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乌托邦
沈弗峥来之前,今年夏天,钟弥在宝缎坊新做的旗袍刚送到,她在楼上休息室换衣,听到楼下老戴喊人的动静,系好最后一粒盘扣,就出来了。
把鹦鹉笼子交给老戴,钟弥手往后背着,在沈弗峥面前站定,问他,怎么样?
他第一次见钟弥穿旗袍,在宝缎坊的雨窗边。
记忆里的画面似一张淡墨晕湿的纸,青郁天色里,瓦沿潮沥滴水,他捏一杯无芽无梗的六安瓜片,站在她身后几步之外,静默欣赏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穿一身白底青花的旗袍对镜自照的模样。
镜中视线被她捕捉。
猝然对视,她先慌乱一瞬,闪避开。
他倒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全然无情绪,面色不显,手指却不自禁捏紧了茶温未散的葵口杯,手指筋骨间紧贴着的,是一片突如其来的灼烫。
钟弥之后的反应也出乎意料。小姑娘初初碰面时情怯害羞,他见过,以往的处理经验是,等对方像一枝欲放花苞再怯生生朝他瞧来,他只露长辈似的温和疏离,多少天雷地火,也能顺其自然翻篇。
做生意靠得是有来有往。
暧昧也同样是。
他很擅长避免这些不必要的麻烦。
偏偏,钟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什么怯生生的小姑娘。
文殊兰的旗袍将她身形裹得纤细又不失曼妙,刚刚那瞬她沉睫低眉的窘迫,好似只是他从镜子里窥见的幻觉。
她大大方方一转身,由虚到实,不仅直面他,还将精致的下颌扬起。
姣好面庞略带挑衅意味。
问他,沈先生觉得怎么样?
他从来不用这样裸露直接的目光一寸寸打量女性,她还小他那样多,年纪小是真的,很漂亮也是真的,她张扬得简直不像章载年的外孙女。
两方目光忽然很像无形对线。
他看她,叫她闪避一回,她不服输,也要以相同目光逼视而来,最好叫他也落下风,闪避一回。
这样恶趣味也是人生头一次,趋于有趣的心理,他偏不肯让着她。
她敢挑衅,他就以目光作炽焰,不露声色地移,寸寸撩拨,装作大大方方欣赏,从玲珑腰身看到无暇脸庞,赏尽春色。
她的次第开花,比窗台那支火红的唐菖蒲,更秾更艳。
可能她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明明皮囊斯文,目光偏偏落俗地去打量人,故意叫人觉出一丝轻浮气质,像什么斯文败类,偏偏细究也挑不出错处。
钟弥一时面色又有异动,挑衅神色渐渐淡去,耳根有些绯色的羞恼透出。
沈弗峥察觉,立即适可而止,稍稍敛目便又自成一派端方君子,淡声应她的话,说:“很好看。”
他大概不知道,那时他的三个字就叫她事后辗转回味过,故意流露的轻浮气被暴雨冲去,只剩那种暧昧滋生的灼热感,像温火慢焙的玉米粒,悄然累积,不确定什么时候就要蹦出一朵花来。
现在钟弥穿一身水蓝色新旗袍,在他面前站定,沈弗峥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大大方方欣赏。
说的话也与两年前相同。
“很好看。”
有关宝缎坊的记忆,两人同样印象深刻,钟弥也记着,这会儿皱一皱挺翘的鼻子,挑剔他:“说话好没新意啊。”
“我要是说‘很一般’,新意倒是有了,不是实话,不适合说。”
他这个解释倒是很有新意。
钟弥撇着脸,露出一点笑,被沈弗峥瞧见,他用手臂揽她,温声哄着说:“好了,一见面就要为难我?”
钟弥往他身前贴,敷衍地抱一抱他,仰头说,谁为难你啦?沈先生这么大一个老板,这点儿小考验算得了什么。
说完,她招呼跑堂的小哥上杯茶,叫沈弗峥在楼下等一等。
“我妈妈知道你要来,下午的戏一散场,她就跟淑敏姨一块回家准备晚饭了,你等我一下,这旗袍穿得我不自在,我去把衣服换了,然后——”
说话间,钟弥走出几步远,回头弯唇,冲他一笑,眉梢带一股机灵气。
“领你回家。”
一字一顿,她咬字清晰冲他说着。
跑堂小哥只见过沈弗峥一面,也是两年前了。
可能他这种长相气质的人,哪怕刻意低调,光华内敛也算是一种记忆点,小哥端来茶,一眼认出人来:“沈先生?”
沈弗峥只微微讶然一瞬,端起茶盏道:“是弥弥跟你说的我吗?”
小哥点头说是,不过是两年前说的了。
“您那次过来,弥弥有事,让我帮她招呼一位沈先生,我怕认错人,弥弥说不会认错,那位沈先生会让人眼前一亮,不亮不算,我一直印象深刻,没想到……”他看着沈弗峥露出笑,话语停在“没想到”这三个字上,言尽意无穷。
前两天听淑敏姨说弥弥在京市找了男朋友,但没想到是曾经那位让他眼前一亮的沈先生。
沈弗峥也想起来了。
那次小哥引他上了二楼雅座,他一擡头就看见钟弥的小雀笼挂在那儿,此刻,他按记忆去找位置,发现老戴刚刚把鹦鹉笼子挂在了缺失的地方。
钟弥很快回来,换了身衣服,单肩的白色背心,裹了层细窄的黑边,同色的字母刺绣,指甲盖大小,很是精致,下穿一条宽松的高腰长裤,细腰长腿,显得身材比例好到有些离谱。
她手里提着装旗袍的袋子,走近,袋子被沈弗峥接到手上去。
见她一副脑袋空空的样子往四周看,沈弗峥了然,她这模样,是想不起来自己忘拿什么东西了。
手机在她手上,他便习惯性地问:“充电器?耳机?”
钟弥恍然,转身再跑上楼一趟:“充电器忘记拔了,再等我一下!”
对于钟弥丢三落四的小毛病,沈弗峥已然习以为常。
她好像有两套记忆系统,陪他在外应酬参加晚宴,哪怕只是在餐厅偶遇什么人来打招呼,沈弗峥简单介绍一句,她都会记着。
对人几乎过目不忘。
连平日听小鱼盛澎他们聊圈内八卦,她都能把事情自动整理归纳,记着谁跟谁私下不睦,谁跟谁又有裙带关系。
社交场合同谁来往都落落大方,进退有度。
但是涉及一些生活里的小事,她总记不好。
上个月末,沈弗峥睡前替她找一件不知道放到哪儿去的裙子,跟她说及她记性这件事,钟弥也认真参与分析,沈弗峥说的她都认。
最后她得出一个惊人结论。
先是问沈弗峥:“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沈弗峥替她把裙子熨平,用衣架撑起来,挂到显眼位置,方便她明天换衣,随口一答:“说明你骨骼惊奇,是个奇人。”
他开玩笑,钟弥也不笑,反而走到他身边来,神情认真又严肃,又因这不合时宜的认真严肃,显出几分好笑可爱来,拿腔拿调地分析。
“这说明我不适合做这些琐碎小事,不适合给人当老婆处理内务,我擅长做一些探子间谍类的事,”现代没有这种职业,她拖着音,想了想对照,又说,“就——秘书?助理之类的?”
沈弗峥在衣柜前,转过头,垂下视线看她,在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的两秒沉默后,选择说:“这话别在我助理面前说。”
钟弥隐隐有些得意:“干嘛啊?他还怕我抢他的工作啊?”
“倒不是这个。”
沈弗峥一本正经地解释,“弥弥,你能理解有的人工作不止为了钱吗?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获得一种自我价值的认可——我能做别人做不了的事,这是我的独到之处。这是有门槛的,如果谁都能当这个助理的话,他可能就不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钟弥当时望着他,起初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最后豁然开朗,恼羞成怒,狠狠在他胸前砸了一拳。
“你就是说,我干不了助理呗!”
沈弗峥握她打人的拳头,就按在自己心脏上方,笑着说:“你这种听不懂老板潜台词的性格,的确不太适合吃助理这碗饭。”
钟弥更气了,气到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不给他握着。
她越挣,沈弗峥越不放,好像她又气又急又忍不住笑的样子十分有意思,他另一只手臂一勾,身子贴身子,把人带到了跟前。
“来,我给你理一下思路,你说不适合给人当老婆处理内务,适合当助理之类的,我说你不适合当助理,那你适合当什么呢?”
钟弥微微一愣。
思绪是骤然清晰的,人是死活不认的。
她故作镇定,自以为不露一丝马脚,提起一口气,双眸灼灼看着沈弗峥,言之凿凿说:“那我也给你理一下思路,我说我不适合给人当老婆处理内务,合适当助理,你暗示我,我不适合给人当助理,但我装作听不懂暗示的样子,那你觉得,我又在暗示什么呢?”
能暗示什么呢?
不适合也不想当给人处理内务的老婆。
沈弗峥看着她头头是道的模样,像看一只跟着老狐貍一步步学坏的小狐貍,他嘴角弯起,曲着手指轻轻刮她鼻尖。
“真聪明。”
钟弥便笑起来,他一句夸赞胜过万千奖励。
她搂着他的腰,侧脸轻轻蹭着他身上居家服的柔软料子,用一种俏皮的挑拣口吻说:“沈太太我还是要当的,但是给人处理内务的老婆,这种定位不适合我。”
沈弗峥摇摇头,哭笑不得,拎刚才那件已经被熨至平整无皱的裙子给她看,淡淡笑说:“已经领教了。”
连她自己的裙子,都要他来帮忙找,帮忙熨。
未来的沈太太如果处理内务,要赔几个人跟在一旁心惊胆战?实在天方夜谭。
听他这回答,钟弥假装手里攥着话筒,把握紧的拳头往上递,临时充当采访记者:“领教之后,沈先生感觉如何?”
每次她胡闹起来,他配合她,总是认真又入戏。
此刻,轻轻扶住她的拳,好似那里真有一只话筒,稍稍低头,郑重其事回答:“目前感觉良好。”
钟弥再度提问:“那你对未来的沈太太有什么期待吗?”
他没有思考,直接回答没有。
钟弥蹙起眉,娇娇地哼着抗议:“你要诚实!你说嘛,我不会怪你挑剔我什么的,我保证不会!”
沈弗峥无奈一笑,说真的没有。
“我已经挑剔过了。我挑剔了很久很久,才找到你的。”
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大概率她反馈给他的,都在他的期待范围内。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为你做过妥协或让步,不轻松的一直是环境,你的存在没有给过我压力,你是清晰的,明朗的,是我一直在追求的那部分。”
在认识钟弥之前,他对伴侣的要求很模糊,好像这样那样的,都行也都不行。
说实话,假设没有钟弥,此刻的沈弗峥是在沈禾之的撮合下早早跟蒋小姐顺其自然结了婚,还是跟更门当户对的孙千金珠联璧合,都说不准。
回国后一直单身,为了应付人,他才拿工作忙当借口。
实际上就是对感情不热衷,和一个异性频繁来往交集,大脑收到这种提案,会第一时间反应,没有兴趣。
工作再忙也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现在也明白了,再轰轰烈烈的感情,最后也是归于一日三餐,昼起夜眠。
日子永远庸常,让庸常不再庸常的,是陪你过日子的人。
在外人看来,他所拥有的东西太多。
可他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无论他情愿与否、珍惜与否,都实在来之不易,旁人看见的游刃有余背后,是不可与人言的牺牲和妥协。
年岁渐长,涉世渐深,世故是磋磨棱角的利器,怨气也终会化作一股屈服命理的豁然。
唯一能说的,大概还有憾。
渴望以真正的自己获得真正的轻松。
章老先生来京后,沈秉林的态度沈家人尽皆知,起码没有人再敢在明面上发出异声。
沈弗月跟钟弥接触不多,说到底也没有什么深厚感情,只是乐见自家一贯横行霸道的小姑姑吃瘪,所以在这件事摇旗呐喊得比谁都卖力。
她人不在国内,都为沈弗峥高兴,说四哥总算苦尽甘来。
他当时心念过“苦尽甘来”四个字,总觉得这样的词落在钟弥身上不合适。
如果将人生比作一张拼图,每一块落在合适的位置,他都反复试过,直到正确,再如此重复去拼下一块,每一次正确的嵌入都可以称作苦尽甘来。
唯独最后一块不是。
它天生就是正确的,是无需试验比较的。
是有且仅有的唯一。
最后一块拼图,永远是最轻松最圆满的存在。
钟弥之于他,就像最后那一块尘埃落定的拼图。
听完他的话,钟弥望着他的眼神像融化的糖粒,亮晶晶又透着盈盈甜意。
她问沈弗峥:“那我呢?我需要怎么做?”
他本来说,你不需要做什么。
话落,又像老师一样给了她一些提醒:“你可能需要学会利用我,尽可能地去做你自己,任何长久的感情都不可能违背人性,人是趋利的,所有人,包括你和我,但人趋利的方式不一定都正确,就像有些牺牲,本质上也是趋利,但你要明白,投桃报李不是一定能顺利完成的置换。”
钟弥听得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冒出一个突兀的问题:“那我利用你,不是跟你前女友没有区别了?”
他骨相并不凌厉,面庞看起来却始终缺温情,寻常那种不及眼底的一抹淡笑,会让人觉得愈发遥远。
可他手心滚烫,搂着钟弥的腰,姿态亲昵,是毫无隔阂的状态。
“利用就是利用,利用需要有什么区别吗?”
他说这话的样子稍显冷血冷静。
钟弥想起曾经和那位谢律师在咖啡座的交谈,她曾经替沈弗峥难受,觉得很不齿的利用,他自己说出来反倒云淡风轻。
她忽然不明白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不介意前女友曾经利用他的事了?完全不放在心上?还鼓励现女友来尽可能利用他?
沈弗峥用一番话点醒她。
“其实我从来没有变过。二十岁的时候,我渴望留在一个乌托邦里,家人也好,前女友也好,如果有人要破坏它,我会不顾一切去维护,毫不犹豫地远离他们。”
他捧着钟弥的脸,目光柔软地望着她,轻声细语说,“现在我有了一个新‘乌托邦’,如果有人要破坏她,我还是会不顾一切去维护,懂了吗?”
钟弥点点头。
听懂了,利用本身是一种无情绪的行为,就像用工具去挪石头。
他作为工具的持有者,用他的工具,最后挪的石头却挡住他的路,这种利用当然令人不齿,但用他的工具,帮他清除石头,这种利用对彼此都有利,没有拘泥畏缩的必要。
他又夸她,真聪明。
钟弥再度笑起来,笑容却与先前不同,先前只是高兴,现在多了一种与他更贴近的蕴慰。
“谢谢你当我的靠山,当我的底气。”
他将唇轻轻抵在钟弥额头,吻了两下。
“我的荣幸。”
额上温热,闭眼那瞬,钟弥又在心里添一句。
——谢谢你爱我。
是钟弥自己说,沈太太她还是要当的。
她负责提,沈弗峥负责完成。
当晚关灯后,没多久就想清楚一些成为沈太太的步骤,沈弗峥低着声音,问贴在自己怀里睡的人下次回州市大概什么时候。
“下个月吧。”
即使知道不会受到反对,也需要正式和钟弥一起去跟她的妈妈和外公提这件事。
沈弗峥思索着,跟她沟通届时去州市有什么风俗习惯需要注意,带过去的见面礼有什么讲究,先订婚后结婚,所有步骤都不能缺,订婚是希望安排在哪里。
夜很深,灯俱灭。
沈弗峥没有困意,这样的舒适的睡眠环境,大脑运作起来,人如加班一样毫无懈怠,事事想到周全。
可惜,未来的沈太太不上心。
说着说着,嗯一声啊一声应着,最后再无应声地睡着了。
沈弗峥也不和未来的沈太太计较,未来的沈太太年纪小,还敲得一手退堂鼓,鸣金收兵,说退就退,他领教过,没准说结婚也就是一时兴起,就跟说着玩儿似的。
他年纪大,他得赶紧当真。
在她睡着的脸蛋上轻轻捏一把,当解恨,这一下差点没把人惹起来,哼哼唧唧很是不满地往他怀里钻。
沈弗峥被她枕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隔被子掖了掖她那边的被子,顺带拍一拍哄着。
望她好眠。
之后好几次饭桌上,零零散散把事情聊完。
八月份钟弥回州市参加胡葭荔婚礼,她自己先跟家里提一提,让长辈们有个心理准备,之后沈弗峥处理完手头的事,再携礼登门。
由他正式跟章女士和外公提这件事。
这才有了今晚这顿连章女士都亲自下厨房的饭。
戏馆离钟弥家不远,晚饭时间也还尚早。
刚下过一场大雨,降了温,空气湿润,傍晚悠然的风里饱浸一股青草泥土的气息。
没开车,钟弥带着沈弗峥步行往家走。
看到一点显眼的东西,她就扭过头跟沈弗峥介绍,当然不是什么历史遗迹,只是关于她少女时期成长的点点滴滴。
她想说,他也很认真在听。
很少见的,她好几次提到了她的父亲。
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沈弗峥很少听到她说关于她父亲的事,但也不是她不说,他就全无所知。
他知道,她父亲在当地曾是个颇有名气的京剧武生,州市大兴文化旅游,前几年还给她父亲做了非常漂亮的百度介绍,展示了很多台前幕后的影像资料。
从《长坂坡》的赵云,演到《界牌关》的罗通,多是跨马持刀威风凛凛的名将,却也应了诗中言,美人名将,不见白头。
他英年早逝。
钟弥刚读初中,父亲就因肺病去世,按百度百科上的介绍算,刚过四十岁。
“我刚读初中,学校总有男生要送我回家,拒绝也拒绝不掉,他们就在后面一直跟着我,有时候还会跟我说话,我爸爸知道了就每天来接我回家,我们也是走这条路。”
“后来有一天,他忽然就不来了,他住院了,家里也没有瞒我。
“再后来,他再也不能来接我回家了。
“有天放学,有个男生又跟在我身后,我回头看着他,忽然就控制不住地哭了,我爸爸去世那天我都没有哭成那样。因为他临终前跟我说,让我以后坚强一点,要代替他照顾好我妈妈,不要让妈妈操心。”
她说这话时,眼瞳微湿,像铅云厚重落不下雨的阴天,嘴角却略有一丝笑,似云层里漏出的一缕光线,透着怀念。
沈弗峥听后,牵她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想起章载年曾在轻松的聊天里,提及他的外孙女不大文静,在州市读书时就像小男孩儿一样,脾气烈,野得很。
但她对她的妈妈,对她的外公总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甚至为了逗外公开心,故意多跟外公撒娇,说话都夹着稚气的声音,甜甜糯糯的。
或许是太早就没有了依靠,除了坚强别无可选,敛华半生的外公,与人为善的母亲,让她不得不成为这个家里有尖刺有棱角,可以强硬对外的那个人。
转角进一段路,小碎砖换成青石板,钟弥自然将话题带过,好似没有什么值得伤感,也无需刻意酝酿伤感,立马说起这条路来。
“你第一次送我回家,是晚上,这条路刚修,路灯还没装上,往里走车不好开了,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你,说就送到这里,你坚持要送我到家,你还记得吗?”
沈弗峥说记得。
每每再想起那一夜,都暗幸曾经的坚持,从始至终,再黑的路,他也不曾叫她一个人走过。
要不是傍晚回家路上跟钟弥这段见物说物的闲聊,在饭桌上听到淑敏姨说起钟弥曾经单枪匹马,上门问人要账的事,沈弗峥应和的笑容,可能会更自然妥帖一些。
章女士说:“弥弥有时候性子犟,一下就认死理,气头上她是听不进人说话的。”
谈婚论嫁,难免谈及双方性格磨合的问题,女方家长大多都会这么娇宠着提一提女孩子性格不好,期望男方日后能多体谅。
沈弗月结婚前,他的大伯母曾抹着眼泪说自己的女儿一贯强势傲气,经常爱发火,希望未来的女婿多多理解包容。
当时沈弗月的未婚夫满心诚意说会的。
同样的语境落到沈弗峥身上,又在此刻,他暗里五味杂陈,面上是温和的笑,看向章女士说:“我尽量不让她生气。”
钟弥笑嘻嘻,很是骄傲显摆,将餐桌气氛活络得更好。
“怎么样?我找的这个对象会说话吧!他都不说让着我,他说不让我生气。”
外公很捧场:“我们弥弥会找,打小眼光就好。”
章女士也面带笑容,有松有紧地往后带一带话,对沈弗峥说:“她要是耍性子胡来,你也别太惯着她。”
章女士按下起身的淑敏姨,自己挨个给桌上的人盛汤,汤碗放到沈弗峥手边时,话也新起了。
“对了,你家里那边是怎么打算的?”
沈弗峥扶着汤碗,从容回答道:“主要是看弥弥什么想法,我母亲她信佛,知道阿姨也信佛,这次过来还特意叫我捎带了一件金镶玉的舍利塔,聊表心意,她听说陵阳山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是有名的佛山,想拜托阿姨帮忙去求一个订婚的吉日。”
章女士听懂了,神色也舒展开一些。
她自己信佛,都有相熟的大师,随手能送金镶玉舍利塔的沈夫人,已有能给金玉器物开光的寺庙,怎么还会需要拜托别人去求吉日。
言外之意,这是两家商量着来的事,沈家愿意给足诚意,迁就女方的意思。
章女士应下来:“好,下月初我去寺里问一问。”
“那就麻烦阿姨了。”
章女士弯起唇:“不麻烦,只要你跟弥弥能好,怎样都不麻烦。”
沈弗峥继续说有关订婚的事。
“国庆到元旦这段时间,弥弥舞团的工作都不少,考虑到弥弥的想法,她希望以后的婚礼能从简一些,尽量只邀请双方的重要亲友,所以订婚宴就得往隆重一点办。
“毕竟是件喜事,总得有个正式些的场合,告知一下。
“那规格就不可能小。
“弥弥没有操办这些事的经验,我们都有工作,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事事都亲力亲为,我跟弥弥商量了,她也同意,由我大伯母来帮我们操持订婚宴。
“我大伯母刚嫁女儿不久,男方是华裔,在国外举办婚礼,我们家在京市也另办过一场,我大伯母对这些婚嫁流程比较熟悉,而且她也是有女儿的人,心也细,更能为弥弥着想。
“年前看看阿姨还有没有时间,再来京市一趟,我安排我妈和我大伯母,跟您再见一面,我们就流程仪式的事,再详细的聊一聊。”
这一番话,已经把事情安排得周到无虞。
章女士很满意。
外公似乎对沈弗峥那位孀居的大伯母有印象,点头夸着:“你大伯母是个做事很稳妥的人,丧夫失子,她这些年也过得很不容易。”
沈弗峥应着话:“我爷爷也这样说,我堂妹她娇纵任性,跟我爷爷闹了好几次脾气,我大伯母一直自愧没有教好她,我大伯在世时,她也是个很能干的女人,这些年倒畏着手脚,什么事也不敢揽去做了,订婚的事交给我大伯母,我爷爷也很满意。”
沈弗峥刚刚说这事是跟钟弥商量出来的,实际上,钟弥还不太懂沈家的弯弯绕绕,更想不到叫他大伯母来操持这点。
主要也是没来得及动脑子想,沈弗峥就已经安排好了。
听后,她也觉得这样好,点头答应。
他负责安排,她负责拍板,这便算他们之间的商量了。
他大伯母乐意,他爷爷也满意,钟弥当时多嘴一问:“那你妈妈满意吗?”
这怎么说呢,如果何瑜在沈弗峥和钟弥的婚事上欣然又积极,这事儿也不会落到大伯母手里。
沈弗峥不打算做硬撮合钟弥和他妈笑颜相对的和事佬,他自己就是从勋贵人家和睦联姻的产物,深知这种和睦充其量锦上添花,意义不大。
何瑜没有好态度,那他就配合她的态度,事情转交给大伯母,也是对何瑜的暗暗敲打,没有我这方的低头,只有因你而起的生分,你希望这样,那就可以这样。
何瑜自然不希望这样。
她到底是沈弗峥的母亲,她的儿子出类拔萃,以前叫她那样顺心自得,没必要为一件他已经铁了心去做的事,再跟他生出嫌隙,想通了,认清了,态度说改也就改了。
于是沈弗峥这趟来州市,她特意叫人送了一尊开过的光舍利塔过来。
她跟沈禾之不同,她同章家人无怨无仇,反而有几分真心钦佩章老先生,先前叫她耿耿于怀的,一是沈老爷子态度不明,如今已然清楚。
二便是一点为人母的不甘,总想着沈弗峥应该配个门当户对的。
她对钟弥这个人从没有意见,钟弥漂亮聪明,她都见识过的,她那个亲妹妹也没少在她耳边念叨钟弥的好。
想开了便好了。
终归是沈弗峥的一桩喜事,沈弗峥的父亲也劝她,现在悦然接纳才是最有利的,老爷子不反对,沈家没人能反对,反对也没有用,没有必要再因为板上钉钉的事,再跟儿子闹得不愉快。
那尊金镶玉的舍利塔没到州市之前,钟弥就在京市见过,由何瑾送来常锡路,人还没进门,喜鹊一样的声音先到,说你这未来婆婆这回是真大方了。
未来婆婆示好的礼物刚一送来,沈弗峥的大伯母也将电话打来,旁敲侧击问着,这事儿现在还用不用她来办。
人在领导位子上坐久了,普普通通的话都能说出不普通的味道来,沈弗峥叫大伯母放心去办,弥弥跟阿月聊过,由大伯母来操心这件事,我和弥弥才能放心。
何瑜来办,或者让章女士来办,都不太好。
这种双方不尴不尬的关系里,必须有中间人事情才好做。
在钟弥家这顿饭吃到天擦黑才结束。
外公要回丰宁巷休息,这事儿以往都是章女士做,因不放心女儿开车,现在这活儿被沈弗峥揽去。
他跟钟弥是从宝缎坊步行过来的,随后就叫老林把车子开到钟弥家小楼门口,这会儿正好送外公回去。
老林有在丰宁巷七进七出的本事,但考虑到老人家身体不好,窄窄巷路,起起停停,这么坐在车里容易不舒服,便在巷子口就停下了。
沈弗峥扶着外公下车。
外公对外说封笔了,这些年自己写写画画没停下,眼睛还好使,路灯光里,瞧见沈弗峥这辆黑色A6的车牌。
“前几回没注意看,你这车牌倒是巧,是弥弥的生日。”
沈弗峥也跟着看了一眼车牌数字,扬起唇说:“那就总算对了。”
进巷子的路,路灯老旧,照明的范围有限,老林拿手电映开一片光区,沈弗峥扶着外公,放慢步子,慢慢往家走,说着这车牌的由来。
第一次来州市看望老先生,还不是这个车牌,但走的那天下雨,分别时,钟弥就胡诌一句,说这车牌是她生日。
外公笑笑说,是自己那个外孙女能干出来的事。
“我就说,那我跟你有缘。”
“缘分自然是真的,那这车牌生日也不能是假的,托了我一个朋友帮忙留意,换上没几天,弥弥还不知道。”
“难为你记着,事事肯惯着她。”外公说着,拍了两下沈弗峥扶自己的胳膊。
“我读书早,又大弥弥许多岁,要是叫她不开心,太像仗着年纪在欺负她,您跟阿姨怎么能放心把她交给我,弥弥还是小孩子,但我不小了,我清楚,我是仗着她对我那点喜欢,才勉强叫您跟阿姨接受我,本心里,您跟阿姨都不愿意她嫁到我们家这样的环境里来,我做不到从沈家跳出去,只能厚着脸皮跟您保证,我会对弥弥好,尽我所能地让她快乐自由。”
“我真的非常爱她。”
这样的话,在钟弥面前,沈弗峥都没有说过,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把爱和喜欢挂在嘴边的人。
在这条只闻虫鸣蛙叫的巷子里,隐隐可听其他住户紧闭的门窗里传来声音,零碎对话,碗盆磕碰、老人咳嗽,新闻声响,好似徐徐经过一路人间至味的烟火气。
在他厌恶过、敬仰过、感恩过的老先生面前,他摹其风骨多年,仿他的字能仿得别无二致,如今也似照镜子一般坦然心声。
外公也是非常爱钟弥的人。
他能体会到最后这短短一句话里的诚意和分量。
“我跟她妈妈很难不担心她,你别看她瞧着有一肚子小聪明,人机灵得很,实际上弥弥这孩子性格很单纯,她心里一藏事就睡不好觉,打小就这样,性子也拧,有麻烦事从不跟我跟她妈妈说,她很会体谅人的,我跟她妈妈能帮她的不多,只盼着她以后能快快乐乐的。”
外公心脏不好,边走路边说这么长一段话,气息有点不稳,声音放缓了,低低说,“虽然担心她,但我们也相信弥弥的眼光,她年纪虽然小,但在家里我跟她妈妈一贯尊重她的意见,她愿意的事,我们不反对,也希望你们在一起都开开心心。”
说完,家也就在不远处了。
蒲伯在门口等着,看见手电劈开的亮光,映得灯后的人瞧不清,远远便迎上来,忙问道:“今儿高兴,可没沾酒吧?”
外公笑说:“哪还敢沾那个,弥弥怎么可能让。”
提到酒,倒是想到院子里还有一坛自酿的青梅酒,是远房亲戚送来的,现在自然是不能喝了,外公便叫沈弗峥和钟弥明天过来吃饭,把那酒开了。
已经放了一个夏天,酿到最好的时候了。
回去时,桌上的餐盘碗筷全都收拾干净,客厅的窗户大开,风扇开着强力档呼呼吹着,通风散味。
淑敏姨正在客厅动作麻利地拖地,擡眼见沈弗峥送外公回来了,手上动作也没停,只告诉他,楼上客房收拾好了,就在弥弥隔壁那间。
“弥弥刚上楼洗澡了,你要不要也先去洗个澡,毛巾、洗漱用品都在卫生间准备好了。”
沈弗峥应了声好,踩着木梯上楼,碰见章女士。
章女士想起来一件事:“刚刚在晚饭桌上,说去寺里求吉日,我忘了问,你的出生年月我要记着。”
沈弗峥跟着章女士进了楼上的一间小厅,章女士去找本子和笔,沈弗峥目光却定住,脚步不自觉朝高高的香案走去,盯着悬挂在案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章女士找来纸笔,刚要出声,便看到这样的情景。
她脸上柔柔绽开一个笑,在沈弗峥背后轻声介绍着说:“这是弥弥她爸爸。”
沈弗峥知道,也从照片里认出来了。
虽然大家都觉得钟弥长得像她妈妈,可细观她父亲的照片,也看出一些血脉间的相似,比如眉眼间的英气。
“我能给叔叔上香吗?”
沈弗峥忽然提出的请求有点令人意外,但章女士也没有拒绝,只在一旁看着沈弗峥礼数周全地做完简单的祭拜,心中微微起了波澜。
他在钟弥父亲的照片前,合眼敬香的样子很虔诚。
如果钟弥的父亲知道,是这样一个人跟他的宝贝女儿在一起,他会放心的吧?
记完他的出生年月,章女士跟淑敏姨说了同样的话,叫他去洗澡,洗漱用品都准备好了。
“从京市坐车过来也不轻松,晚上早点休息吧。”
沈弗峥走到口,转身说:“对了,阿姨,外公叫我们明天过去吃饭。”
章女士点点头,微笑着:“你跟弥弥去吧,明天戏馆还有事要忙,我就不过去了。”
“好。”
沈弗峥没多说,回了客房洗澡。
待出来时,长发吹得半干的钟弥,穿白色的飞袖睡裙,趴在床上,手肘撑着,就床头灯的一点光,翻一本瞧着五颜六色像绘本的书。
一听洗手间门有响动,她脚心朝天的脚丫子停止晃动,也立刻没了翻书的兴趣,转头过来看他出浴。
沈弗峥头发也草草吹成半干,走到床前问:“你来跟我睡?我第一次来你家,不合适吧?”
她家这小楼结构,美则美矣,隔音实在很差。
钟弥嫌他说话声音太大,立马紧张万分,两根食指都一起比到嘴唇前,压着嗓子说。
“小声点儿!给我妈听到了,那就真不合适了。”
她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实在可爱,沈弗峥将擦头发的毛巾搁在脖子上,弯身下去凑近她:“知道不合适你还来?”
钟弥从床上坐起来,手里的绘本朝他挥一挥:“给你送这个,我怕你认床,换了环境又不好睡觉,尤其是我家。”
沈弗峥从她手上接过绘本,没急着翻开,只问:“你家怎么了。”
趿拉上自己的拖鞋,钟弥哒哒跑过去把窗户推开,朝他勾勾手,叫他过来。
沈弗峥没明白,也走了过去。
这间客房的窗户正对后院,这个角度一览无余,可以看见一整片静谧的荷塘,莲叶经过盛夏,茎杆撑开,拥拥簇簇。
钟弥提醒他:“不是看。”
沈弗峥收回落进夜色里的视线:“那是什么?”
“你听。”
稍被提醒,沈弗峥就恍然了,周遭蛙鸣一片,像是从四面八方来的,细听是有点聒噪。
“我家院子里有荷塘,所以附近青蛙特别多,尤其是这个时候,待会儿关了灯你会觉得声音更吵的,所以给你送这个绘本,我小时候睡不着,我爸爸就读这个绘本里的故事给我听,现在给你了。”
“那后来你爸爸不在了,你睡不着,用的什么方法?”
钟弥一下被问愣住。
没有方法了,爸爸不在以后,很多事都是她自己撑着,睡不着就睡不着,好像没有爸爸,虽然外公妈妈都给了她很多爱,但好像自然而然她就变了。
失去了一些无理取闹、撒娇胡来的机会。
“人总是要懂事的。”
钟弥声音闷闷的,这样跟他这样说。
有一只夜蛾寻光飞来窗台边,静静停栖。
外面是夜,室内只亮了一盏床头灯,他们一同站在薄弱的光影交汇处。
他看着钟弥用手扇风,那只夜蛾受到扰动,振翅飞起,却因再寻不到更亮的地方,在窗边久久盘旋。
想到傍晚落日里,她平静说着在父亲去世很久以后,再被人尾随,意识到再也没父亲会接她回家,失控崩溃地落泪。
想到晚饭桌上提及,她帮她妈妈问耍无赖的亲戚要账,别人说的难听话,她一句句还回去。
想到不久前在丰宁巷,外公说她其实性子单纯,心里一藏事就睡不好觉。
没有哪一刻,他如此渴望成为高山。
成为她可以栖息的归处,供养她这一生的平安喜乐。
钟弥低着头,也没有察觉一旁沈弗峥静望住她、越渐深厚的目光,手指还俏皮地动着扇风,很有意思地说:“你看,这个蛾子好傻,它都不怕人的吗?”
沈弗峥没看夜蛾。
只说她:“你也有点傻。”
钟弥斜斜嗔他一眼:“看过金庸小说没有?你要是说一个人好,一个人美,这都不要紧,你要是说一个人傻,你还要爱她,那你就完了!就连黄蓉那么聪明的人都要栽的!”
她说话间的一颦一笑都时时刻刻牵引着他的视线与情绪。
沈弗峥把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来,反套住钟弥,往自己身前一拉。
“栽就栽了。”
说完,不等钟弥反应,便低头将她深深吻住。
那只小小的夜蛾飞进屋子里来,翩翩越过窗前拥吻的一双人,栖在明亮的灯罩上。
这章真的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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