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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腔 正文 第11章 小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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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弥提着金鱼灯走近。

    “你们一直在这儿等吗?旁边也有一个店——”

    沈弗峥打断她的话:“你好像知道我会一直等你。”

    连什么时候回来,在哪里碰头都没留一句。

    这话是盛澎刚刚说的。

    沈弗峥听了不以为意,不专业的导游做出任何不专业的事,不都很合理么?

    钟弥表情不解。

    “之前也是。”

    那晚应下当导游,丢下一句“我会去酒店找你”就走了,彼此既没有联系方式,她也不知道他哪天就会离开州市,又或者考虑到她来酒店找人时他会不在。

    “你好像默认我会等。”

    倒真是疏忽,钟弥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些,这会儿有点没心肝地说:“那你也可以不等。错过了就错过了呗,我外公说,错过就是没缘,没缘也不必可惜。”

    沈弗峥就看着她:“那我跟钟小姐算有缘无缘?”

    钟弥吸住一口气,挺可爱地摇摇头,像只小拨浪鼓:“不知道。”

    “你之前不是说还给人看过手相么?不会算?”

    钟弥接着摇头:“我不擅长算命。”

    沈弗峥不解:“那你靠什么给人看手相?”

    被人近距离盯着,那股子面对这人特有的尴尬又来了,钟弥想想,小声回道:“靠……靠胡说。”

    沈弗峥出乎意料地笑了:“那你现在也可以胡说。”

    钟弥很有讲究:“胡说也是要有准备的,现在电话诈骗还要写文案练话术呢,我也不能张口就来,下次见面吧,下次我——”

    话就这么停了一下,面前的人很自然接过去。

    “下次?”

    钟弥不知那两个字是不是反问,又是什么意思的反问。

    在今夜之前,每次分别,或有毫末心动如星火微烁,她都不曾考虑过与这个人是否还有相见重揖的缘,可不久前,徐子熠问她现在喜欢谁,她说没喜欢谁。

    是敷衍,却也像心虚。

    徐子熠刚刚说她看沈弗峥时有点怕。

    本以为他眼瞎胡扯,此刻钟弥忽然想,那会不会可能是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近情情怯的一种拘谨。

    想到沈弗峥刚才说她不知道他的行程,他可能随时会离开州市。

    钟弥擡起头问他:“那,还有下次吗?”

    “有。”

    钟弥惊讶他答得这么干脆直接。

    又想他无论提问还是回答好像都从容,外公虽然说他们年纪上并没有差一轮那么多,但数次相处下来,她却觉得他远不止大自己八岁。

    沈弗峥朝她亮了亮扇子,“你这字,是你外公教你的?”

    “嗯,我练得不勤。”

    “那就是悟性很好。”

    “谢钟小姐赠墨宝。”

    琴棋书画已经夭折两位,现下挨了夸,钟弥心情很好:“那你得还我点什么呀。”

    沈弗峥讶然一笑,微偏首,望住她眼睛去确认:“礼尚往来要这么快?”

    “跟你学的呀,之前前脚欠你人情,你后脚就让我还,”钟弥手指比出一个数字二,“还还了两个!”

    “好。”沈弗峥答应,“那需要我还什么?”

    视线越过他身侧,钟弥望见在隔壁店门口看手串的盛澎蒋骓。

    “你之后来我家听戏,能别喊他们么?”

    沈弗峥也半转身,看那两个人:“他们惹你不高兴了?”

    钟弥立时摇头,这几次出门,这两个人都跟保镖似的走哪跟哪,因为有他们,钟弥之前担心的那些尴尬,一个没发生。

    她对他们没意见:“没有,怎么会,他们都挺有意思的,只是戏馆已经够闹腾了,听戏其实还是身边安静一点好。”

    “就我一个,担心你会觉得尴尬无聊。”

    毫不相干的语境最后能重合,钟弥慧黠笑着:“怎么会尴尬无聊,沈先生明明也——”

    “很赏心悦目。”

    心领神会,他收到她的回敬。

    沈弗峥到馥华堂是下午两点,相较于初次过来时一楼的空寂无人,这回大厅要热闹得多。

    上客七八分满。

    厚重的暗红帷幕还不透一隙地垂着,台下看客瓜子茶水已经吃开。

    他在门口稍站,就有位年轻的服务生远远瞥见,忙把手上活计交给旁人,快步迎上来。

    “请问是沈先生吗?”

    沈弗峥打量一眼来人,微微点头。

    服务生笑容热情,手臂一伸,为他引路:“您这边请!”

    他一边碎步上楼一边跟沈弗峥说着,“今天拉胡琴的管事老戴,家里出了点事,弥弥在忙,不过弥弥交代我了,如果有位姓沈的先生过来,就领他去二楼,这边雅座已经给您留好了,请问您喝点什么茶水?我们这儿有——”

    正要报菜单,沈弗峥淡淡笑着打断他,问:“沈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姓,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我?”

    服务生看着他,先是一愣,随即嘴角继续咧起来说:“我怕认错人,当时也问了这个问题,弥弥说,这位沈先生很帅很好认的,我就又问只有帅这一条吗?弥弥跟我说,得帅到眼前一亮,不亮不算。”

    沈弗峥听后弯起唇,仿佛毫不费力,脑海立马虚构出钟弥说这句话时的俏皮样子。

    她太生动。

    服务生说话也俏皮:“我这从中午招呼客人到现在,您刚刚往门口一站,唉,我眼睛还真亮了!”桌上有菜单,他拿起来递给入座的沈弗峥,“您看看,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心情好的时候,最平易近人。

    沈弗峥在桌角放下茶水单,视线被旁边挂着的紫竹鸟笼吸引,一只翅尖雪白的雀在里头上蹿下跳,他看了一眼,对服务生说:“没忌口,你看着安排。”

    “好嘞!您稍等。”

    碧螺春随一碟松子杏仁腰果三拼送过来,服务生斟好茶离开,沈弗峥端起描青花的瓷杯,鼻端刚嗅到清香滚热的茶气,还没尝味,下方帷幕拉开,先闷帘传来一声。

    戏开场,碰头彩,台下一片观众的叫好鼓掌。

    沈弗峥坐在二楼栏杆边,位置靠近台前,往下一眺,就知道钟弥忙什么去了。

    戏班有人请假,戏却不能不唱。

    钟弥顶老戴作一场琴师。

    钟弥的胡琴本来就是老戴教的,不像琵琶学得那么累,不仅讲究衣着,章女士还要求她时刻坐得规矩。

    老戴自己就是粗人,根本不管她,她学得更开心,高中那会儿就拉得有模有样。

    此刻的钟弥坐在戏台的侧幕里,浅灰针织半袖,搭白色休闲长裤,简约利落,一条腿弯曲着前置,垂感好的西装面料盖着鞋面,露一截涂鸦帆布鞋的底边。

    她撑着琴,端一节玉竹似的细伶腕子,拉弓走弦,张驰有度。

    沈弗峥手上的茶杯滞着,他留心听了一段唱词后的背景乐。

    刚好茶水放温了一些。

    徐徐入口,正适宜。

    她那手琵琶弹不出好风月,今天这把胡琴拉得倒是很好。

    戏罢,台上的角色谢幕退场,切末守旧撤下换新。

    钟弥在稍暗处,去地上拿琴囊,小心翼翼将琴与琴弓放进去,她一低头,在二楼的下俯视角,能看到雪白纤细的脖颈露出来,同时暴露在他视线里的,还有脑后那根“簪”,形制奇怪。

    沈弗峥眼皮一敛,将目光收到近前。

    桌上放着茶水单,褐色粗麻线系着铜环,旁边别一支塑料圆珠笔,供客人勾画。

    去了笔帽,就是那根簪子了。

    他不禁失笑,倒是很会因地取材。

    没过多久,钟弥上了二楼,径直朝沈弗峥所在的位置走来。

    那根“簪”他没机会近距离看,因为钟弥散开了长发,脸颊两侧的头发随快步而生的风,往后微微扬动。

    其实没什么太大联系,但他想起来之前她拍杂志的场景。

    先前镜头之下的姑娘,在他面前站定,问他有没有很无聊。

    他倒是很坦诚,说不是那么有趣,消遣不就是这样么?打发时间,有意思的东西太少。

    钟弥弯身,从他面前的碟子里捡了颗松子,稍耸眉,觉得这话能从沈弗峥嘴里说出来,很违和:“我以为你们这样的人,效率至上,视时间为金钱,每分每秒都要创造价值。”

    “那样就太累了。”

    手中的松子脆脆一裂,露出小小果实,钟弥一顿,正要怀疑不会当代的资本家已经开始不重效率利益,开始往人文情绪方面深耕了吧?

    沈弗峥说,“能不能每分每秒创造价值不重要,只要每分每秒都在收获价值,这个价值是谁创造的并不重要,用时间效率去博金钱的人,往往不是最大受益者。”

    钟弥有点没听懂。

    他看出来了,又耐心十足打比方给她听。

    “整套机械的运作里,只有小齿轮才会拼命地转。”

    钟弥一脸恍然。

    当代资本家果然没叫她失望。

    她没说话,拇指食指撚起掌心的一粒松子仁,转过身去,喂给笼里的雀。

    漂亮的小雀在里头蹦得欢。

    沈弗峥就跟着看钟弥逗那只雀。

    “你养的雀?”

    “嗯。”钟弥背身对他,仿佛很享受这种藏住面孔情绪的对话状态,看着笼子,有几瞬发呆,然后稍稍侧过脸问他。

    “沈先生,没养过雀吗?”

    她在一语双关。

    沈弗峥目光静了下,仿佛看透她的小心思又不点破:“倒是没经验。”

    无法确定他的回答是否具有深意,可钟弥却没忍住为这个回答胡思乱想,一时没再出声,只是装作逗雀的样子,又捡一颗松子掰碎喂进笼子里。

    周围并不安静。

    两场戏相接,有客走,有客进,有客继续喝茶谈天。

    没多久,沈弗峥捏着蓝瓷杯,朝她所在一指,她听见他用一种很淡的声音问:“你这个雀,要怎么养?”

    他也在一语双关么?

    钟弥不能确定,微愣着回:“我这个雀,挑食,不是谁都能养的。”

    他看她半晌,微微颔首,举重若轻道:“有道理。”

    台上的花旦水袖一抛,正唱到婉转处。

    没一会儿,服务生添了壶热茶来,斟茶的哗哗水声将钟弥目光从戏台上牵回,隔着袅袅茶雾,她看对面坐着的沈弗峥。

    光线被泛黄的老玻璃削弱,映入室内,一旁屏风里绣的竹兰,化作层层灰影,落在他的白衬衫上,台上唱着光转流年,这厢便淌成一副浓淡皆宜的水墨画卷。

    高朋满座里,钟弥望着对面人瞧戏的眼梢,忽然想——

    戏文里讲的因缘际会,也难胜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