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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二医 正文 第15章 疑难杂症的三要素: 自作主张的病人,满口谎言的家属,罕见病的非典型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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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疑难杂症的三要素:自作主张的病人,满口谎言的家属,罕见病的非典型症状

    杨浔道:“听起来像是我的问题,你怎么看?”他的反应很平淡,只是默默拿去饭盒到水下冲洗,还带了分装的洗洁精。

    张怀凝道:“如果换做别人,我会担心是我说的话影响手术了。你的话,不可能。我知道你也不认。不是手术的问题,还是没有完全确诊。她不只是一个问题。”

    “她现在的情况像是脊髓问题。搞不好有肿瘤。为什么一开始没发现?”

    “因为一开始没症状啊,而且不是你不让我做腰穿嘛?””她现在做腰穿有问题,不代表那时候有腰穿的必要。我不会为了一个病人,放弃精简治疗的原则。”他洗碗的手势倒是很熟练,就是用纱布当擦碗布着实诡异。

    “打住,先不要和我吵,这件事的问题不在我们,在她爸妈,我总感觉他们没有完全对我说实话。”

    “会不会是遗传病?她的血管也不像是这个年纪应有的状态。”

    “我有考虑过遗传病,比如nf2那种,但问了父系母系,都没有家族病史,而且她的听力没问题,没有耳鸣,也没有咖啡斑。我们还是分头干活吧,你去安抚家属,我再想想她到底是什么病,顺便想想怎么从家属嘴里套话。”张怀凝伸了个懒腰,把筷子收起来。

    与杨浔见面时,林父看着已经精疲力竭了,但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反常的亢奋。他正摆出全副武装的架势,想要和医院做一番搏斗,“我是从阿姆斯特丹飞回来的,没有直达,我还转了机,20个小时我没有合眼,就是担心我女儿,你们必须给个交代。”

    杨浔平静道:“我们在努力了,发生这种事也没有先例,我们的内科医生在努力识症,之后我们会给你女儿会诊。”

    “别用这种敷衍的态度和我说套话。是不是你的手术有问题?”

    “如果手术有问题,不会出现这种症状。我开的是头,她现在是脊柱问题,应该是机体代偿了。她肯定还有其他病,在手术后机体认为自己受到损伤,开始修复,导致原本缓慢生长的肿瘤也开始迅速生长了。”

    “我不信任你们。如果我女儿出问题,我肯定会找律师。”

    “可以的。包括你现在对我们的对话录音,也是你的权利。”杨浔指了指他外套口袋里的轮廓,那是支录音笔。在他进门时,杨浔就扫见了这点异样。还是不熟练,以前有病人揣着手机再带录音笔,交一样留一样。

    林父沉默了。

    杨浔也无意再为难,只是道:“你们真的打官司也可以,我只说最后一句,在法律上你们的义务是对医生坦诚,不提供干扰治疗的信息。你们有对医生完全说实话吗?没有一句谎话,没有一句隐瞒。”

    又是一阵尴尬的默然,林父还在低头想着措辞,杨浔却已经走开几步,慢条斯理擦起眼镜,整理文件。

    “你干嘛?”林父受不了他的怠慢。

    “我在等你冷静下来。”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无理取闹吗?”

    “不,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女儿遇到这种事,换成谁都不容易。但我对我的手术很有信心,你冷静下来,一会儿医生才能对你提问。医生的目标和你们家属是一致的,都希望她早点好起来。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去看看你女儿的情况吧。”

    病房里林天恩已经平静下来,事情坏到某种地步,人就会显得心平气和。她戴着耳机,靠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神情恍惚。

    张怀凝问道:“你现在能走动吗?”

    林天恩点了点头,绕着病床缓步走了一圈。她的平衡能力尚可,没有搀扶时也不至于摔倒。张怀凝又示意她闭上眼,双脚并拢着站立,她只维持着半分钟就往一侧摔。好在林母及时扑过去抱住她,她倚在母亲胸口,没有动。半晌,衣襟上洇出一片泪痕。

    林父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的脸拧起来,心疼得几乎在打哆嗦,一扭头看向杨浔,眼神如急电惊雷。

    习以为常,杨浔只是坦然拨开他的怒火,解释道:“这是Romberg测试,她的前庭平衡功能出了点问题。”

    林母也赶到病房外,低声道:“我不是来吵架的,就是想听你说几句实话,到底是怎么了?”

    “现代医学有局限,所以医生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张怀凝道。

    “可是你看别的病人,都是五分钟确诊一个,为什么我女儿就这么难?”林母之前去过诊室,已经看到了张怀凝新收的锦旗,“我们也没比别的病人更得罪你吧。”

    “想多了,病头难治,病尾占便宜。很多病人是在外面治不好,才带着报告来我这里看。但作为排除法,其他医院已经把不可能的结果排除掉了,他们是选择题。你女儿是填空题,一切从头开始。她的情况真的很罕见。”她烦躁地捏了捏鼻梁,道:“你确定是实话实说了,没有任何隐瞒吗?”

    林家夫妇对视了一眼,林母先开口,道:“没隐瞒,就算是没说的,也都是小事,一时我也记不清。”

    “那准备一下,我要做腰穿,这次躲不过的。另外我要给你们两个都验血,可能是重金属中毒。”

    腰穿抽脊髓液一般是内科医生的工作,张怀凝也是各中熟手,乃至于不是她的病人,都有医生愿意交付到她手上。同为神内的王医生家里有急事,就把手边的一个病人托给她。

    他在电话里不停嘱咐道:“这个病人有点难搞,要是他有冒犯你的地方,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你放心,我对病人很客气的,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张怀凝道。

    王医生的病人是个七十岁的退休老师,家属是与他小十五岁的妻子。果不其然,病人妻子一见张怀凝就闹,道:“怎么换了个护士啊?我不要护士,我要医生。”

    张怀凝道:“王医生有点事,我也是医生。”

    “你不会是假的吧?听说有的医院会让护士假扮医生。”她狐疑地打量着张怀凝,道:“我不要女的,女的没力气,我要男的,你给我去叫男的。”

    “好吧,我去叫。”张怀凝笑着答应了,一扭头叫来了张宣,还特地领给她看,“这位可以吧?”

    小张还在实习,没跟上医院的节奏。他的白大褂下竟然还打了一条领带。这衣冠楚楚的扮相,恰好契合了家属心中好医生的剪影。要不是他面嫩,把手一背,简直是专家主任的派头。

    家属当即喜形于色,道:“好,这个好,就他来,我不要你。”

    张怀凝便笑着把人招呼进去,对着小张道:“你快试,原本练手的机会就不多,现在还是患者家属主动要求给你练手。”

    小张的前两针起手太低了,刺在尾椎骨上,没抽出脑脊液,只刺出了血。他慌忙地用棉球止血。第三针又太浅了,没有到规定的六厘米深度。

    张怀凝哭笑不得道:“你是在给他抽脂吗?再来一次。”

    小张摇头,说什么都不肯了。

    “你这样子,过执业医师考试会很难的。你看我演示一遍。”张怀凝把穿刺针缓慢刺入,推进到某一处时手势放松,浅色的脑脊液注入针管。

    张怀凝指给小张看,道:“你看,这种颜色,基本就是感染了。正常的脑脊液要清澈很多。”

    小张忧心忡忡,道:“这种麻烦的病人肯定有事没事要投诉,知道我是实习生又要投诉。王医生为什么要把这种人推给你。”

    “别乱说话。”张怀凝横了他一眼。

    她对王医生是有恻隐之心的,曾经有一次她听到护士们悄悄议论,道:“张怀凝太厉害了,升得这么快,过几年早晚是副主任了,王医生可怜啊,估计到退休都是主治了。本来还想着科里缺人,说不定混一混也能混上去,现在肯定是没戏了。”

    与上一个病人不同,林天恩的脑脊液是肉眼可见的清澈,基本排除了感染的嫌疑。但配合ct已经确诊了椎管肿瘤,这也是她失禁和轻瘫的病因。在诊断小肿瘤时,影像确实不如脑脊液灵敏。

    如果只是椎管肿瘤,又是良性,手术切除即可,就算术前做了检验,顶多是少一次麻醉,一次解决两个问题。

    也不能怪杨浔,问题又回到了源头——动脉硬化不是病因,椎管肿瘤也不是病因,她只找到了症状,却没有完全确诊。林天恩的病没那么简单。

    张怀凝终于等来了林家父母的验血报告。杨浔来找她时,见她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便道:“验血有结果了?”

    张怀凝道:“她这个症状不可能是重金属中毒。”

    杨浔道:“我知道啊,你偷偷验血肯定是别的目的,又不想让家属知道。你的猜测中了吗?”

    “中了,爸是a型血,妈是ab型血,为什么小孩会是o型血?”

    张怀凝又去病房找了林天恩,她照例还插着耳机听歌。张怀凝顺手抽走她一边耳机,放在耳边听了听,笑道:“你听披头士啊?比我都复古。”

    “复古的复古就是时尚。”林天恩振振有词道。

    “你的耳机声音开得很响啊。”几乎称得上震耳欲聋。

    林天恩承认道:“我有点耳鸣。我在高一的时候就会断断续续听到声音。”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我有问过的。”

    “怕挨骂,那时我妈也在,我怕我妈说我耳鸣是因为耳机听多了,就没收我的耳机。”

    “放心,你妈不会的。这和你的耳机没关系。”张怀凝凑近她些,道:“你方不方便脱衣服让我看一下大腿。又或者和我说一下,你以前有没有做过激光美容你身上是不是长过咖啡一样的斑?”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去年长了很多的斑,游泳的时候同学看到了,我觉得有点丢脸。就把压岁钱偷拿了一部分去做了美容祛斑。”

    “不是正规的美容院吧,正规美容院不会给未成年做美容的,还好没出大事。下次可别去了。我给你约了个GD-DTPA增强MRI,下午去拍一下。”

    林天恩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时有所感知,问道:“我是不是又要动手术了?”

    “害怕吗?”

    “不知道,很模糊的感觉。补习班的作业我还没写,我本来以为很无聊很普通的生活,好像突然就回不去了。”她扭过头,闭上眼,又是一行泪。“我想回家,不想待在医院里。”

    林天恩年轻,脆弱,际遇坎坷,每一项都能诱起恻隐之心。但医院的白墙目睹了太多生离死别,回应她的只有漠然。

    张怀凝大可以说些空泛的套话,说她会好起来,健健康康出医院。但这点泡沫般的安慰全无意义,林天恩不会好起来了,从此以后,她有的只是相对的健康。高调子的希望只会催生更深的绝望。

    她道:“我知道你觉得很不公平,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人生就是不公平的。在出生的那一刻,性别,阶级,家庭,遗传,很多事就已经不同了。吃苦不是福,很多事只是那么发生了,然后要去接受它。”

    “我不要听这种大道理,我接受不接受又有什么差别?”林天恩骤然发作,掏出另一个耳机愤然摔到地上。

    “你自己会好过些,在意你的人也会好过些。至少挺过这一次你就真的长大了,没人会再拿你当小孩子看。”张怀凝弯腰,帮她把耳机捡起来,轻轻放到桌上,“你好好休息,日子还长着。”

    张怀凝走了没多久,又有坏消息来,量体温的护士通知,道:“62床又出问题了。”

    林天恩聋了。

    张怀凝反而释然了,她招招手叫来小赵,道:“这个病例很典型,很适合当案例。你要记住,病人永远不会按书上来生病。疑难杂症的三要素,现在全齐了:自作主张的病人,满口谎言的家属,罕见病的非典型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