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申城之行,程濯接手程靖远去例巡旗下子公司,虽事发突然,但仍无一纰漏。
这位太子爷的工作能力,之前外派就叫人见识过。
比之贺孝峥,他少有老派资本的拖泥带水,坊间也有人说,这份雷厉风行的魄力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太子爷就是太子爷。
他近年还是低调,商界传言都半真半假。
不久前,董事会已经将管理层换届投票的事告知全体股东,现在苏城商圈都在看程家下一步的动向。
之前外派后太子爷未能登高位,已经叫众人大跌眼镜,如今,先是程靖远病倒的消息被授权放出,管理层换届的消息紧随其后。
不乏人猜,按豪门惯例,这种青黄交接的关头,一旦有联姻消息出来,基本可以确定,程濯即将全面接手父业。
而放眼整个环能系布局,太子爷很有可能是从万竞地产开始收割。
如是云云,财经报纸分析得头头是道。
从申城回来后,程濯先去看了程靖远。
他身体休养得不错,一身素净衣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报纸。
日光稀薄,男人也难得温和,温和到因为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而显出几分寡静来。
就这么一个少有厉色的人,程濯同辈的兄弟姐妹里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来了,坐,刚沏的君山银针,尝尝?”程靖远折起报纸放在一边,手指轻敲乌木桌面。
小炉生火,茶盖上飘着白色水汽。
高冲后的茶芽已经舒展,白毫显露完整。
程濯随意喝了一口,杯子放回原位。
程靖远暗暗敛回目光,这份父子之间一分不肯多给的敷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已经持续很多年了。
久到,他对程濯小时候的样子半点想不起来,好像他的儿子忽然就长大,就开始体面周全地跟他针锋相对。
父子缘淡。
偏每每只有这种相对无言的僵持时刻,程靖远才能感受到血脉相连的感觉,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封闭,固执,不爱和人交心。
大概人经老经病才会柔软。
医生按时上门给程靖远量血压,检查完毕,天色渐晚,程濯也觉得待够了。
程靖远没有留饭。
临走前,他喊住程濯说:“你要是能承担后果,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程濯背影滞了下。
“你注意身体。”
没回头,说完就走了。
车子朝西郊的墓园开。
临近傍晚没什么人,停车区都空旷到可闻猎猎风声,程濯抱一束火红恣意的剑兰,去门卫处登记。
翻页本有固定编号,最新的一次记录就在最近几天,写得是程靖远助理的名字,那就是他本人来了。
而台子上放的那一束剑兰,花瓣干萎。
程濯放下自己带来的那束,摸兜找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火光在他拢起的掌心亮了一瞬,转瞬黯淡。
良久,他看着墓碑,出了声。
“你跟我发过多少次火,你不会记得了。”
“每次你打电话说你只有我了,老宅那边怎么拦,我都会回来陪你。”
“我真的尽力了。”
“你恨我爸,连带着要恨所有姓程的人,你没有错,但我也无辜。”
“我那么小,连离婚具体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开始觉得离婚是解脱,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你发过多少次疯,我多听你的话,我什么都答应你了——”
“你还是要死在我面前。”
烟草烧到尽头,他吸了最后一口,轻呛了声。
烟头丢在一边,他用脚撚灭,忽就凉凉地笑了:“你也从来没有为我考虑过,对吧?”
“你叫我以后不要结婚,我那会儿真没这个想法,我早就对婚姻失望透顶了。”
“这次就不听你的话了。”
程濯郑重地说着,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拿出来一个什么小物件,用黑色的丝绒布裹着,叠得仔细整齐。
摊开来,是一张双喜字的红色剪纸。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薄纸,目光温柔。
“还没跟你说过,这是一个我很喜欢的女孩子送给我的,她叫孟听枝,又漂亮又温柔,会做饭,画画也很好。”
“是我想娶回家的人。”
月初曾珥来找孟听枝谈过画展的事,月尾事情就定了下来,晚上曾珥做东,一行人在合莱会所聚餐。
宴上,几位投资人对孟听枝的作品大加赞赏,宾客尽欢,这顿饭才结束。
孟听枝社交是短板,之前没有考虑过办个人展,很大一部分都是考虑到这方面,这次多亏有曾珥来当中间人,她轻松很多。
送走投资人,孟听枝和曾珥坐在合莱的大厅里,要了一壶清茶和几例清爽的点心。
同校同专业同领域,能聊得话题太多,话题回到接下来的展上,孟听枝跟曾珥又说了一声谢谢。
茶雾袅袅,曾珥倾身捏起小巧的杯子,只赏着没入口,说:“太客气了小学妹,我们是互利互惠的关系,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可以合作愉快,彼此成就。”
孟听枝浅嘬一口热茶,几分心虚:“我成就你吗?”
曾珥提醒她:“小学妹,我现在是商人。”
近年曾珥身上的称号越来越大,她在艺术界的地位更是与日俱增,可她自己参与其中的已经寥寥无几,大部分的精力都偏到工作室的日常运营和挖掘扶持新人方面。
“你别看我现在顶着华枢奖特邀评委的身份,很多落选的画,我都画不出来了。”
曾珥淡笑着对孟听枝说:“小学妹,你觉得艺术有寿命吗?”
类似的话,孟听枝刚上大学,就有老师在课堂上问过。
答案是什么呢?
艺术是不朽的,遑论有寿命一说。
孟听枝那时候刚上大学,课堂上一知半解地沉默着,而现在她拥有完整的艺术思维和更广阔的视野,也有与之不同的一点看法。
“我觉得,没有准确的寿命可言,但它会慢慢在一部分人的眼里死掉,又在另一部分人的眼里活起来,此起彼伏。”
曾珥接上话:“就像爱情?有人不爱了,有人爱得死去活来?”
曾珥今天照顾孟听枝,替孟听枝喝了不少酒。
这会儿孟听枝还神思清明,曾珥已经有几分细查可觉的微醺姿态,那双情绪稳定、眼波清透的眼睛里,绕了一层远远近近的薄雾,很曼妙勾人。
孟听枝一时看走神。
不禁去想,她这样清醒而不浮于世故的人,如果有一天甘心泥足深陷,拿出七分的风情去试探情爱,什么人能抵抗得住。
曾珥太有魅力了。
孟听枝应声说:“有点吧,但感情,可能更看人为。”
曾珥托腮打量她:“你还记得自己之前是随波逐流、听之任之的人吗?”
孟听枝点点头,不惧谈曾经,“人是会变的。”
曾珥微仰着头,眸色在垂灯下倏然迷离起来。
会所暖气很足,加上酒热上涌,她这会儿觉得脖子后面有点粘,本想把头发扎起来,包里没翻到那根黑色的细皮筋。
她想起来什么人也扎小辫子,从她这儿拿走了,从来都是霸道土匪的德行,还是不可能还的,不仅不还,还要戴着招摇过市。
幼稚死了。
曾珥合上包,撩了一下头发,意味深长地感慨道:“是啊,人是会变的。”
孟听枝今天来的时候就听曾珥说了这家会所有程濯舅舅的股份。
看见后院水榭的孔明灯,她忽然想起这会所还没开业的时候,她就在枕春公馆的浴室里瞧见过。
她很喜欢这灯。
程濯说等开业带她来看。
大概因为沾着程濯的缘故,她欣赏会所内饰格外仔细,正厅一侧的墙上,疏落有致地挂了不少字画,和中式的会所风格很呼应。
曾珥说:“仔细看,都是真迹。”
暗叹一声大手笔,她留意起落款的朱章,直到看见一幅字。
“月照千峰。”
那一杆浓墨,笔力遒劲,鸿惊鹤飞。
只有今年夏的时间留款,没有章印。
脑海里,某段记忆猝不及防地被打开,孟听枝凝望着,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
他要是写别的,她绝对不可能认出来,偏偏是这四个字,他在她面前写过,还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过,这横竖撇捺,她实在太熟了。
那是前年冬天了。
细枝末节记不起来,只晓得是夜晚,她一觉睡醒,不见身边人,披衣下床。
国外的紧急工作隔着时差传过来,他不得不处理。
视讯会议结束,他神情倦怠地在灯下揉眉心,擡眼就看见孟听枝趴在书房门口,软声问他:“我能进来吗?”
他没说话,将笔记本合上远远放到一边,淡笑着朝她伸手。
孟听枝赤着瘦白的脚,欢快地跑进去,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再被轻轻一拽,人就不偏不倚横坐在他腿上了。
他以为是下雨打雷吓醒了她,窗帘一按,月色皎皎,清朗夜幕里隐隐可见小春山连绵起伏的轮廓。
孟听枝从来没有见过包装得如此精致的墨条,木盒油润,镶金嵌玉,是桐花万里,雏凤清声的纹样。
“这是别人送给你爸爸或者你爷爷的吧?”
他曲起指骨,刮了刮她的脸,眼眸微漾道,“孟听枝好聪明。”
孟听枝每次被他夸,是真是假,都觉得难为情。
他那把嗓子一旦染上情绪,撩人得厉害。
她坐在他腿上把玩着,小声说:“我又不是文盲,我上过大学好吗,还选修过中国古代史呢。”
“知道了,女大学生。”
什么女大学生,他一说话就又变调了。
孟听枝不顺着这话继续讲了,回到手中之物上:“这是你家里转赠给你的吗?”
她说话严谨又官方,程濯本来如夜般沉的心境也被她误打误撞搅出几分波澜。
“我爷爷给的。”
她继续问:“很珍贵吗?”
程濯反问她:“你觉得呢?”
孟听枝垂着长睫毛,认真看认真想,然后认真说:“我觉得……是不是这个盒子更贵呢?”
他点她鼻尖:“好聪明。”
孟听枝轻缩了缩脖子,满脸藏不住的温软笑意,她将里面暗藏纹饰的墨条拿出来,看着程濯问:“那我可以开这个墨吗?有点想玩,之前美院安排我们去一个制砚制墨的小镇采风,我那会有点中暑,就没有进那个工坊,周游后来说好好玩来着。”
程濯说着拉开书桌一侧的抽屉,另一手还护在她腰上扶稳她,侧身去取什么东西,问着:“怎么会中暑?”
那都是大二的事了。
孟听枝想了想说:“水土不服吧,采风坐大巴每次都很累的。”
程濯陪她在云安古镇待过,她这么说,他就懂了。
他找出一块砚台,往书桌上一放,他抱着她,不想挪动去翻宣纸了,旁边有一沓单面印的资料,他抽过来看看不是什么要紧的内容,翻到空白背面。
“玩吧。”
孟听枝惊喜道:“真的可以开吗?可是,开了就不能再送人了。”
孟听枝不内行,却也不是傻子。
这种端着风雅送人的礼,还是别人送给他爷爷的,不可能什么随便买的物件,搞不好就出自某个大师之手。
程濯替她铺纸,“不送人,留给你玩。”
孟听枝心脏怦怦跳,看着他的侧脸,淡淡的,有一种消沉的冷俊,可每每看她时,那双眼格外温柔。
她横坐着,白皙脚尖悬空,自己都没有察觉地轻轻晃着说:“那我玩啦?”
他失笑,扬起一抹弧。
她玩得认真,将墨细细推开,磨好,又拿笔蘸蘸,落纸前脑子一片空白。
“写什么呢?”
他状态轻松又纵容,回首看向窗外,“随便你写什么。”
孟听枝提着笔,顺着他的脸看,灯影与月色之间,瑕玉一般,目光再稍稍往前,窗子远远框住小春山的夜。
山峰薄冷,如他一般,浅浅映着皎皎光辉。
孟听枝说:“那我写月照千峰好了。”
她已经下笔。
他的声音,忽然靠近在耳边,幽微品味着,“月照千峰为一人,不写为一人?”
她高中练过瘦金体的字帖,书法不通也能写出几分顺畅,偏他一出声,字和心都乱了。
耳边的绒发被人拨至耳后,露出线条极柔的侧脸。
她目光专注在纸面,克制声音里的酥颤说:“那一人……他知道,就不写了,有意象就够了。”
那一人知道。
后来多久,他见这山这月,都能牵肠挂肚地想起她来。
“我照字和峰字写不好,笔画太多了。”孟听枝声音苦恼。
“你写我名字都能写好,这也叫笔画多?”
她下意识地回:“你的名字那是我练了好久的……”声音渐弱,她铺开新纸,“我瞎写的。”
程濯笑:“也没必要变脸这么快吧?”
孟听枝咬住腮肉,准备当哑巴,手背上忽的裹来干燥温热的触感,妥当地将她的手包住。
他那双手,微微用力绷起手背筋骨的样子,像玉质的修竹,干净到泛冷。
掌心里却是滚烫的,只有她知道。
“孟听枝,认真点。”
她收拢起走神的心思,乖乖点头:“知道了,程老师。”
直至那一沓纸用完,才停了笔。
“玩尽兴了吗?”
刚刚程濯在身后扶手教她,她披发不便,就找一只干净的笔把头发挽了一个松松的髻,这会儿一点头,笔端蹭了一下程濯的脖颈皮肤。
他很敏感地滚了一下喉结。
孟听枝“嗯”了一声。
他手掌一挥,清了桌子,写满“月照千峰”的黑白纸张满天飞,翻转零落,程濯掐腰抱起腿上的人,把孟听枝移到桌子上。
忽然坐到一个比他更高的位置,孟听枝心脏倏忽一紧,漏掉一拍。
只见他覆身而来,灼烫拇指蹭她下巴不慎沾到的一点墨痕,蚀骨揉心地拭去,声音也哑,“那现在到我玩了?”
孟听枝杏眼清软,反应不及:“嗯?”
最后一丝束缚力如弦崩断,他利落地抽走笔,长发尽数披散下来,发尾微荡。
她手掌撑在桌上,脖颈后仰成一道孱弱的弧,唇齿间的声音被吞没。
那山那月都看着,看着他如何身溺情海,疯魔不自知地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