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过来。”
走廊的转角处背阴,刚刚那扇日光鼎盛的廊窗就在附近,投下明晃晃的光影。
孟听枝跟在程濯身后,走到这里,懊恼自己怎么就这么听话,好歹先问一句过来干什么吧?
程濯说:“徐格骗你的。”
孟听枝已经知道了,她“嗯”一声,没下文了。
程濯又说:“其实是因为我爷爷他想见你。”
孟听枝:“哦。”
她平淡的反应叫他猜不出一丝头绪,半点指示也没有。
人已经被徐格诓来了,这一面似乎难以避免,可她刚刚敛息鼓气的样子,明摆着是为难。
程濯望向不远处的电梯。
面前的孟听枝一直看着他。
他纠结地转回视线,对上孟听枝的眸子,修长脖颈上喉结微微一动,撇开目光说:“你从这儿走吧,我待会儿回去解释。”
孟听枝讷讷的“啊”了一声,嘴巴张出一个呆滞又可爱的小口:“可是,我的果篮都……”
已经被拿进去了。
程濯索性和她挑明:“你知道我爷爷想见你是什么意思么?”
孟听枝不想猜,摇摇头。
“他如果见到你,又很满意的话……”
程濯的爷爷她没见过,但程濯的父亲她见过,就那一面,双方都很不满意。
坏记忆,总沉疴不愈。
孟听枝带着一股倔,低低说:“怎么了,我不可以让你爷爷满意吗?他如果满意我,又不会让我当你奶奶。”
程濯:“……”
一年不见,她擡杠本事见长。
话停在这儿,气氛生硬的似两个人都在赌气,孟听枝觉得这样的“对峙”,莫名的尴尬又有点暧昧。
因为刚刚旁边过去一个小护士,非跟同事说悄悄话,还让孟听枝给听见了。
说那是小程先生的女朋友。
孟听枝盯着地面那道光,平缓了思绪,这才咕哝说着:“总不能每次你让我走我就走吧。”
话里有些翻旧账的怨怪。
程濯不由地神色紧绷,关于那次分手,他有太多要解释的,可甫一出声,就被孟听枝清柔的声线一击即中。
“那我也太听你的话了。”
“我现在不!”
说完,一秒时间也没留给程濯,转身朝708的病房位置走去。
她今天穿件剪裁质地都很好的棉白裙子,泡泡袖衬得肩背极薄,人很娇软,转身风抖动高高束起的马尾,发梢在白皙修长的脖颈间柳丝一样荡拂而过。
恍然间,如在佛寺树荫下那一面。
程濯左手拇指用力按在食指上,未全愈的伤口在压迫下,尖锐地刺痛神经。
他右手手心里,是一张皱巴巴的小粘纸。
程濯在廊窗边抽了根烟再回去。
推开病房的门,里面已经聊起来了。
差点忘了,他爷爷娶的也是艺术家,自己也精通书法和国画,就算隔了几十条代沟,也照样能跟小姑娘找到共通话题。
这儿问问,那儿问问,几句话就能摸清对方的底子,好作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现在已经聊到年轻人就要勇于追求梦想了。
“有机会你来我们家看看就知道了,他奶奶原先也有个制陶的工作室,空了好多年了,现在给她的两个学生在开班,周末都是些小朋友在里头玩陶泥。”
这一聊就聊到日暮渐沉,晚霞笼罩大地。
期间没什么令人尴尬的话题,仿佛只是个恭顺小辈来探望和蔼可亲的长者,甚至很少提及她和程濯之前的事。
哪怕老爷子有心无心地讲到,也是自然舒心地一两句话带过,讲他自己更多。
“我跟他奶奶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对付,也吵过架,那会儿在气头上才想争个高下,多少年过去,什么都忘干净了,再想起来,吵架拌嘴,分分合合,什么都是好的。”
临走前。
孟听枝柔柔地叫老爷子好好照顾身体。
老爷子问她是不是自己开车来的,孟听枝点头后,他又把眼风使向程濯,叫程濯把人妥妥当当送到停车场。
出了病房。
走到电梯那儿,刚好错过电梯下行。
廊窗里的漫天暮色似油画般细腻温柔,将不远处高架上拥堵的晚高峰车流都描绘得不急不缓。
孟听枝收回视线,刚刚听他爷爷说他奶奶,此刻心一静,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
“没想到,你们家的男人都喜欢娶艺术家,家族传统么。”
身边一时无声。
孟听枝纳闷转头,忽的撞进一直看她的程濯的眼睛里,似浓荫下的潭涧,心头惊怔那瞬,他磁沉悦耳的音质蓦然追加印记地吐出四个字。
“家族传统。”
电梯亮起红灯,恰好在这时“叮”一声,提示到层,厢门自动往两侧移开。
小时候看动物世界,热带雨林里的植物往往颜色艳丽而粘液充沛,小飞蛾一旦不慎被吸引弹落上去,要费好大的气力,才能摆脱那层香泽的束缚。
刚刚那一秒,孟听枝是小飞蛾。
她躲开视线,及时伸手去拦,即将自动闭合的电梯门有所感应地重新弹开,她压了一下呼吸,故作镇定地走进去。
程濯随后,没有说话。
已然足够了。
他一直都是寡言少语,几个字就能掀起惊涛骇浪的人。
电梯缓缓下行。
孟听枝盯着自己的脚尖。
电梯四壁反光,余光里,有一道视线不加掩饰灼烫地落在她身上,狭小封闭的空间,躲无可躲,她只能尽力叫自己平静一些。
电梯到三楼。
打开,无人,再合上。
程濯忽然出声:“你头发直了。”
“嗯?”孟听枝不解地哼了一声,没敢转头,只是小幅度用眼角地瞥他。
“你那两次都是卷发。”关于那两次单方面的遇见,她毫不知情。
程濯说:“之前在明裕庭见过你。”
暴雨那晚灯昏,她头发湿了,也细觉不出,今天近距离看,不是头两次那种波浪一样的卷度,柔顺自然的直发,很清纯。
明裕庭?
孟听枝想起来了,拍纪录片去过那儿。
她神情恍然地回答:“哦,那次啊,那是许学长要求的。”
她自己平时懒得那么精细地打理头发,那回穿那条粉蓝的复古花裙,阮美云瞧着满意把她拉去托尼那儿做的造型。
之后拍片子定妆造,许明泽说她那天的发卷好看,就又叫妆造姐姐重新做了卷度。
可这话落在程濯耳中,叫他很不舒服。
“许学长?他要求?他还能点名要你什么打扮么?”
电梯到了。
孟听枝被他一句话噎得莫名其妙,这人脾气怎么说来就来?
出了电梯,孟听枝往大厅门口走,她试图解释:“那是他的片子,自然是他想要什么造型就什么造型啊。”
程濯矜傲地嗤了一声,“他可真厉害。”
孟听枝侧目看他,那双桃花眼,长睫掩着一片阴郁,隐隐杀气。
这是在干什么?
吃醋吗?
孟听枝头都要大了。
视线朝下一瞥,他频频按压食指的大拇指上,肤色的创可贴边缘已经被红色的血洇透,小部分血迹沁进指纹里,这场景出现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实在暴殄天物。
艺术家见不得艺术被毁。
孟听枝急忙抓他的手。
“你别按!还没好呢,伤口都崩开了,你不疼吗?”
她指尖是软的,分别捏在他的指侧,像叫那一方伤处夹在其中,在受最小幅的电刑。
连腕骨都是麻的。
孟听枝仰头担心又疑惑地看着他,像在询问一个扑腾摔地的小朋友。
程濯眼波仿若被什么烫化了一样,明明那么高的个子,俯看穿平跟鞋的小姑娘,长而分明的睫毛垂敛出脆弱的姿态,嘴里含混地哼出单音。
“嗯,疼。”
低低的声音,短而软。
孟听枝瞳孔悄然放大,惊讶程度不亚于有人猛然在她耳边戳炸一个气球,怎么形容那种昏聩?
完全措手不及。
什么淋暴雨,生病住院做手术才算娇气包,分明这人只要用服软地态度说两个单音字,就娇气死了!
孟听枝倏的松开手,不敢再问“你真疼啊?”
万一他回答了“嗯”,那就是娇气包进化!
孟听枝四处看。
“这医院你熟吗?要不找护士给你重新包扎一下吧,你这个伤口是不是要消一下毒,现在天热出汗,容易感染的。”
目光游离间,一一照拂到大厅的每一个医患,唯独死也不扭头看此刻的程濯,忽的,秀致下颌上掌住一道滚烫热度,稍一用力,她就不得不将目光移回。
那只手的主人俯身垂颈,话息极轻地问她:“孟听枝,你担心我啊?”
孟听枝只觉得有一整个夏天都住在她嗓子里不断升温,无论她多用力的吞咽,这样近到咫尺的距离,分秒都在灼烤,暑热难消。
最后。
她底气不足地说:“我,我担心每一个与疾病作斗争的人。”
接诊间里还有其他做伤口包扎的人,之前给孟听枝引路的小护士也在里头,一眼认出程濯来,看到他的拇指流血严重,立马拿了铁盘和酒精棉球过来。
护士一边消毒擦血一边说:“这怎么弄的啊,这两天不是已经要好了吗,怎么伤口又重新裂开了。”
说完,疑问的目光下意识地就朝一旁的孟听枝探去。
好像是他们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才叫程濯的伤口裂开了,而孟听枝是罪魁祸首。
孟听枝深觉无辜。
但不想解释任何,只想赶紧弄完,她就回家。
程濯也没回答,淡淡问:“这种伤算得上疾病么?”
小护士噗嗤一笑,立马说:“哎呀,就算伤口裂了也不要紧的,什么疾病啊,哪有那么严重的,不过之后真的要注意了。”
官方回答后,程濯回头跟孟听枝说:“不算疾病。”
他不在“与疾病作斗争的人”范围内,她的普爱还轮不到他头上。
孟听枝忍无可忍,两腮微鼓,最后硬邦邦地说:“那我收回我的担心!”
程濯:“……”
小护士给伤口止住血,重新贴上创可贴,目光在程濯和孟听枝之间递了一个来回,弯着嘴角,显而易见地说:“小程先生,你女朋友好像生气了。”
程濯轻瞥她一眼,分辨一下,又转回去,轻轻的,“嗯。”
孟听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