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片刻,骆悦人捏着照片,手指顺褶痕抚了一下,猜道:“是沾到血了吗?”
梁空被她目光纯然地盯着,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暗自摩挲,声音平直无绪,轻轻应下:“嗯,不小心沾到了。”
手掌搭到他胳膊上,骆悦人担心道:“是你受伤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他没回答,将掌心搭到她手背上,轻捏一捏,只说:“没事,早好了。”
他的钱包还摊在骆悦人腿上,她低头正准备将照片放回去,看着透明夹层,眸光一怔。
里头还有一样东西。
褪色的黄纸,折成三角形,藏在她的照片后面,如果不是抽出这张照片根本不会发现后面还有东西。
骆悦人拿出来,疑惑道:“怎么还有一张平安符啊?”
舅舅和表哥做的是运输生意,常年各地奔波,舅妈有点迷信,家里虽然没有供神烧香的习惯,但每年春天都要去寺里拜一拜,求财运和平安。
璐璐爱开摩托,之前被大车撞过,舅妈也在她车钥匙上系了这样的符,说是可以挡血光,无灾无难。
平安符只见人放在车上,还是头一次见夹在钱包里,跟照片放一起。
梁空瞥一眼照片和平安符,启动车子,淡淡说:“跟我奶奶去庙里,人家给的。”
“那你把这个平安符和我的照片放在一起,是保佑我吗?”
梁空看着前方,嗯了一声。
那次车祸之后,他在家里休养了挺长时间,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哥和亲爸也都回来瞧过,说他做事欠稳妥。
不在洛杉矶好好待着,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就回来,亏得是梁家消息灵通,不然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万一死路边了,估计也得等新闻出来他们才知道。
事情都能去查,来龙去脉也不是那么难猜。
没有人问梁空为什么夜机回国、千里迢迢动关系去帮一个小姑娘解决区区几千块奖学金的事情,在梁建河和梁知非看来,不过是太年轻,太冲动,太幼稚。
家里一向惯着梁空,要不是他这次出了车祸,没人会干涉他,现在人平安,也没有什么好讲的。
病中梁空情绪一直低沉,话也少。
梁知非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的性子,看似万事不挂怀,实则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执拗,还死心眼,他昏迷不醒躺在医院的时候,梁知非想了想,到底叫了人去善后。
梁空出院那天,平大也出公示,严惩了涉事老师,还了那个女生一个清白。
他跟梁空说了一声,叫他好好养着。
当时高祈来家里看他,就站在旁边一起听,等梁知非走了,拖把椅子坐到梁空床边来调侃:“庙里的菩萨至少有香火,你活菩萨当上瘾,你有什么?”
他有什么呢?
澜城轰轰烈烈入秋,狂风急雨,树木凋零,阴湿天让骨缝和患处像冰锥扎着一样的刺痛,等再见晴天,台阶旁的草叶复上一层白色晨霜,天气清远寒凉。
严竺寺叶落满院,台前到阶下,竹帚声密密簌簌,宝刹陈朽,三千偈语应时应景,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老太太带着他来拜佛,说到他被推进急救室那晚,手里都攥着一张照片。
那照片老太太看过。
“你哥哥说你就是为这个小姑娘回来的,遭了这样的罪,也不跟人讲讲吗?哪家的女儿,请到家里来做客。”
那天闭寺,严竺寺除了僧众,就是梁家的人,随行的人在外头等着,整座山大隐一般的空寂。
他合手跪在佛前,轻声说,不用了。
“人家又不喜欢我。”
老太太进过香,闻声心一紧,回头看。
梁空穿一身黑色素衣的跪立蒲团上,因为做手术,头发剃得极短,清癯如僧,殿内烛火幽微,梵经低颂,他双手合十,轻闭着眼,打小老太太带在身边礼佛,二十年耳濡目染,诸天神佛都降不住的混世反骨,这一刻,自削棱角,虔诚伏低匍拜。
焚檀不尽,如见真佛。
下山前,拿到那枚平安符,梁空将钱夹里的照片抽出来看。
皱损处浸了血,擦不干净,又试着徒劳无功地蹭了几下,他才作罢,照片和平安符叠在一起,塞回原处。
见风忽咳,他佝偻着腰,苍白修长手指紧攥着钱包。
山谷汇聚雾岚,浊浊不散。
等那阵气息缓过来,他紧紧拧眉按住心口,失神地自言自语,一声比一声轻。
“真疼啊,骆悦人……”
“骆悦人,我求了佛祖保佑你。”
……
车子从檀樟公馆开出,骆悦人在导航上按永明巷的地址,跟梁空说去外婆那边一趟。
之前他在电话里说他还没吃饭,又不肯来项曦这边一起吃,通话结束,骆悦人发信息给璐璐,问她在哪儿,璐璐说在家,又问外婆睡了没有。
璐璐说没,一块在看电视,刚刚还说到骆悦人了,讲她好一阵子没回来吃饭,外婆老担心她在外面吃不好。
骆悦人就撒了谎。
叫外婆帮忙做几个清淡小菜,待会儿她过来拿。
巷子前那条路立了施工牌,车子开不进去,梁空在商铺门口停下车,擡头就看见香樟树上头明晃晃的漆蓝路标。
——永明路。
“你外婆家住这儿?”
骆悦人拿着包下车,正擡袖子闻自己身上的火锅味,闻声说:“对啊。”
旁边翻修的路面一片泥泞杂乱,这一片的居民进出都很麻烦。
不过这路修得好。
“听说要改道,以后这路限重,不许大货车开了,这些年发生了好几次车祸,就在前面那个路口,都是货车撞人,我跟璐璐还看到过一次车祸现场呢,太可怕了,路边的花圃上都是血,以后限行也好,不然外婆过个马路去老年活动中心家里都不放心。”
梁空往前面的路口看,道路正翻新已经看不出原貌,那些老香樟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那晚。
警戒线外围着很多路人,救护车的鸣笛声刺耳。
他幻觉一样,看到骆悦人抱着一只小盒子,站在树下看着他。
可能并不是看他,以那样的距离,和路灯有限的亮度,她就算站在路边也不会看得见车里的人。
手心一暖,被人晃了晃,骆悦人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你在看什么啊?”
梁空收回视线,那张遥远的、悲悯的脸庞,与眼前张生动温暖的笑脸重叠,前者慢慢淡化。
他伸手贴着她的侧脸,用拇指蹭蹭她的面颊说:“没什么,外婆家是在巷子里面吗?我空手来不太好吧?”
骆悦人牵着他的手,往里走。
“没事,不用进去,外婆应该洗漱睡了,我给璐璐发消息,让她送出来就好。”
电话打过去,璐璐说她现在不在家,马上回去,让骆悦人先在门口等一下,骆悦人听那头璐璐不知道在跟谁说话,火急火燎就要往回赶,忙叫她别急,她自己进去拿一趟也不费事。
走到家门口,不偏不倚跟璐璐撞上。
璐璐身边还有一个人,高大帅气的体育生模样,依然留着金发,骆悦人认识。
梁空也有印象。
四个人,八只眼睛,尴尬了十来秒,璐璐和金发学弟都看着对面握在一起的手,后者露出晴天霹雳,生无可恋的表情。
璐璐挠挠头跟身边的学弟说:“你看,我真没骗你吧,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是我表姐真有男朋友了,你除了小几岁,样样比不过人家,再说了,我表姐也不喜欢比她小的……”
最后一句,顾及学弟脸面,璐璐已经说得细如蚊讷。
这也不是学弟第一次找璐璐当红娘,年前骆悦人跟璐璐在学校附近约饭,他也厚着脸皮去装了两次偶遇,然后加入她们,找尽话题边吃边聊,骆悦人始终温柔又疏离。
她看起来好像就不会跟人谈恋爱,也是这股子仙气,偏偏叫人蠢蠢欲动,克制不住地想跟她谈恋爱,教她谈恋爱。
怕唐突佳人,在微信也不敢乱说话,今晚喝了点酒,一冲动跑过来找璐璐帮忙。
“你说如果我跟悦人告白是不是要表现得成熟点?她喜欢成熟的男生吧?我要再等等吗?等到下半年实习会不会好一点?”
璐璐摊手,跟他说不用等了,实不实习也没所谓。
她表姐有男朋友了。
学弟不信,骆悦人都不给别人追她的机会,谁能追到?
璐璐说:“也没追,她跟她前男友重新好了。”
学弟愤愤:“悦人这么好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吃回头草!”
璐璐噗嗤一声笑,给学弟稍稍科普了一下“回头草”的情况,听完学弟更不信了。
“你就是想编出这样一个人让我放弃是吧?”
那璐璐也没办法了,只能怪她这未来表姐夫过分优秀。
现在这么直接撞上,算正面打击。
梁空叫人过目不忘,金发学弟打量他,从指间勾着的车钥匙,到手腕上的表,叫还在跟室友攀比AJ沾沾自喜的他,顿觉彼此不在一个层面。
然后,学弟痛心又痴情地把目光移到骆悦人身上。
“悦人,你不是说他是电视台的投资人吗?”
骆悦人没想到对方记性这么好,去年十一月在观棠新居门口见了梁空一面,能记到现在。
正要开口,身边的梁空先出了声,姿态端得很高:“叫谁悦人?没大没小的,你是璐璐学弟,对璐璐的表姐直呼其名?”
璐璐立马帮腔:“对啊,说了多少遍!叫姐姐不会啊!”
说完,璐璐冲梁空笑笑,“悦人表姐没有说你也会一起来,外婆把菜做好了,你们等一下哈,我进去拿。”
旋风似的跑进院子里,留下学弟一人独自面对。
他痛心疾首地问骆悦人:“你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有钱吗?”
这话要怎么回答?
正常情况肯定是要立马否定,才不是,我是因为他怎样怎样,梁空已经做好准备,听骆悦人怎么一通从心灵至品格地夸赞自己。
骆悦人先愣了一下,随后看了看一脸淡然的梁空,慢一拍的“嗯”了一声。
嗯。
因为他有钱。
这轻轻一声嗯,不止学弟五雷轰顶,连梁空也惊得变了神情。
学弟再问不出别的,如丧考妣地丢下一句“那祝福你们”就跑走了。
外人一走,算账的反而成了梁空,声线压得轻又危险丛生,敛下眼皮,淡淡看着骆悦人。
“你‘嗯’?”
骆悦人被他盯着,也没察觉不妥:“对啊。”
梁空继续,声音压得更低:“你还‘对啊’?”
我在你眼里的优点竟然只是有钱?
骆悦人也继续:“对啊。”
她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问题。
“他问这句话,也不是在意你有没有钱吧,他只是觉得你不好,嫌贫爱富是贬义嘛,那再挑剔一下,你有钱,你也不好,他只是想从你身上挑出缺点,可我不觉得你有缺点。”
听完,梁空笑了,赞许道:“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聪明啊?”
骆悦人鼓了鼓腮,瞪他,咕哝着怨道:“我以前很笨吗?”
曲着两指,梁空捏捏她的脸,咳一声,委婉说:“以前嘛,多多少少有点……不开窍。”
“所以,你就骗我,说你家住在望江别墅,跟我一起下晚自习,跟我一起吃早饭,我喊你吃夜宵,你也肯从檀樟公馆坐车过来!”
梁空知道她识破他以前的谎话,但两人也一直没聊过,长大了,幼稚的事不谈也罢。
可她真计较,他也陪着。
“我可没说过我住望江别墅,是你猜的,我就……随便应了一下。”
那时候,他还真生过念头,要不真搬去望江别墅,跟她隔街住着。
最后念头打消,离得那么远都会想方设法来见她,要真住这么近,他恐怕会忍不住走哪跟哪地黏着她。
起码住在檀樟公馆,因为熬夜起床困难,因为出门路上堵车,各种不可控的因素会将频率拉低,她也没有受到打扰。
挺好的。
不过是他自己两头折腾一点,也没什么。
璐璐出来,把装好的饭盒递给骆悦人,问了一句她那金发学弟呢?
梁空淡淡说:“可能去赚钱了。”
骆悦人噗一声笑,伸手轻打他胳膊,因为她说喜欢梁空有钱,所以刺激到学弟了吗?
“你不要瞎说!”
璐璐看着他们打情骂俏,偷着笑,自动当隐形人。
临走前,骆悦人问她:“你最近怎么都不去我那儿住了,你在永明巷这边去学校坐车会麻烦吧?”
璐璐立马疯狂摆手。
“不麻烦不麻烦,地铁不好坐,我就打车,而且我现在不怎么去学校了。”
保温盒被梁空拎在手上,另一只手牵骆悦人,巷子里路灯昏暗,骆悦人接着刚刚的话题,问他。
“你那时候明明住檀樟公馆,为什么不直接说?两头跑不会觉得很麻烦吗?”
“不麻烦。”
骆悦人强调:“城南城北不麻烦?”
梁空说:“因为你觉得麻烦的事,我并不觉得麻烦,送你回家,跟你一起吃早饭,都是我乐意的,我是为了满足自己,不是为了感动你,我不想你有负担,过多地替我着想,你可能会觉得因为你的存在,我很累,很辛苦,浪费了很多时间,不值得,我不希望你这样想,这贬低了你存在的意义,你永远都不会是这些负面的东西。”
你也根本不知道,那些时刻的我,在想什么。
如果是去见你,在见你的路上我就会提前开心起来;如果跟你一起回家,晚自习没打铃我就开始期待在公交车上和你并排而坐;如果是和你吃早饭,我会忍着困劲提前起床,并且一定会穿校服。
喜欢在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的早餐店,跟你吃一样的早饭,穿一样的衣服。
无限地接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