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和你有缘,也是木字旁,姓柳的,柳树的柳
联系了医务科报备,张怀凝又去通知了秦主任。秦主任还是颇有微词,只进行内科手段,就是把风险完全控制在内科。如果外科也参与,真出了事,法不责众,责任平摊。
但她没阻止,只是道:“你好好做,院长很关注你手边的病人,趁着冷医生还没到,给院长留给好印象。”这都算不得暗示,是明说了。
颅内压的临界值在20mmhg,超过40基本是不可逆损伤,吴小姐的颅内压已经到了35。张怀凝用了常规的高渗透盐水灌注,也只是姑且稳住情况,没有降。用了甘露醇,效果也一般。
熬到凌晨两点,药物的峰值已经过去了,张怀凝道:“静脉再推一支甘露醇。”
这次效果显著,仅仅半小时后,她的颅内压就降低到安全值。但很快又出了新状况,护士来通报,“血压和体温都偏低,颅内压又开始升。”
第三个问题还是出现了。
降低颅内压的手段也降低了体温。低体温却加重了脑膜炎,炎症反应让脑部又开始肿胀。拆东墙补西墙,东墙又塌了。
杨浔中途也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他们都知道,如今已经错过了外科干预的最后机会。烫手山芋要稳稳接住,张怀凝要么能稳住情况,要么在病人死后接受问责。
他问道:“还有什么后备计划?”
张怀凝还有闲心开玩笑,道:“还有你最看不上的腰穿,抽脑髓液减压,不过现在也来不及了。她的头简直是个高压锅,一点外伤就会炸。”
“血浆置换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赶上追悼会。你别管了,我会负责到底。”
还是要先控制脑膜炎,张怀凝用了大剂量糖皮质激素冲击。注射后,吴小姐的情况逐渐稳定下来,体温和血压开始回升,颅内压至少没有再涨。
用激素自然有后遗症,她的体重、骨密度、激素调节都会受影响,自身免疫力会下降,诱发一些慢性病。三年内也不建议备孕。
不过这是神经科的特色:被折腾得惨不忍睹的病人,好歹是活下来了。
极端的紧张后,张怀凝有一阵脱力感,已经是早晨五点了,天光微熹,照在白衣上有一种朦胧的光晕。她头晕目眩,不得不回诊室小睡片刻。
也不知睡了多久,似乎听到说话声,太困了,听不真切。猛然间一句话震耳欲聋,“喂,病人又不好了,快出来问责。”
张怀凝吓得从梦中站起身,眼睛都没睁开,道:“怎么可能?”
杨浔正站在面前,坏笑道:“是不可能,因为我骗你的。病人没事了,情况稳定了。”他其实也熬了通宵,但精神还不错。
“你是不是人啊,这么咒病人,乌鸦嘴快呸掉,我都要被你吓得心脏病突发。”张怀凝气得猛捶他,又打又踢,踩他脚趾。杨浔也不躲闪,只是笑着任她打,好像很受用。
“叫你名字你不醒,说着火了也没反应,就这个反应最大。你去看看病人吧,没问题的话,一起去吃早饭吧。然后你回去稍微眯一会儿,领导那边我帮你说。”
“不用了,我放心不下,吃过饭,我们去散散步吧。”张怀凝满心记挂着病人,没拿手机,所以有个电话打来,她没接到。
檀宜之掐断电话,倒有莫名庆幸。
上次闹成这样,他也不知该和张怀凝说什么。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简直是自取其辱。
挨了她的骂,他是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心态上竟还低三下四,觉得她这么生气是一种情感的表达。人很难为无关的人生气。
他想打个电话试探她有没有消气,又怕她真的消气了,清风过境,不留痕迹。那再过几天,就要收她和杨浔的婚礼请柬了。
刮了胡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太苍白了,衬得眼下凄凄一点青,再精致都难掩颓丧,当真是郁结于心。
他对自己都是怒其不争,痛骂道:“怎么被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是从小看到大的女人。丢人现眼。”
今天是工作日,檀宜之照例醒得早,无论前一晚几点睡,都在七点起。健身,洗澡,再去工作。公司最近降本增效,原本雇佣的咖啡师也换成了两台咖啡机。
在咖啡间遇到了同事闻守仁,他们的关系不冷不热,又在项目上有竞争,私底下就龃龉,仅维持表面平和。但这次闻守仁主动寒暄道:“你的领带不错。是gi的吧,最近有折扣吗?”
檀宜之道:“以前买的,最近好像没折扣。”
接着闻守仁又顾左右而言他,聊起了大形势,“美国这个月的非农数据很难看啊,萨姆规则是躲不掉了。”
檀宜之听得很不耐烦,知道他根本不想聊这些。这个地方,谈感情时都是假人,聊利益时才是真。
上一次,他被叫去单独谈话,也是先听领导抱怨,道:“我最近难啊,市场上的规律就不说了。我家也难,我昨天发现我老婆的社交小号,她竟然在咒我死。说我早上用洗手间太久,死了算了。还说我睡觉打呼,恨不得用枕头闷死了。家务主妇就是这样,一点小事上升高度。真羡慕你,你太太是高级知识分子,又温柔又明理。”
“我离了。”
到底是领导,只尴尬了一瞬,身段灵活,立刻道:“你儿子的事我听说了,太遗憾了,你节哀。不过你还年轻。再找个年轻的生一个就好。放宽心。”其实是女儿,但也不方便纠正,本就是客套话,都不走心。
终于,领导切入正题,道:总结中心思想,“知道你难,可最近大家都难,我也难,所以你要不带头减薪,给下面的人做个榜样,反正私下里我们还能在给你补回来。”
那次是领导,檀宜之姑且忍耐。但他和闻守仁是平级,懒得伺候,直接道:“你是不是有别的话要说?”
终于,闻守仁藏不住笑意,道:“你知道吗?邓霞要走了,她挺烦的,招她进来就是为了团队多样化,面子上过得去。那她就应该清楚自己的位置,少说话多做事,结果她整天说还应该多招几个女的进来。想什么呢?本来全招男的,就粥少僧多了。谢天谢地,她妈得癌症了,真是运气好,她主动走人了。”
“人家妈妈得癌症了,你不要这么刻薄。”檀宜之对邓霞印象尚可,实在听不下去。
闻守仁不声响,只含笑走开,带起一阵香风,显然是嫌他虚伪。人走茶凉,邓霞手边的项目以后都是分给他们的,癌症却与他们无关,怎么不是天大的好事。
这周其实还是邓霞的生日,檀宜之提前订了一个包厢,当时说来庆生的人有不少。但离职的消息一出,今晚只有他一个人到场。
邓霞问道:“就你一个人来,其他人呢?”
檀宜之找补道:“大家知道你不喜欢张扬,所以委托我一个人全权代表,向你表示一下祝贺。人太多,也怕你拘束,舍不得我们。”
“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邓霞真被他逗笑了,抿了扣茶,道:“你没必要这样给我留面子,我入行的时间和你差不多,知道这里是什么德行。我要走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大家都懂的,这一行很多的资源都是平台给的,和本人没什么关系,来了反而有影响。”
“你以后准备做什么?”
“我以前有个同学弄到牌照了,等我妈情况稳定些后,我跟他去做,做垃圾债。”自然不比现在光鲜。
“那不错,也是片蓝海。”檀宜之也不知该说什么。此地的生存法则是假惺惺,最安全,习惯成自然。
实在没话找话,她便道:“你的新领带不错,是gi的吗?”
檀宜之点点头。领带比孩子重要。都知道他的领带品牌,可有多少人还记得他失去的是女儿?
真的值得吗?他失去了张怀凝的敬意和信任,换来的却是此刻说着口不达心的话。
现在反思多少是马后炮,他没有退路了,离了这份工作,房贷就还不上。
邓霞一走,她的项目还没给檀宜之多少,麻烦倒抛来一个。有个硬塞来的实习生,背景是他爸,职位响当当。别人都不想要,只能抛给檀宜之,毕竟唯有他生气时不骂人。
一般分给实习生的工作都是承做,也就是准备材料,学习借鉴别家的招股说明书底稿,偶尔再去项目上晃一圈。
他让小王也试试水,收到的成品惊天动地。小王不是没用心,是根本没写,他用ai拼接了一份。
一家医疗企业的说明,竟然中途出现山羊和牧场,还能提供优质奶源,接着又是快消界龙头,钢材供应量是中国第三。最后还和德国车企达成战略合作,助力航天航空。
檀宜之无话可说,只得叫来他,尽量温和道:“你就算用ai写,也麻烦用个好点的ai。”
一切要动脑子的差事都指望不上小王,檀宜之只能带他去吃饭,谈个八字没一撇的客户。
仅仅是意向客户,手头有家中等规模的医疗器械公司谋求上市,这个项目未必给他们做。就算接了,在他们这也不是优先级。年初已经拿到了独角兽企业康顺医疗的ipo项目,原本是邓霞在做。
康顺医疗是镶着金边的潜力企业:报表好看,故事好听,科技感足。连企业故事都是投资人最偏爱的那种:一个海外留学归来的高材生,找到同学携手创业,立志将ai与医疗相结合,走在时代前沿。
相比起来,意向客户捏着的医疗器械公司,就显出一种老派的乏味感。有厂感,属贬义,容易让人联想到流水线上兢兢业业的工人。
檀宜之之前也没和这客户接触过,都是听来的只言片语:“和你有缘,也是木字旁,姓柳的,柳树的柳。听说美国留学的,不过没写学校,拿不出手估计也就是文理学院。这种人也见多了,你应付一下就行了,试试水。”
吴小姐的情况稳定了,但人依旧没醒。她的手机倒是闹个不停。医务也没资格动她的私人物品,只能先把她的包寄存在张怀凝这里。
电话依旧在响,平均两小时就打来一次。张怀凝也不堪其扰,一看来电显示是‘郭组长’,显然又是公司的领导在催。
张怀凝憋着一股气,替病床上的吴小姐鸣不平。可惜医护的职业操守是礼貌。
不对。她转念一想,只有患者及其家属能投诉,患者领导没这个权力。手机可以不解锁通话,她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对面劈头盖脸,道:“喂,小吴啊,你怎么电话都不接,微信也不回?再有下次我扣绩效了,别拿生病当借口。那个报告你要再改改,我已经把修改意见发给你了,明天之前要给我,还有那个ppt格式也不对,也要改。”
张怀凝破口大骂,道:“这里是医院。你这人贱不贱啊,她都住院昏迷了,现在一堆医生围着她转,就祈祷她别死。还在催活?催命啊。你问我?我也是医生。医生就不能骂人了?骂的就是你这种贱货。你那破工作值个屁啊,还要她从医院溜出去给你做。”
“你是不是真的医生啊,你哪里的医生啊,说你的地址,我来找你。”显然被骂懵了,他在套话。
“你快点来,我等着,她现在昏迷了,到时候icu的钱也你来付。别以为她病死在医院就不算工伤。真出了事,我们把监控一调,家属闹上法庭,赔个一两百万你们就老实了。我看你就是个小领导,逞什么强?吃上官司了,看你的工作能不能保得住。”
“那我怎么办啊?也是我领导逼我的。”郭组长还委屈起来。
“快点给我把她家属的联系方式发来,我们再想想办法。反正拖得越久,你倒霉可能就越大。别耍小花招,以后我找不到你,家属肯定找得到。别和我说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洗干净脖子等死,会不会?又不是我的工作保不住。”
倒不是真心想骂人,只是拿捏欺软怕硬的货色,粗暴些最管用。不出意外,十分钟后就发来了吴母的联系方式。
张怀凝立刻打过去,“你好,我是医院里的医生,你女儿在我们医院发病了,需要你过来商量……”对面一声不吭,就把电话掐了。
再打一次,对面总算说话了,一个中年妇女道:“你这诈骗的怎么还打来啊?再来烦我,我就报警了。”
张怀凝好说歹说解释一通,还拍了医院的照片,对面依旧将信将疑,道:“你是真的医生吗?你这是ai合成的,我都学过反诈骗的。”
张怀凝只能拍了吴小姐在病床上的照片。人还肿着,插着管。吴母立刻道:“你们是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今天到不了,明天肯定到,医生,你千万别放弃她。”听声音是真慌了。
柳先生和檀宜之想象中不同,苍白清秀,一打眼是俄罗斯套娃里的小号,对高个子的等比例缩小。平肩,长颈,薄骨架里镶嵌着圆眼睛,他总觉得这长相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与柳先生擦身而过时,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木质香气。这是典型的西洋做派,过了三十的已婚男人再花枝招展,在商场上总会被视作不够沉稳。
果不其然,养尊处优的做派,谈吐文雅有礼,细节上却显得傲慢。为他端咖啡时,他从来是单手接,甚至都不道谢。
他的合作态度很不诚,套话说了一大通,总是懂装不懂,含笑盯着檀宜之看。有几次他感觉被盯得发毛。
甚至连小王都发现气氛古怪,私底下偷偷对檀宜之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和你套近乎?是不是gay啊?他出门还打遮阳伞,好娘啊。要是他追我,我就拒绝了,先和你一声。”
“自信心是好事,但不要过度。”檀宜之没那么自作多情。更合理的猜测是,他在不自知时得罪过柳先生。因为他忽然想起来柳先生到底长的像谁。
呜呼哀哉,醉心工作是为了不想起她,结果为了更好工作,他还不得不回忆起她的一颦一笑来细细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