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前,章女士就打电话过来问过,先问钟弥五一假期回不回州市,又问她毕业汇演需不需要家里人过去参加。
钟弥当时说:“妈妈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是课外舞蹈班的老师,小朋友放假就是我上班的时候啊,我当然回不去,我还要上班呢。”
尽职尽责的话,听得章女士欣慰又好笑,说还真忘了,我们弥弥现在是老师了。
“那毕业需要家里人过去吗?”
那会儿,沈弗峥刚刚从楼上下来,抽开她对面的椅子入座。
钟弥食指虚比在唇上,一个小动作就能叫沈先生收声静等的,整个京市翻过来,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整个餐厅,除了钟弥,像在演默剧,连佣人上餐都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钟弥说:“不用了,到时候你跟淑敏姨两头折腾也挺麻烦,现在又是旅游旺季,戏馆应该很忙吧。”
通话结束,两人用餐。
沈弗峥问钟弥:“怎么不让你妈妈过来,毕业好歹算件大事。”
“我妈妈不喜欢京市,我不想她为了我接受她不喜欢的行程,再说了,我外公说,事无大小,自己觉得重要才算重要,我觉得毕业就毕业嘛,也不是非要家人来见证才能拿到毕业证。”
“你外公倒是教了你不少道理。”
钟弥倏然一笑,探身靠近桌对面的人,神神秘秘说:“我外公还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沈弗峥皱起眉。
印象里,章载年虽然岁数很大了,但从不是有朽气的人。
钟弥话音一转,接着讲,“这话是男人说的,我外公说,男人的话不能信!”
沈弗峥失笑一声,说:“你外公教你的倒都是硬道理。”
说完,他唇边的一点笑意也很快敛了,望钟弥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长,声音也低了几分,淡淡说,“你是真不信。”
似夸奖,又似感慨。
钟弥当时顾着吃完饭去上班,没细听,出门前,照旧抱住沈弗峥脖子,甜甜奉上一个面颊吻。
毕业汇演这天,京市是个晴天朗日。
毕业典礼在上午,一众校领导还要发表讲话,仪式一轮接一轮,钟弥作为学生,早上八点就要到校签到。
而作为嘉宾的沈弗峥,只需要在下午汇演时到场即可。
但这天他起得比钟弥早,洗漱停当,去床边喊刚刚按完闹钟继续睡的钟弥起来,不然待会儿时间又赶了,在路上巴巴急着,老林就差将轿跑开成低空飞机。
钟弥被人从被窝里捞起来,腰肢细软像没骨头,摇摇晃晃坐不住,睡意惺忪,眼没睁全,黏黏糊糊的声音,幽怨中暗含嫉妒:“是不是年纪大了就会没觉啊,你起床怎么从来不痛苦?”
“很痛苦?”
“嗯……”钟弥跟一条软枝似的,往他怀里钻,靠他肩膀上继续闭着眼,仿佛无法睁眼面对清早的残酷人间。
沈弗峥掌心揉揉她的脑袋:“昨天不是睡得很早?”
钟弥有大道理讲:“你不懂,就是因为睡得太舒服了,才想继续睡啊,我有一阵子睡眠差,我一早醒了,想睡也睡不着。”
钟弥跟没睡醒似的,撒娇问他,“你能让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为我暂停一小时吗?我想再睡一个小时。”
时间停止,说得跟动画片似的。
沈弗峥轻轻弯起嘴角,抚抚她的背,说:“那要叫你失望了,我就是个普通人,没这么大的本事。”
钟弥理解,本来就是随口一说。
但沈弗峥接下来说的一句话,瞬间让她睡意散去大半。
他倾身去拿床头的手机,声音依旧稀松平常。
“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学校打个电话,问他们能不能把典礼往后延一个小时,这样你也可以再睡一个小时。”
钟弥睡神抽身一样,瞬间睁眼,动作迅速按住沈弗峥刚碰到手机的手。
人是真的醒了,醒得透透的。
钟弥有点被吓到:“起来,起来,马上起来。”
说着自己就伸脚下床,去找拖鞋。
沈弗峥好笑追问:“不痛苦了?”
钟弥抿唇摇头,样子乖乖的,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不痛苦,有你在,我不敢痛苦。”
说完穿着拖鞋,哒哒趿进浴室。
逢上毕业,京舞今天人多眼杂,钟弥不让老林送自己到学校,免得被人看见麻烦,半路找了个好打车的路口,叫老林停下。
老林随口一说:“您要是学了驾照,平时自己开车也挺方便。”
钟弥拎起自己的包,笑着说:“我有驾照啊,大一就考了,但在京市买车太麻烦了,我以后走了,还得处理车子。”
老林是在丰宁巷那种逼仄路段都能七进七出毫发无伤的好车技,今天这脚刹车,却水平失常一样,叫钟弥在后座猛然一晃。
她赶着时间,也没在意,下车后挥手跟老林说拜拜。
老林就看着她身影纤细,穿浅蓝半袖衬衫裙,小跑去路边,招下一辆出租,很快连人带车消失在眼前。
车厢安静,似乎还回荡着钟弥刚刚用最寻常的语气说的那句,我以后走了,还得处理车子。
就像她今天毕业,要去处理事宜一样。
处理完,就结束了。
沈弗峥待她太好,连旁观者都不自禁入了戏,唱念做打,雪月风花,这故事一唱三叹仿佛永远不会落幕,可戏里的人却始终清醒,记着一切都终有尽时。
老林一时不能理解。
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在京市,没房子没户口,无根浮萍一样,遇过不公,也受过冷待,如今遇到沈弗峥那样可依的靠山,居然没有生根的念头。
有一天,她离开京市,会像处理一辆无法带走的车子一样,处理掉她和沈弗峥之间所有的牵连。
不止是震惊,老林是难以想象。
到底是谁在掌握这段关系?
钟弥昨晚本来说,等汇演结束偷偷去找沈弗峥,但今天有个小意外,她一个人还走不掉。
她本来只告诉小鱼她今天毕业,结果小鱼把这事儿在他们那个小圈子里散开了,初见还跟钟弥阴阳怪气,现在跟亲姐妹似的往群里撂话,说弥弥今天毕业唉,我叫人送了花去,你们也送吧。
钟弥在后台收花收到手软。
最后只能把花里夹的卡片收起来,把花送给系里的其他女生。
最后剩妈妈,靳月,胡葭荔,小鱼这四束不好送人,也不方便拿走,只好打电话给沈弗峥,问能不能让老林来接她一趟,她手上东西有点多。
汇演结束,后台水沸了一样,学生们忙着遇人就合影拍照,人一时没散。
热热闹闹的声音里,钟弥卸着妆,听人说到沈弗峥。
自然不是他的名字。
说的是,今天台下坐校长旁边的是什么领导啊,从来没见过,如果在我毕业后,学校才来了这么年轻英俊的领导,我真的会生气,这比我毕业了,才有人给京舞捐新礼堂还让我生气!
另一个女生说:“我刚刚已经去问过了,不是学校领导,就是捐礼堂的那个大佬,今天受邀来观礼,你们是没看到校长书记跟他说话的赔笑样子,真就是财神爷本爷坐台下。”
“他中途有拿手机出来拍照唉,年轻英俊就算了,来我们学校这种小地方观礼,还认真在看节目鼓掌,会对一些有素质的大佬产生好感。”
“你确定不是因为大佬颜值高?”
何曼琪没参与话题。
郑雯雯默认她如今在京市的上流社会混得如鱼得水,光鲜亮丽,已然跨越阶级,闻声,用手肘戳戳她:“唉,那个大佬你认识吗?”
何曼琪停了一下,点点头说:“认识。”
她的确认识。
她看向旁边洗完脸回来的钟弥,因为钟弥她才认识。
郑雯雯以一种暗自艳羡的目光看着何曼琪,正想开口问你那个有钱男朋友今天怎么没来,却见何曼琪视线停留某处,她擦掉眼皮上亮片金粉,也望过去。
何曼琪在看钟弥。
瞧见钟弥,郑雯雯来了一阵话欲:“听说她现在在一个课外班当舞蹈老师,她也真的是,家里条件好就是不一样,能屈能伸。唉,你听说了吗,上学期钟弥给靳月去剧组当舞蹈替身了,那电影也快上映了吧,我当时还以为什么姐妹情深,靳月要带她进圈呢,估计靳月也舍不得吧,干嘛平白给自己找竞争对手,大一那会儿她跟钟弥不就在撕谁是系里第一吗?现在还能和平共处了?对吧。”
一长串的话音落地,迟迟没有回应。
郑雯雯自觉刚刚那番话里对靳月又或者钟弥的酸气过重,暴露了不好看的妒忌心,她一时惴惴,一边追问何曼琪,一边将关系撇干净:“对吧?反正我是听人这么说的。”
何曼琪看着钟弥在走神,根本没听清旁边的人在说什么,她也并不关心郑雯雯在说什么。
她深知郑雯雯的心态跟她过去类似。
所以在这样的人面前,她只展现自己好的一面,越往高处走,越发现真诚无用,人想显贵,离不开包装。
谁说别人的老公就不能是她的有钱男朋友呢?
她敷衍郑雯雯说:“对,我也听人这么说的。”
她自悟的心得,本来无坚不摧,可一看到钟弥就会像根基不牢的积木,摇摇欲坠。
这阵子她想着提升自我,蹭一个姐姐的关系,去什么珠宝学院听了两节课。
才发现其中一个知识点,无烧宝石,钟弥大一就跟她们讲过。
好宝石毕竟少见,很多彩宝以人工加热,又叫优化处理,来提升色调和浓郁度。
有烧的彩宝看似秾艳熠光,实则是在破坏宝石的收藏价值,只会让天然的“无烧宝石”显得更加稀有珍贵。
哪有什么浴火重生,不过是短效又廉价的脱胎换骨。
经不住细看,更不值得收藏。
这道理,钟弥大一就在买手链时跟她们讲过。
可惜了,她是自己脱胎换骨后悟透的。
何曼琪正走神,身边的郑雯雯又用胳膊戳她,压低声音问着:“那是谁啊?”
一个打扮体面的中年男人进来,抱起三束花,和钟弥一起朝外走去了。
何曼琪也认得的这个中年男人。
第一次是彭东新叫她去打听他跟钟弥是什么关系,她问钟弥是不是亲戚,钟弥含糊说是,那时候她也没怀疑。
可现在她知道,这人是今天台下那位沈先生的司机,年前在盛家会所那晚,他问完自己话,他的司机还叫前台安排车送她回家。
那样的男人,混迹尖端又顺风顺水,平和到没有半点戾气给人,就像人不会跟路边的偷饼渣的蚂蚁多计较一样。
他也应该没有多少爱才对。
就算他真的喜欢钟弥,也应该让钟弥活得束手束脚不自在。
就像她那位叫她在外光鲜的“有钱男友”,家底撑腰,即使带着婚戒,那都是你们这群狐貍精上赶着勾引的。
说话自带一股优越俯视。
跟你上床和瞧不起你一点矛盾没有,随随便便朝你脸上丢一句话,那种比登天还难的阶级差就能压得你擡不起头,喘不过气。
这是硬挤进光鲜里的代价。
她明白。
可她真的很好奇,钟弥为此付出了什么?
汇演结束已经快入夜。
夏季昼长,京市五月底的晚暮仍有一丝薄红余辉,毕业汇演结束,谢昔日相会,敬今朝离分,共襄盛举的晚会散场,牛鬼蛇神各奔前程。
礼堂门口的迎宾红毯卷起来,夜幕也随之降临。
老林将花放进后备箱。
钟弥钻进车里,很有兴趣地打量此刻的沈弗峥。
“果然,你比人偶衣架好看。”
沈弗峥问她:“刚刚我在台下,你没看?”
钟弥老实摇头,笑着说:“我不敢,我怕我一看到你会分心忘了动作。”
“我在看你。”他用手心贴钟弥的脸,她卸完妆只擦了乳液,此刻白净皮肤似剥壳鸡蛋,摸起来滑滑软软,散着乳液里的植物淡香。
“好美。”
美和好看有区别,后者落实些,而前者,总有种不可捕捉的凛然。
就比如,美可以用来形容遗憾。
老林拉开车门,打破这一刻将将要酝酿起的气氛。
钟弥在后座正身坐好。
车子启动,驶出校园,将京舞提着龙飞凤舞校名的南大门远远丢在身后,是她人生里的一场告别。
她忽有感地扭头,朝后看。
沈弗峥问:“舍不得?”
钟弥眼神黯了黯,她以为她对这学校没多少感情,大学四年,风波低谷,也就这么过去了。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怀念什么,除非真的失去。
她低低开口:“也不是……”
好像舍与不舍,都已经过去了,自知计较也无意义,从而抗拒让自己沉溺于这种尘埃落定的情绪里。
她换了话题。
“你说五月份要送我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啊?五月份就剩两天了。”
她的手被沈弗峥合在掌心里。
华灯初上,窗外微燥的晚风吹进来,填满车厢里的空间。
“今天太晚了,明天带你去看。”
钟弥心想,是一个需要看的礼物。
手里还抱着妈妈找花店送来的花,尤加利叶和蓝绣球装点中央几只色调浓郁的向日葵。妈妈对她的祝愿一向简单,向阳,快乐。
钟弥不过随口说一句:“你今天都没有送我花。”
“我送什么给你重要吗?你大概只喜欢我吧?”
似一句情话。
钟弥脆脆地应:“最喜欢你了。”
这句更像情话。
沈老板却不大满意,伸手轻捏一捏她脸颊,声调淡淡,点评犀利。
“嘴甜心狠。”
次日早上钟弥睡了一个长觉。
沈老板昨晚没人道,床上结束,换浴室又来一次。
钟弥怀念前夜衣帽间岛台边的沈弗峥,温柔的时候是真温柔,真折磨人起来,她完全不能招架。
浴室的墙面湿凉,她身上浴袍半扯半落,似一个潦草剥开的小草堆,由人引火点燃。
温润公子也有恶趣味,好像她的舞蹈老师在测她韧带,钟弥浑浑噩噩又很想骂人,她学这么多年舞蹈,仿佛是为了他在这种时候玩高难度。
她觉得沈弗峥今晚有点不尊重她。
但情热里,难分辨。
身体上很舒服也不能撒谎,她便推着他细声央求:“你别这样对我。”
像被衔住后颈皮肉的小兽,扬起的脖子在水雾灯光下纤细脆弱。
生死一念,全由身后的人掌握。
大权在握的人,不该有这样低落的声音,也像捉摸不透她,并为这种捉摸不透恼恨:“那我应该怎么对你?”
她不晓得他在问什么,声音随着水声凿凿,磕巴说着别这样。
已知无效后,又主动献吻想讨他心软。
好似大型犬躁起来,光摸摸毛不够,得扔一根肉骨头哄。
钟弥后来真生了气:“你好过分!我真的站不住了!我明天就不在这里住了!”
他微微一顿,接着恢复温柔,掌心配合安抚照料,将她吻得神魂颠倒。
钟弥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到效果。
没想结束时,她高空坠落一般的大脑空白,接住她的第一句是,好,明天就不在这里住了。
沈弗峥说的。
又在浴室折腾一会儿,清洗干净,沈弗峥把她抱回卧室床铺上。
钟弥扯被子往自己身上盖,见距离合适,一时没忍住用脚尖蹬他胸口,腿还酸,力度没多少,但几乎是用了回光返照的力气在表达愤怒。
“你今晚吃药了?”
倾身姿态,他浴袍半敞着,俊朗疏淡的面容混进欲望,没有表情都风流得不像话,“也不带这么夸人的,不至于。”
他居然这么理解!
钟弥气死,将脸埋进枕头里。
他居然笑,似乎有点开心了,大手捏她刚刚踢人的雪白足尖,顺踝骨摸上来,给她小腿按了几下。
“生气了?”
“不跟你说话了!”
声音闷闷的,听着绝情。
沈弗峥往她身边一躺,她又跟一只受累的小猫一样,转身过来,蜷一蜷,手脚并用往他怀里挤,只想躺进自己专属的窝。
她在被子下面一通搅动,终于调整自己好喜欢的睡姿,把另一只小腿往他身上放。
小腿无意抻开他的睡袍,过一某处,实实在在被硌了一下。
呃……
她打算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把腿往他腹肌上搁。
却听见倒抽气的声音,嘶的很性感。
“一边说累一边乱撩,谁教的你?”
“谁撩你了。”钟弥声音咕哝,不承认自己刚刚的无心之失,仰面瞪他,抓他一只大手往被子里面塞,娇纵得不行:“这只腿也要按。”
沈弗峥暗自叹气。
说她百变奉迎,不如说她随心所欲。
心情好,便唱花前月下咿咿呀呀的软调子,心情不好,摇身一变枪棍都使得的刀马旦,哪个能招架?
想想也觉得好笑,居然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掌温很热,由轻到重的力道,叫原本发酸的小腿很舒服,钟弥决定原谅他之前的一点不温柔,权当新情趣好了。
浴室旧账一笔勾销。
她细细手臂一横,抱着他,闭眼睡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
沈先生的劳工费不便宜,黑心资本家也从没有光出力不讨酬的道理,手上替她的小腿按摩,亦要低头向她索吻。
钟弥喜欢这种事后温存,很配合很投入。
可忽然,吻就停了。
她听见他戛然而止的无奈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脸。
“你到底是有多不喜欢——”
钟弥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声音停了。
下文迟迟不来,好像也不会来了。
她将这半句话自行理解成,是她刚刚在浴室说了气话,于是很是好脾气,哄着他说:“也没有很不喜欢这里啦,还是有点喜欢的。”
沈老板荒谬一笑。
反差感要命,表面温和的人,蔑然冷淡时最撩人心。
钟弥呼吸都停了一下,心尖忍不住悸动,悄悄抿住唇思考,觉得自己刚刚回答得好像不对,他说的话,也好像不是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