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腹在钟弥脸上那红痕处停着,瞧着她,拇指从她眼下一划。
“脸红了。”
钟弥偏头躲开:“睡觉睡的。”
他弯起唇,什么也不揭穿。那种近距离看人的模样,仿佛将人架到火上烤,叫人无法坐以待毙,又叫人在这种无法坐以待毙中,稍有举措,便错漏百出。
钟弥将目光迎上去:“你对人都这么好吗?请人吃饭,让人住你的房间。”
他露出一种苦恼神情问:“我之前是不是那儿做得不好,惹着你了?”
“没啊,干嘛这么问?”
钟弥也困惑。
只是他的不解,可能更偏向于猎人的无害伪装,而钟弥的困惑却如栽进陷阱的小鹿,实打实是突如其来,一头雾水。
他握住钟弥一只手,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得罪我们弥弥了?怎么总把我往很坏的地方想?”
原来是以退为进的控诉。
钟弥也装单纯无知问他:“那你是很好的吗?”
这种幼稚的小女生问题,一旦想绕弯子回答,搪塞起来有千百种方式。
再难听的话,花前月下都有不难听的讲法,水袖似的,舞得缱绻,一摊开,不过是张换了说辞的免责声明。
她都知道的。
可沈弗峥捏了捏她手心说:“对别人,不好讲,对你,总不会太坏。”
明明能把话说得顺耳悦心,他偏不,一时不晓得该怨他吝啬,还是赞他坦诚。
“总不会太坏是什么意思啊?你不能对我好吗?”
“能啊。”
他笑起来,不散漫,眼神反而更聚焦。
有种冷淡却灼人的意味。
“可弥弥,我对你也不够了解,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哪种好,我也不知道那种好我能不能给得了,就像你之前说的,我并不能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一样。”
这话是钟弥说的,由他之口再复述,像验证,一种说不上好的验证。男女之情里,越是决绝的否定,往往越期待推翻,就像争吵中抛出“你根本不爱我”的人,没有一个是希望对方回答“对,我不爱”的。
钟弥的恋爱经验不多,她曾以为自己反感这些口不由心的试探和猜测。
可真的遇上半点糖衣炮弹也不给的回答,居然也会惦记甜言蜜语的好。
“不会太坏的意思是——”
“弥弥,我可以给你,我能拿出来的最大的诚意。”
因为不知道界限在哪里,气球被吹大后,每添一口气,易爆的风险都会高一分。
越想越烦。
此时此刻,她不太清醒的脑子,反感再添负荷,钟弥也不愿去细想这个“最大的诚意”是什么。
这个由黄昏睡入的夜晚,太像玻璃杯里晃动的一道酒液,流光溢彩,晕晕眩眩,及时行乐教人微醺时不要思考。
太浪费。
人嘛,该醉的时候醉一醉,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弥没说话,成全了几分钟前自己的心底渴望,将自己当一块错位的拼图,嵌入沈弗峥怀里。
她双臂环过他肩膀,侧脸一半贴他稍硬的衬衣领,领一半贴着他脖颈皮肤,交换私密至极的体温,也闻到比想象中更深刻温暖的荷尔蒙气息,浅淡烟味混着清冷木香。
之前在州市酒店露台“狐假虎威”被他揽进怀里那次,钟弥闻过,但人是情绪动物,此一时彼一时,心境不一样了,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钟弥闭上眼睛,放空思绪,完完全全享受这如愿一刻。
她非常喜欢这样的自己,肯放下瞻前顾后,想做什么就去做。
此刻沈弗峥的想法或许也与她一致。
——喜欢这样的钟弥。
手臂环过她后背,她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单薄一些,像只收拢尖刺又露出软软肚皮的小刺猬,此刻安安静静,又鲜活有温度。
感受到她小幅度的蹭动,下颌耳根被她头发蹭得有些痒,沈弗峥在她后颈抚拍了两下。
“很累?”
钟弥睁开眼,嗯了一声,拖着疲音说:“但你不要问我为什么。”
他天真发言:“为什么呢?”
没想到这种八风不动的人,故意使坏居然有一股少年气的顽劣。
钟弥直起腰,不禁笑着在他肩上捶了一拳:“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意思唉!”
沈弗峥手掌扣在她那只打人的小拳头上,轻轻掀一下嘴角:“原来我没意思你才肯笑。”
钟弥闻声一怔,忽然脑子回顾,好像从今天那顿中饭开始,她就把忧心忡忡摆在脸上。
他不可能没瞧见。
可他一句不提,现在还变着法儿来哄她。
她脸上那点笑弧收起来,那种愁云散开的开心却像印进了心里一样,手还搭在他肩上,钟弥喊他一声。
“沈弗峥。”
“嗯?”
她抿抿嘴说:“没什么,突然想喊你。我饿了。”
他先起身,继而拉她从沙发上起来:“带你去吃饭,你要先洗下脸吗?”
听到后一句,钟弥立马警铃大作捧住自己两侧脸颊,偶像包袱颇重:“我现在看着很乱吗?”
她已经开始摸眼皮,担心自己是不是睡肿眼睛。
沈弗峥招手,要她靠近来帮她看。
两步迈到他跟前,钟弥才反应过来,并不需要他这份体贴,只会叫自己尴尬。
沈弗峥并没有体贴,低首凑近看。
过近的距离,叫心跳体会到无形压迫,钟弥梗着修长脖颈,口舌一阵阵发干:“你近视吗?要凑这么近看?”
他又被她直率的话逗笑,没忍住捧着她的脸揉了揉,钟弥佯装不乐意地扭着说:“干嘛呀,过分了吧。”
“我们弥弥是真的可爱。”
那种高兴几乎从眉眼神情里溢出来,钟弥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沈弗峥,就像天上的月映到水里,虽仍是虚的,但忽然离她很近了。
虽然捞不着,但好像可以伸手去碰一碰了。
他的高兴由她而生。
这月为她而来。
钟弥说:“真的吗?很少有人夸我可爱。”
“很少?”
沈弗峥半是疑惑,钟弥的眉梢却悄然舒展开,明媚无畏,有慧黠的灵气。
“对啊,很少,因为我太漂亮了。”
能在她身上落地生根的溢美之词太多太多,泛泛而守中的可爱形容,排不上号。
“嗯。”沈弗峥看着她,颔首认同,“是太漂亮了。”
坐电梯上行,直达酒店顶楼的餐厅。
高层临窗位置,市中心的夜景如霾蓝调里撒一把星火,霓虹烧金粉,灯海勾车河。
浮华处,连灯光都显得争奇斗艳。
九十月正是吃蟹的好时候,季节菜单随手一翻,两页都是肉肥膏黄的螃蟹,一道清蒸,一道避风塘。
“没有海鲜过敏吧?”
钟弥摇摇头。
吃螃蟹适合配清爽的白葡萄酒,点酒的时候,沈弗峥叫人把下午存在这儿那瓶酒拿出来。
通常白葡萄酒不需要醒,稍稍冰镇即可饮用。
服务生很快将冰桶和酒送过来。
那瓶子钟弥还隐隐有印象
心弦一鸣,钟弥脑海自动浮现彭东新从女经理手里接过一瓶酒,放桌上献殷勤的样子。当时远远看,也听不到声音,她不能确定是给谁的。
钟弥托着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自然地好奇:“你不是说下午要见几个朋友谈事吗?怎么还存了酒啊,旁先生送给你的吗?”
沈弗峥转回视线说:“别人送旁巍的,说是很多女孩子喜欢喝这种起泡的白葡萄酒,我说巧了,我这儿有个女孩子,旁巍就送我了。”
那就是彭东新和沈弗峥不熟,最多是认识,毕竟圈子就这么点大。
可能彭东新和旁巍关系不一般。
钟弥继续问:“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来往,关系好的话,很喜欢送酒吗?”
她这时的好奇心超出了沈弗峥对她的认知范围,但夜色气氛都这样好,她两手托腮睁着漂亮眼睛的样子,又不施粉黛,满是小女生的天真烂漫。
沈弗峥没往其他地方想,手贴瓶身上感受,怕太凉,随即就拿出来,倾身给钟弥倒:“喝一点点?”
钟弥点头,说好,心却悄悄悬着一部分,如果他略过她刚刚的问题,她再问,会显得太刻意吧?
她正这么想着,对面的人放下酒瓶,坐下来好整以暇朝她看来:“刚刚你说什么?”
钟弥唇刚动,还没发出声音。
沈弗峥先笑,“我这个年纪的人?我是什么年纪的人?”
他的故意为难叫钟弥脸颊微微发烫。
她怀疑是刚刚那口葡萄酒下腹,立即起了反应。
“你自己几岁你不知道吗?”
“三十岁怎么了?很老了吗?跟你有代沟?”
钟弥抿着一口酒,摇摇头。
他问了三个问题,她这无声的动作也不指明在否定哪个问题,又或者都否定。
“我还要再喝一点。”
钟弥把杯子推过去,等沈弗峥动作。
浅淡的琥珀黄,暖光下,似晶莹流淌的黄金,散开发酵的甜香气,的确当得起旁巍说很多女孩子喜欢。
好像女孩子们天然地喜欢这些轻盈甜蜜,带着梦幻色彩的东西。
钟弥晃晃酒杯,稚气地睁大眼,观察细小的气泡一颗颗破裂。
所以——
粉红税从天而降,像镰刀一样从女性身上收割暴利。
乖女爱坏男,白纸一样的姑娘最适合演青春疼痛电影。
很好很好的时候,就会好得像在透支未来。
这种居安思危叫人不开心。
钟弥主动展开话题,就由手里这一杯酒开始,她问沈弗峥:“你知不知道,螃蟹不可以和葡萄一起吃?”
“知道,螃蟹和葡萄一起食用,容易腹痛不消化,葡萄含酸,柿子和山楂也不能跟螃蟹一起吃,怎么了呢?你误食过?”
钟弥摇摇头,一手托腮慢慢咽酒,另一手轻晃空空的杯子:“那为什么吃螃蟹可以喝葡萄酒?”
谁能想到这家五星级的餐厅,夜景最佳的临窗位置,正在进行一场科普问答。
“葡萄酒能杀菌去腥,配海鲜不容易食物中毒,白葡萄酒清爽,也比红酒杀菌作用更好,跟海鲜是绝配。”
他耐心回答,又问:“这有什么关系吗?”
“有啊,”钟弥点头,这回她自己起身去拿酒来倒,仰脖喝下一口,弯起嘴角道,“这说明——”
“两种不适合放在一起的东西,如果有一天适合放在一起了,一定是其中一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是绝配的代价!”
沈弗峥看着她脸上盈起的笑容,觉得她是不是已经有醉意了,这时候清蒸螃蟹随另一道时蔬一并送上来,他适时提醒:“不要喝太快了,你酒量不好,容易醉。”
钟弥故意笑着:“我喝醉了不好吗?”
他不痛不痒把问题抛回来,纵容着,好像全听她的意思:“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说实话就好了。”
“实话就是那先别醉。”
钟弥噗嗤一声笑:“你这个人看着很好讲话,但其实——”
内心的感受不好形容。
她觉得这人身上有一股不动声色的强势,表面从容,不计较,内里却掌控欲十足,进入他的地盘,就得按他的行事风格来走,如果不能,就会被淘汰出局。
这是渡河小卒的起始规则。
身边都是肯听调遣的人,这样的人,何必有厉色?
自然看着很好讲话。
“但其实怎么?”
他身后是遥远的灯火夜景,梦幻璀璨,不切实际,衬得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好似是唯一能把握的真实。
钟弥看着他,好半天说出一句,“……也不是很好讲话。”
沈弗峥擡下颌提示她:“吃蟹,趁热吃,凉了会有点腥。”
钟弥敛下目光看,长长的竹编盘,斜放四只橙黄的大闸蟹,视线一挑,她对沈弗峥说:“那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不会吃螃蟹。”
“不喜欢?”
“不知道喜不喜欢,反正不会剥。”
钟弥跟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一桩事。
太小,也不记得是不是第一次吃蟹了,反正是她记忆里的第一次。
好像是哪年的中秋节。
不少亲戚来家里吃饭,那会儿才多大,剥个螃蟹都费力,她就捧着胡啃,咬到蟹腮,觉得不好吃想扔到碗里。
表姨瞧见,先说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吃相这么不斯文,死活把她拽到小桌子旁,然后颇得意地讲给一屋子人听,叫她学学表姐,教她先剥哪里再除去哪里,得像表姐那样规规矩矩坐着,有个淑女的样子。
她不想学任何人。
日后桌上有蟹便说有点过敏,吃了皮肤痒。
其实没有过敏,只是不喜欢,又不想听人来劝。
索性把话说绝。
听她说话时,沈弗峥已经净了手,慢条斯理拆解螃蟹,壳放碟里,肉和黄剥进小碗,抽空看她一眼,评价说:“年纪不大,脾气倒是挺大的。”
钟弥夹茶树菇放到自己碗里,也不否认:“你才知道啊。”
好似劝人早认清。
“小姑娘脾气大一点,有时候也不是坏事。”几只蟹腿剥干净,他端起小碗,微微起身靠近过来,放在钟弥手边。
“吃吧。”
虽然他剥蟹的时候,就有过猜想,但猜想被他的行动证实,钟弥还是顿了下。
好歹这是第一个给她剥螃蟹的人。
还是个男人。
沈弗峥察觉她的怔然,坐回原位,用湿毛巾简单揩着修长的手说:“不是不过敏么?这个季节蟹应该挺不错的。”
钟弥捧起小碗,这只拆解完毕的蟹,袒露的是一只蟹的全部。
却也代表着沈弗峥愿意袒露的一部分。
他肯为她做到这步。
于是,钟弥便心安理得享用,吃到第三只,他还在剥。
吃得总比剥得快,钟弥也不嫌腥,手上开开合合折一根细长的螃蟹腿玩。
她有点好奇,按他中午空腹吃辣都说伤胃的养生论调,这会儿不应该说螃蟹寒性太重,吃太多,伤健康吗?
沈弗峥听了她的问题,露出淡淡一个笑。
“我没那么追求健康,你真拿我当老年人了?我烟酒都嗜,大概率也不会戒掉了。”
“你好像很少抽烟,我以为你没什么烟瘾。”
“社交场合喝酒很难免,除了酒,其他会让人上瘾的嗜好,我不喜欢让人知道。”
抽烟也喜欢独处的时候抽。
钟弥还在想他话里的意思。
他将第四只蟹给她:“我大学时参加过一场辩论——清醒地屈服于欲望算不算一种失控。”
“你是正方还是反方?”
“正方。”
屈服于欲望是一种失控。
所谓清醒,只能说这种失控已经很严重了。
“赢了吗?”
“赢了。”
钟弥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人是一种另类的铭器,过往种种皆有迹可循。
有些人,从不上赶着冒头掐尖,看着像是被动于顺风顺水,可偏偏好命,一生都少有败绩。
这种人往往也情感淡薄。
因为什么都有,所以什么都不爱。
钟弥忽然有点懂了,他之前说的“最大的诚意”。
沈弗峥问她:“还吃吗?”
一碟四只,都进了她肚子里。
“还可以吃吗?”
闻声,沈弗峥擡手招来服务生,又要了一份清蒸蟹。
钟弥有点不好意思,一个是需要人家剥,另一个是……
“会不会吃太多了。”
她正后悔,打算说不用再上了,连说辞都想好,搬他刚刚的话,说人不能屈服于欲望,食欲也是欲。
沈弗峥先开了口,他说:“不算多。”
“补给你小时候的。”
这句话具有怎样的魔力?
叫钟弥立马想起六七岁对着螃蟹束手无策的自己,那老旧画面里,没有大嗓门喋喋不休的表姨,没有绷直腰板作淑女楷模的表姐,忽然新出一块来——
小小的她齐刘海细软,穿蓬蓬的裙子,安静乖巧趴桌上玩布娃娃,桌边是隔着遥远年月,替她剥螃蟹的沈弗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