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百生日不易张扬。
五十岁生日要在四十九岁过。
沈弗峥的小姑姑平时就很讲究,生日更甚,他二伯调任外地多年,还在往上头走,平时能回京一趟不容易,小姑姑又是独女,难得回娘家过一次生日。
今天算是近半年来,老宅里最热闹的一天。
老爷子兴致好,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败兴。
那前厅后院的热闹,处处是笑脸,瞧着像是人人都在过生日,不过仔细看,还是属穿一身宝蓝裙装的小姑姑最红光满面。
沈禾之今天高兴,连亲儿子前几天闯祸的事都不计较了,把蒋骓寸步不离领在身边,逢人介绍,嘴上说着没出息不成器,嘴边的笑却是骗不了人的。
众人也捧场,说阿骓跟着他四哥怎么会没出息。
蒋骓听烦了,也笑累了,得了话茬立马想脱身:“我去找四哥。”
沈禾之一把将人拉住,使了个眼色过去,一边拽着蒋骓往别处走,一边压低声音,小幅度动唇说:“你四哥现在在忙。”
蒋骓跟他亲妈说话,就没有不唱反调的时候:“今天四哥能忙什么啊,我刚刚还看到他被女的拉去分蛋糕了!”
沈禾之狠狠瞪他:“跟谁学得坏毛病?说话斯文一点,一身匪气,盛澎那帮人我叫你少打交道你当耳边风?什么女的,那跟你一个姓,是你堂姐。”
蒋骓本来皱着脸,忽然神情展开,醍醐灌顶念着这两个字:“堂姐?我就说你怎么今天非把她带到外公面前来,合着你一个生日办的半个京市都知道了,这么大阵仗,是在为我爸那边保媒拉纤呢?我爸托你办的?”
说完蒋骓自己都不信。
“不会吧,我爸应该不会跟你开这个口,那就是大伯家托你办的,”蒋骓想笑,也真笑了一声,“妈,你可真是爱得深沉,你都快五十岁了,一个男人他爱不爱你真的很重要吗?你还想着往他身上使力气?”
蒋骓在角落处扭头,满场热闹里找他亲爹,终于在另一个角落看见蒋闻跟一个搞民乐创作的白发老头相谈甚欢。
他心情复杂,对爹对妈,都是。
但复杂很多年了,早麻木了,便透着一股伤人心的漠然。富贵人家的常态罢了,讲出去都不新鲜。
转过头,他看着绷着脸色,但面上神情已经凉下来的沈禾之。
没有人被泼冷水还无动于衷,尤其这个泼冷水的,还是从她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亲儿子。
临走前,蒋骓说:“真不行,我给您个建议吧,做两身旗袍,去学弹琵琶。”
旗袍琵琶几乎成了沈禾之几十年人生的禁词,听到看到,都会想到特定的人来。
蒋骓见她变了脸色,又装一副唯母命是从的样子,摆摆手:“您自个儿招呼客人吧,我去给您看看我那堂姐。”
在偏厅寻到人,戏已经没得瞧了。
婷婷玉立的堂姐捧一牙蛋糕铩羽而归。
沈弗峥站在走廊边,手上捏一只小盒子,走近才瞧出来是一盒小吃摊常见的红豆饼。
“生日蛋糕都不吃,哪来的红豆饼啊?”
蒋骓伸手,越过缺了一角显然被咬过的,快速偷来一块尝。
“怎么凉了?”
沈弗峥说:“放久了自然凉了。”
老林回来时,沈弗峥还在跟家里的几个叔伯亲戚聊天,脱不开身,刚刚那位蒋家小姐喊他去给小辈分蛋糕,他才抽身从书房出来,看了手机消息,意外钟弥还有东西给他,打了电话叫老林送进来。
就是手上这份红豆饼了。
蒋骓从窗里往屋内看,他那位堂姐瞧着挺心情失落。
蒋骓不晓得具体缘由。
本来沈禾之给蒋小姐消息,说沈弗峥这会儿在书房,他这人打小出类拔萃,在长辈面前瞧着别提多恭顺得体,拿放大镜端着瞧,都寻不出一丝错。
可实际呢?
早不耐烦,内心蔑然都是有的。
越狡猾的狐貍越会藏尾巴。
这会儿要是喊他出来帮忙,他必定肯。
蒋小姐捏好由头就去了。
沈弗峥的二伯沈兴之常年在外地,对沈家一些远点的亲戚,脸对不上人,经人介绍才知道对方身份。
沈兴之老套地说着,哪年喜宴见过,对方好像还是个小丫头,一转眼长这么大了,变得这么漂亮,婉婉有仪,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还是京市的水土养人啊,看看阿峥他们,真是个个都好,哪像我家那两个,大的小的都不省心,他妈妈一天到晚给那两个小子操心,头发都不知道白了多少。”
长辈对下,总是有说不完的虚赞。
这不稀奇。
偏偏这时候沈弗峥说:“二伯,封建迷信可要不得啊,您别今天看见了蒋小姐就说京市水土养人,您在京市待一阵子就知道了,像蒋小姐这么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的女孩子,满京市可养不出来几个。”
沈兴之便多打量了蒋小姐一番,眼神渐渐透着满意。
蒋小姐还不察,仪态拘着,只用余光看沈弗峥,耳根都不由在发热。
她跟沈弗峥不熟。
她家也不与沈家常来往。
家里教她当淑女,重名声,也不能像蒋骓那个女朋友那样到处参加宴会开派对,一年到头也就指着要紧的红白事才有偶然碰见的机会,见了也就是简单打个招呼。
她不知道在沈弗峥心里,她居然这样好。
他就这么起了个头,满屋叫她敬畏的长辈忽然都夸起她来,叫她更加不好意思了。
她红着脸对沈弗峥说:“那几个小孩儿还在等着分蛋糕。”
他们这才从书房出来。
她以为,沈弗峥或多或少对她有些好感,不然刚刚怎么那样夸她。
给小辈分完蛋糕,一转眼,他就去了外头,不知道给谁打电话,她犹豫一会儿,捧起一份花型最好看的蛋糕,端到走廊上。
“你要不要也尝尝,这个奶油不是很腻。”
沈弗峥司机送来一个很廉价的透明塑料袋,他刚打开到一半,转头看一眼她手上的蛋糕。
“我不爱吃甜的。”
纸盒上有字,她瞧见,不死心地说:“红豆饼也是甜的,这个跟红豆饼其实差不多。”
沈弗峥道:“是吗?”说着,垂眼从盒子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说,“是挺甜的。”
她便知道,他不会尝这份蛋糕了。
被人拒绝,再礼貌委婉,失落也是难免的,好似他不久前才夸她知书达理宜室宜家是一种错觉。
蒋骓对这位堂姐的印象不差,从中学就开始读寄宿女校,听话乖巧,但凡女性长辈聊到,没有一个不夸的,真是会养会教,以后谁娶回家也是有福。
收回目光,蒋骓凭心说一句:“其实她挺适合当老婆的,属于那种就算老公在外头有私生子,她都能帮体面瞒着,面子工程做得滴水不漏的那种,真的,我没乱吹,她妈就是这种人,虽然家世次了一点,但娶回去绝对省心。”
沈弗峥看着蒋骓异常认真的样子,淡淡应和着:“我也觉得,但我没有私生子啊,用不上这么好的老婆。”
提到私生子,沈家人估计都能想到沈兴之的大儿子沈弗良,沈家的长孙,沈兆之的儿子沈弗永早夭,沈弗良算是家里年纪最大的。
那是真的不成器了。
早些年正值婚龄,在外头没谱地花天酒地,最后在一个凭校花身份走红的小演员身上栽了大跟头,孩子被送回沈家的时候已经会叫爸爸了。
一张亲子鉴定换走一张支票。
因这事儿,老爷子动怒,沈兴之虽在南方任职,早年妻儿还常回京市,自那事后,老爷子放话了,说自己很好,叫他们没事不必回来看望。
整个沈家都知道,老爷子生平最厌蠢人。
那不成器的二哥,至今婚事还没定呢。
在沈家,蠢人还是少见的,像沈弗良那样拖累一家的也是稀有品种。
论聪明,大家都聪明,沈兴之的二儿子沈弗禹,沈兆之的女儿沈弗月,包括沈兆之夭折的大儿子沈弗永,偶有人提及,也惋惜他几岁大心算就了不得。
大家都聪明,聪明得不得了。
其中属沈弗禹最像老爷子,从外貌到作风,私底下都说像最像老爷子年轻时候。
可也属他最不受老爷子喜欢,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敢问。
沈家人取名讲究,迷信的要说这一辈行字不好,沾一个弗,弗永不永,弗良不良,禹字作王,偏也没那个拔尖的命。
沈承之排行老三,原来在兄弟三个里是最没存在感的,娶了个好老婆,更是生了个好儿子。
都说沈弗峥的名字起得好。
所有人的名字都是独体字,老爷子起的,嗜权独势之人,身旁容不下其他。
本来第四个孙子出生,老爷子已经起好名字,沈弗正,那年章载年还在京,说身正不在名,改取了一个“峥”字。
远山峣峥,当有凌云志,在途不在眼下,一个弗字,峥与不峥都是好的。
后来,沈弗峥独受器重,这名字又有另一番解读。
依山才好傍水。
他是真傍着独一份的器重在沈家拔尖了。
沈家上一辈人都知道,章载年给沈弗峥的,可不止一个好名字。
提起沈弗良,想到沈弗良的私生子,蒋骓便算了算:“那小孩儿今年上小学了吧?那女的跟二舅家还有联系吗?”
“上小学了,听说是没断。”
毕竟有了孩子,怎么可能断得干净。
可沈兴之的老婆不是软柿子,这么多年,拖着大儿子不结婚,也不让外头那些妖精进门,她清楚得很,沈弗良得娶个老爷子满意的京市闺秀,否则再放纵下去,哪怕沈兴之任期满了调回京市,他们这一家子怕也入不了老爷子的眼。
“四哥,你看你上头的这两个,结婚的结婚了,有孩子的有孩子,就你没着没落,外公和三舅不催你吗?”
沈弗峥扫他一眼:“怎么这么八卦?你自己的事弄清楚没有?要给我介绍?”
蒋骓笑道:“我哪有什么人能给你介绍,满京市还真不好找能配得上你的,彭家那个嫁过旁巍,你总不能娶个二婚的,还是兄弟老婆,孙家那个好像才刚刚读完博士回国,还有……”
“停——”
沈弗峥打断,诧异又好笑地望着他,“你这都是怎么配的?”
蒋骓道:“按门当户对配的啊,你总不能随随便便娶个贩夫走卒的女儿回来吧?”
“贩夫走卒的女儿怎么了?人家真求女儿一生顺遂,未必瞧得上你这点富贵,一日三餐,什么东西吃久了都会腻,吃什么不是吃,你妈天天山珍海味,过得开心吗?”
他这话说得很淡,没什么嘲意,似乎只是为了点醒蒋骓,他那么不喜欢沈禾之,但到底是她的儿子,潜移默化还是受了影响。
蒋骓却当局者迷,他只盯着沈弗峥看,然后说:“四哥,你知道你跟我们为什么不一样吗?”
不等沈弗峥回答,他自己说,“你不像外公,沈家人才不会说这种话,你小时候学字,外公是不是说你像章载年?说你有章老先生的风骨,上次去州市章老先生没见着,真的很想看看,你和这位章老先生是不是很像?”
这话熟悉,又勾起一段州市的回忆——
路灯坏掉的一段青石路,昏朦的车后座,淡淡的花果香,女孩子紧张到语无伦次的声音,说跟外公说话才会故意这样撒娇讨他开心。
他便问:“我像你外公么?”
她是怎么回答的?
“是有一点点像的。”
九月底刚过中秋,月正圆。
沈弗峥站在檐下,擡头看月,又低下眉眼,望着手里捏的这一盒凉透了的红豆饼。
他唇角稍稍一弯,回答蒋骓:“可能,是有点像吧。”
蒋骓一叹,自顾说着:“唉,没钟弥的联系方式啊,也不知道她来开学没有,现在人还在不在京市,要是能联系上钟弥就好了,不知道能不能托她面子,去见一下她外公,唉,四哥,你那时候在州市——”
似乎预料到蒋骓要说什么,沈弗峥先一步扯他领口,瞥他衣领下遮住的一处伤口,将话题岔开:“这伤几天了?为小鱼跟人打架。”
话题一下转到自己身上,蒋骓脑子短路一样,忘了自己刚刚要说什么,只愣愣,眨着眼睛道:“你,你怎么知道是因为小鱼?”
随即反应过来,那天在场还有谁,蒋骓嗤了一声。
“盛澎真没意思。”
帮他保密这四个字,得打括弧,不包括不告诉沈弗峥,他就说四哥怎么偏偏那么擡举盛家呢,真是忠心耿耿。
沈弗峥问他:“因为跟小鱼门当户对,你才护着她?”
蒋骓鼓着腮说:“那当然不是。”
“人家跟你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你不要总表现得叫人误会。”
什么叫误会呢?蒋骓自己也解释不清。
“我不喜欢她,是因为我妈喜欢她,我喜欢她,是因为我自己喜欢。”
“难得你妈在老宅过一次生日,小鱼也是第一次来沈家,今天人多,又不熟,你应该带她逛逛,刚好阿月下午回来了,你可以介绍她们多认识。”
“我不,搞得我马上要娶她似的,那么多人看着呢。”
“你不娶?”
蒋骓迟疑:“……我,还没想清楚。”
“今天等你想清楚,明天等你想清楚,永远等吗?”沈弗峥拍他的肩,“你这样子,耗时费力,讨不到好。”
蒋骓也不乐意多聊自己,试图扯开话题:“这种时候,你又特别像外公了,一针见血,半点无用功都不做,付出就必须得到回报。”
“付出当然需要得到回报。”
蒋骓问:“四哥,你这个策略永远有效吗?”
“永远有效。”
沈弗峥撚起那块红豆饼,豆沙凉了一点糯性不剩,口感不好,又补一句,“只要我乐意,也是一种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