在棠杏苑后门分别,凛冬夜色深深,天幕酝一股寒雾般,苍茫深黯,小区住户窗口里不剩几盏灯。
回来的路上,她说她爸爸最近很奇怪,看着很正常,某些时刻会突然涌起情绪,前天晚上他跟梅惠在家里争吵什么,梅惠强势,他以前都习惯忍的。
她感觉那天要不是她突然开门回家,骆文谦会在气头上跟梅惠摊牌说离婚,因为他脸上那种忍无可忍、不可理喻的情绪太明显了。
可偏偏她回去,打断了,这件事不了之。
她这几天一直在怀疑,是不是某个她不在场的时刻,骆文谦已经跟梅惠坦白了,甚至他们已经商量好了离婚,只是为了她高考顺利,口径一致地不告诉她。
她忧心忡忡半程,眼底是熬夜产生的倦气阴影。
她精神不好,打了个哈欠,一下想不起来这个话题前他们在聊什么,问梁空,梁空说没什么。
之后的半程,是昏昏欲睡的安静。
从公交车上下来,一吹冷风,骆悦人清醒了些。
正要从后门进去,她想起来在车上断片的话题,站在小铁门前倏然回过头,喊住正往望江别墅方向走的梁空。
“刚刚在公交上,你好像提到行知楼,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啊?”
梁空单手插袋,站在树影和路灯的交界处,静了两秒。
骆悦人站在路对面,等他说话。
他能说什么呢?
他高举手臂吊儿郎当地挥了挥,说:“没有,你赶紧回家吧,睡个好觉。”
你不开窍的样子,就像风灌进山谷里没有一点回音,很烦你什么都不懂,也讨厌所有的喜欢没有回应,有时候意难平的不得了,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话到嘴边,看到你压力大,为家里的糟心事失眠难过,我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只想你睡个好觉。
他身形高俊,光区在他面前堪堪擦过的样子,有种非静止的错觉,好像他是陷在阴影了。
闻声,骆悦人也对他说:“那你也赶紧回家吧。”
……
车厢里有一段安静的时间,只有窗外扫进来的红黄灯影在飞速变幻,衬得那安静是虚无假象。
骆悦人无法一直逃避似的保持看窗外的姿势,转过头,望向梁空。
因为最后一个哦字是她说的,她现在有点接不下来话,思索的时候,手指落在车座上挪动、轻抠,等感受到阻力,一低头才发现。
她一直在揪梁空的衣角。
“干什么?撒娇啊?”
骆悦人深吸一口气,她习惯了,甚至觉得他说这种不着调的调戏话,对她这种找话题困难的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尴尬就像一片淤泥地,他轻飘飘就能拉她出去,她只需要瞪他一眼,说一句“谁跟你撒娇”,就显得她也很俏皮。
她松了一口气,视线挪去他胸前的两个小麻花辫上。
气氛和缓了些。
闲着没事干,梁空敞着腿,靠在车椅里,仿佛男生骨子天生就有破坏和好奇的本能,他把自己的手塞进骆悦人的小手套里,每塞一根,指节都被绷得紧紧的。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拇指实在无处安放。
他强硬往里塞,毛线承力超过极限,在虎口处“呲啦”蹦出一条口子。
声音很小。
但在狭小封闭的车厢里尤其明显。
骆悦人看着裂口,瞬间瞪大眼睛:“梁空!我手套又怎么惹你了?”
梁空摸摸鼻子,手上还套着小姑娘的手套,快速拽下来,怪尴尬的,只好自己强行挽颜解释。
“我只是喜欢,好奇,又没用对方法而已,再买一双还你还不行吗?”
骆悦人微鼓着腮,硬声硬气:“这是我自己织的!买不到!”
他故意说:“哦,那你给我也织一个吧,织大一点的,不要粉色啊。”
骆悦人对他随心所欲的混球,表示瞪目结舌。
“你——怎么能这么!”
她生气的样子真的很可爱,乖乖女的教养拖着她,骂,骂不出,凶,凶不了,破天荒打他一下,都跟挠痒痒似的轻。
就自己气红了脸。
梁空伸脚,轻踢了踢她的短靴,一副大爷样儿,还义正言辞:“喂,女朋友给男朋友织个手套天经地义吧?”
天经地义?
他这话真的太刺激人了,骆悦人今晚已经憋了半肚子委屈,跟他算账的想法一冒头,怎么也咽不下,就想反声呛他一回。
“那你呢?你对我做什么是男女朋友之间应该的事!就是让你朋友故意骗我过来,你还欺负我吗?”
淑女式的怒气作用完全为零。
反倒给梁空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他露出一个特别坏的笑,假模假样地俯身靠近,身形构成的阴影全朝骆悦人虚虚压去。
“男女朋友之间应该的事?”
他放低声音,一股子天然的蛊惑感,气息仿佛撩在她脸上,“那我做了,你可别扇我耳光啊?”
骆悦人很快反应过来,一手贴在车椅里,另一手推在他肩上:“我不要了!我……我随便你欺负行了吧。”
他靠得太近了,近到他们像在分享呼吸。
“随便我欺负?”
“不是……”
骆悦人浑身烧起来一样,咬住下唇,手还在他肩上,人看着他。
那姿势持续了近十秒。
她用那双小鹿眼这么看他,他更有蠢蠢欲动的念头,想做点混账事了,就像刚刚撕坏她的手套,也想弄坏她。
骆悦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另一只手也搭过来,轻推了他一下,喊他的名字,像某种游戏里百试百灵的召唤音。
“梁空。”
“你起来……你快压到我了。”
梁空按她头发揉了一把,叹气说:“笨呢!”
“我知道你不会。”她坐好后,整理几下衣摆的褶子,忽然这么说。
那眸光纯的,谁映在这双小鹿眼里都会坚信自己是个绝世好人。
梁空折一折那双手套,手指去翻破口处,啧,真被他弄得挺糟。
他朝骆悦人摆一摆:“还你一个新的?”
骆悦人伸手拿回来说:“不用,今年春天很早,等开学就不会太冷了。”
那年春天的确来的很早,但梁空还是送了她新的手套。
更早。
高三在正月里开学,匆忙上了几天课,又到元宵,放了一天假,澜城的春节气氛还正浓厚。
他们去坐环城的观光车,岁尽江寒,对岸的行道树上是大片喜庆的红灯笼,正月里哪哪都人头攒动,观光车车票翻倍涨价都是满员。
她拿出保温杯喝水,把盖杯给他之前,抽出一张纸巾仔细擦了杯沿。
梁空看她动作,说,没那么讲究。
她递杯子过来:“可我觉得你看着像很讲究的人。”
“什么?”
“宁缺毋滥。”
梁空撇开头,捏着那只他用过好几次的、印着小碎花的保温杯盖,淡白热气飘飘袅袅。
他穿得单薄,耳朵和眼角都被风吹得有些红,但姿态照旧走马观花般潇洒,看着渚江的烟花,拍了一张照,慢慢喝一口水。
那么寡淡无味的温热,氤氲冬夜,一路淌进心里。
她问:“你笑什么?”
梁空收回目光,落在跟前。
女孩儿两臂撑在小桌上托腮,盯着他看,车子在开,一路的光影变幻从她眼底飞逝,唯他岿然不动,映在她乌玉似的瞳孔中央。
他懒懒靠着,看她说:“连笑都要管了,女朋友,占有欲挺强啊。”
说完,梁空把提过来的纸袋递给她。
“不是新年礼物,赔给你的,不许不收。”
还特别认真跟她道歉。
骆悦人搭在带绳上的手慢慢收紧,很惊讶,她以为他那样在女孩儿那里总有得天独厚优势的男生,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他们好像有自动被原谅卡。
她挺反应不及,看到那双新手套,跟她自己织的那双差不多的颜色和款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说:“其实不用的,那天我有没生气,只是——”
好像因为很熟了,胆子也大了,就想试一下跟他大声说话,呛他一下,谁让他老说些不着调的话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