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溪最后是闷闷不乐睡着的,因此第二天没能自然醒。法律援助中心比所里离顾雪涵家更远,她好不容易才提前了十分钟赶到。
司法局下属的法律援助中心是国家拨款建立的,专门帮助发生了法律纠纷,需要法律服务,但因为经济困难没有能力聘请律师的一些弱势群体,每周一到周五,由每个律所轮流驻派律师蹲点,为这些来咨询的弱势群众提供无偿的法律服务。
容市的法律援助中心并不是齐溪想象中和法院检察院一样气派的建筑,它就在司法局边上政务服务中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墙壁上挂着法制标语,还有以盾牌、一颗心和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组成的图标,显得有些肃穆和庄重。
齐溪一路是火急火燎赶过来的,因此一路都没看手机,此刻拿起来,才发现了一堆的未读信息提醒,其中有一些是顾雪涵长期法律顾问单位的法务提的小问题,还有些是此前接待的潜在客户的咨询,齐溪一一精简地处理完,再往下移,才看到了顾衍的信息。
他给齐溪发了个word文档。
是顾雪涵安排让齐溪配合的工作吗?
看着文档还不小,是什么急活儿吗?
齐溪好奇地点开来,才发现里面并不是顾雪涵安排的工作,而是——
“法律援助中心值班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紧张的,办公桌的电脑键盘下面压着开机密码,左边抽屉里会有值班须知,你用密码进入办公电脑后,桌面上会有法律援助案件办理信息录入系统,你点开,为你值班当天的一切留下台账信息就行。”
“法律援助的值班主要是接电话,咨询电话几乎一直会响,你只要正常回答他们的咨询,并且在系统里记录下来咨询的内容和你简短的回答内容就行。”
“除了电话咨询外,还常常会有上门咨询的人员,你负责耐心接待、记录,如果能口头给予答复的问题,就直接口头告知并做好登记记录就行。”
那万一人家来咨询的口头根本解答不了,是很复杂的案子呢?
顾衍仿佛知道齐溪会问什么一般,随着齐溪往下读,就看到了他关于此点的说明——
“如果案件比较复杂,你需要根据办公桌上法律援助文件的规定,筛选确认下对方是否符合能申请法律援助的资格,如果符合的,就可以让对方填写相应表格,提交后进入法律援助系统等待系统确认后分配法律援助律师。”
……
虽然说复杂案件只要记录在册等待分配给可以独立执业的律师就行,但万一那些口头咨询的问题齐溪一下子也回答不上来呢?
齐溪往下翻,果不其然,顾衍对此也提供了方案支撑——
“遇到口头咨询你不会的,只要佯装说要记录一下对方的信息和问题,一边打开电脑搜索就好了,办公电脑是联网的,大部分口头咨询可以解决的问题,网上都有人问过。”
“你不要嫌丢人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实习律师的第一年执业期,并不比普通人对法律实操的问题了解到哪里去,我也有过偷偷搜索看网上的问答,遇到咨询不要逞能,实在不懂又查不到的问我。”
……
顾衍的解释非常的详细,详细到比药物使用说明书上的不良反应罗列还要齐全,几乎可以说是事无巨细,除了交代了法律援助中心值班工作上需要注意的事项,他还把值班中途吃饭等的问题都详尽做了标注——
“午餐可以去政务服务中心三楼的食堂,值班律师的餐券在办公抽屉右下角第二个里,不过食堂的午餐比较一般,口味偏重,有点咸,但胜在方便,图省事不想走路的话去食堂是首选。”
“如果想吃点好的,可以从法律援助中心出门左转进第二条小巷,那边有一家叫“鹿”的小餐馆,主打的是日料定食便当,口味不错,但是一定要去的早,因为每天只限量出售,卖完就没了。”
齐溪越往下读,越觉得顾衍细心又缜密,他的文字很平淡,甚至能让人联想到他一板一眼的样子,但齐溪读下来,内心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感动的同时又很难受。
顾衍对自己能做到这一步,肯定还是把齐溪当成了朋友或者至少是关系尚可的同事的,但一想到这些好是限定时间的,齐溪就觉得反而有点平添烦躁和痛苦了——因为未来顾衍都会把这些散落的温柔收拾起来,连带着他的心,一起捧给自己爱了那么多年的女生。
齐溪努力不去想,努力继续去看顾衍的说明——
“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求助司法局的工作人员,应该会有人和你交接,非常偶尔的情况可能会有不理智的求助者闹事,如果有这种情况,第一时间报警然后寻求帮助,第一时间告诉我。”
……
仅仅是一些建议和说明,顾衍就写出了起诉书般逻辑严密的风格,甚至连分段、标号,都用法律文书的要求进行了格式调整,并且他好像根据微信阅读时的观感对文字的排版布局也进行了调整。
齐溪越是看,越是觉得顾衍确实是比自己优秀名至实归的第一名。
这男人好像完美得挑不出错来。
顾衍哪里都很好,唯有一点不好——他不是齐溪的。
齐溪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鼓胀,但她很好地压制住了这些情绪。
等齐溪关掉文档,再往上回移,看到了顾衍发送这个文档的时间,简直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自己的心情。
两点三十五分。
顾衍是凌晨两点三十五分给自己发送的这篇文档。
他和邻居女生去酒店的时间大约是十一点。
也就是……
他开完房以后还矜矜业业爬起来写了这么一篇法律援助中心注意事项和说明。
往好处想,虽然开房第一位,但齐溪至少还能排在开房后成为第二顺位。
虽然就像遗产法定继承人的第二顺位一样,但凡第一顺位的法定继承人没死,都轮不上第二顺位的继承。
但齐溪此刻心里已经顾不上去惆怅什么了,只有一种强烈的感慨喷薄而出——自己确实比不过顾衍,各种意义上的。
她确实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顾衍这是什么样的体魄和龙马精神?
所以自己以前得万年老二冤吗?
不冤。
自己配得第一名吗?
不配。
毕竟自己的肾,绝对没有顾衍好。
**
齐溪没来得及感慨和情绪复杂多久,因为没一会儿,就有司法局对接的工作人员来告知了齐溪桌上办公电脑的开机密码以及使用须知,讲得很简短,但齐溪此刻已经没有了最初露怯的情绪,顾衍那篇文档让她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面对未知的法律援助工作也变得有信心了一些。
她原本以为自己多少会因为顾衍和女邻居昨晚上酒店的事而心烦意乱,然而事实是,人有时候生出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多半是闲的,一忙起来,什么事没有。
法律援助中心的工作远比齐溪想的要忙碌,12348的法律援助热线就几乎没断过。
有和公司发生劳动纠纷的劳动者的——
“对,用工单位必须依法和您签订书面劳动合同,否则您可以在保存打卡考勤记录、食堂饭卡、公司内部邮件或者公司前台快递收寄等的证据,证明劳动关系的存在,要求对方补签劳动合同并进行赔偿。”
有结婚前来咨询房产归属问题的——
“如果对方已经是全款买的房,那么即使婚后加您的名字,也并不意味着万一出现离婚的情况,您可以分得一半的房产,因为现行法律更倾向保护房产出资者,一般而言,如果买房的全款来自您的配偶本人,万一出现离婚情况时,您并非过错方,那么法院会在综合考量出资情况、贡献大小、合同签订时间等,最终酌情在照顾女方的利益的情况下让您分割到小部分;如果买房的全款来自于您配偶的父母,那么……”
除了正儿八经来咨询法律问题的人外,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诸如——
“律师啊,我想离婚,但我们没领过结婚证,怎么去法院起诉离婚啊,和领过结婚证的是不是手续上不一样?”
“律师,你一定要给我做主!我就因为封阳台和邻居闹了矛盾,结果那个死邻居竟然扎了我的小人诅咒我!我一个月前身体还好好的,干体力活都行,结果这个月体检查出肺癌晚期了!我儿子冲进邻居家里把扎小人的全套东西都翻出来了,小人上也写着我的名字,邻居也承认是他的了,现在我拿着这些证据,怎么要他赔偿我因为被他诅咒生病的医药费和损失啊?”
……
因为法律援助热线面对公众,不设门槛也不收费,因此并非来咨询的人都已经具备初步的法律知识,尤其是面对难以处理的纠纷,仍选择免费法律服务的群体,大多文化水平有限或经济能力较差。
齐溪接了大半天电话,才深知做法律援助的艰辛。明明很好解释的事,她常常需要煞费口舌用简单易懂的话讲上半小时。
而这样的咨询者还远不是最难处理的,更让齐溪难办的是那些打进电话来只为了聊天的人——要不是如今真实经历过,以往的齐溪可是打死也不相信会有人空虚寂寞无聊到打免费的服务热线来排遣寂寞。
作为法律援助中心值班律师,齐溪对即便是没事找事来聊天的咨询者,也不能像平日里自己对待骚扰电话那样径自挂断,只能提醒对方不要占用公共资源,劝诫对方没有法律问题就尽快挂断。
不过很快,齐溪就意识到了什么是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她接到了辱骂电话。
“你这个烂良心生个儿子没屁眼的律师,贱货,臭不要脸的贱人,骗我的钱不得好死!”
电话对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对方用词粗俗,很多辱骂甚至不堪入耳。
齐溪很想把电话直接一挂了事,但她不能,只能忍着不适态度温和地对对方规劝告诫。
等十分钟后对方主动结束辱骂挂断电话,齐溪才松了口气。
然而好景不长,这男人似乎和法律援助中心杠上了,齐溪又接了几个别的咨询电话后,又踩雷一样精准接到了对方新打来的骚扰辱骂电话——
“你们这群小逼崽子,油嘴滑舌的,男的下贱女的淫贱,也是,不是下三滥的垃圾根本就不会去做律师,什么钱都骗,骗来是打算给自己买棺材吗?”
这次齐溪没有再忍:“先生,如果您还不能停止辱骂,我将直接按照骚扰处理挂断您的电话,如果您再纠缠,我会报警。”
好在法律援助中心的座机有来电显示,齐溪记下了对方的来电号码后,就可以规避接到这些辱骂电话了,这才终于迎来了耳根清净。
一个上午,除了接连不断的电话咨询外,齐溪还接待了不少现场来访,她非常仔细地记录了每个人的问题,并且耐心地引导了对方怎么申请法律援助服务。
直到送走最后一个访客,齐溪才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
这个点了,政务中心的午餐大概早就没有了,齐溪想了想,打算就近找家简餐对付下。一个早上虽然忙碌,但很充实,这种能帮到别人的感觉让齐溪觉得很有价值感。
只是当她刚哼着歌走出法律援助中心值班室的那一刻,齐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从门背后的角落里突然窜出了一个中年男人。
对方面目狰狞,声音带了恨意和咬牙切齿:“你们去死吧!”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便是对方是手里提着的水瓶里突然泼出来的液体。
齐溪下意识用手去挡,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她还是被对方手里的东西泼了个满头满身。
“哈哈哈哈哈,活该!让你骗钱!你活该!去死吧!垃圾!律师应该下地狱!”
大约是齐溪狼狈的模样取悦了对方,那男人语气怪异扭曲地笑了几声,又充满恶意地咒骂了几句,这才扔下水瓶跑了。
此刻的齐溪却是顾不上始作俑者逃跑,她只觉得惊惧而害怕,那些水是烫的,几乎是一接触到皮肤,齐溪就感觉到了灼伤一般的痛感。
她变得惊慌失措,所以对方泼的到底是什么?
是硫酸吗?还是别的什么化学制剂?
齐溪觉得害怕,但更让她惶恐的是,被泼的一刹那,她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顾衍。
顾衍顾衍。
齐溪在心里默念着顾衍的名字。
如果顾衍可以出现,如果顾衍能在,如果顾衍会来保护她,像之前在租房里的时候一样,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