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多少钱能铺满一张床
杨浔开着小车去,还把没人爱吃的甘蔗全带走了。
二十分钟后,他打来电话,“你爸因祸得福却有血栓了。他以为钱全投进贵金属,突发新闻,有家公司在南美的矿区被劫,暴跌,他打投资经理电话打不通,以为自己破产就昏倒了。”这个时间,司机应该在给舅舅开车,毕竟是兼职骗子,“他的GCS在11,还算清醒,就是我的手一碰他,他就发出‘啊啊啊啊啊啊’的惨叫。”
说学逗唱,他把电话凑过去,确实传来张父的惨叫,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快抢救我啊’,他应该半边身体不能动。杨浔回道:“你那老骨头经不起我按。”
张怀凝偷笑,隔空问诊,不算严重,发现及时,有充分的介入时间。还听到咀嚼声,便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等救护车,吃桌上的栗子饼。”难怪张父气急败坏,他以为自己该是头等重要。二十个医生围着他嘘寒问暖。
“好吃吗?”
“好吃,就是有点干,你们家把饮料放哪儿了?”
“应该在左边柜子里,高的那个。等救护车到了之后,栗子饼带回来,我也想吃。”
杨浔是最贴心的土匪,留下甘蔗,不但带了栗子饼,还卷走张父收藏的茅台和冰箱里的牛羊肉。张父被送去隔壁二院,溶栓后并无大碍。张怀凝下班后再去探望,也叫上了张母。
张母确实像小动物,上次那一遭后,她躲在姨妈身后,看张怀凝的眼神带着怯。
冥冥中,张母又与吴先生的妻子重合了。上赶着且爱且怨,放不下又离不开。她一见病床上的张父就哭了,麻利地操持起一切,全然记不得这男人刚把她扫地出门。她连他衣服上的扣子没扣好都管,水也要温的,剥给她的橘子是去掉白丝的。张父也不吭声,随她伺候,一切又回到最熟悉的步调。
姨妈也陪同,道:“你妈告诉我,上个月她还和你爸过夫妻生活。”
“我不是很想听这个。”张怀凝的耳朵染上传染病。
“我也不想听,所以告诉你。”姨妈会心一笑,“小浔没和你一起来?我有礼物麻烦你转交给他。”到底是一家人,送了一条围巾,因为他总不停咳嗽。
“你现在算是支持我们在一起吗?”
“完全反对,没有血缘,你们依旧是表亲,这是乱伦。如果你不是和他一起,我欣赏你的理性。但现在,我认为牺牲一个外科医生的事业成全你的爱情非常自私。从病人的角度,内科也不如外科重要。”
张怀凝笑道:“我会把这当作赞美。你走的时候,他才那么点。”她在小腿的位置比了比,“现在都那么高了,成年人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而且他也不是为了爱情牺牲事业。他有自己的打算,你没那么了解他罢了。”说到底,伦理都是假的,远近亲疏论,姨妈更关心杨浔的事业。
“我会花时间继续了解的。”姨妈与她相视一笑。矛盾再尖锐,她们也不会吵,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久了,都清楚对方的底色。敌视,也不乏欣赏。
这天午休,冷医生的母亲竟然来医院了。她先给全科室带了点心,又专程给张怀凝送了礼物。她没收,只勉为其难留下一份芝士蛋糕,知道来意,到静处说话。
冷母道:“她前几天是不是和张医生你吵架了?对不住,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好,在家里把宠坏她了。这孩子没有坏心,就是说话没轻没重,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影响到你们日常的工作。”她的态度摆得很低,欠着身,赔着笑,近于低声下气。
“冷医生也不是孩子,比我都大。”
“是的,她不懂事,不如你成熟。”
“我是被逼无奈的成熟。”她忽然想起杨浔早前说过类似的话,转而又道:“听说你们在给冷医生安排相亲?我前夫都收到她的简历了。冷医生再怎么说也是头婚啊?”她明明白白就是恶意,偏要证明冷医生不幸福。
但冷母微微一笑,春风化雨,道:“你误会了,这不是相亲。我们让她定期和男人见面,目的是给她多增长社会阅历,不必有结果。结不结婚是她的自由。她的性格说好听了是书生气,说难听了是不幼稚。她的简历发到你前夫手里,说明你前夫也是个不错的人,很有社会经验。也是你眼光好。”
这次轮到张怀凝在洗手间发作了。她不踹垃圾桶,只撕卫生纸。
不甘心。冷医生凭什么这么好命?慈爱的父母滋养了她的天真,殷实的家底发掘她的天赋。这个社会雨打风吹,凭什么她能在万里晴空中继续当小彼得潘?
魔法会失效,因为张怀凝已经抓到了把柄。
冷医生确实是改过年龄。原来她有多动症,被班主任劝退,不得不休学一年。如果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病,她的父母不会处心积虑为她修改年龄。很可能是ADHD或ASD,终身无法治愈,只是会随着发育,因为前额叶的生长而有改善。
这病不严重,但受歧视。就像一个职员患上抑郁症,公开病例后,就算不丢工作也会被边缘化。毕竟中国职场是最讲究‘正常’的。换做她母亲一样的人,甚至大叫‘原来冷医生是个疯子’。
可笑,荒谬,但有效。如果闹大些,闹到病人投诉,甚至能逼得冷医生主动离职。
可真的要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打败她吗?
越过这道底线,她还能退回去吗?或是说,只要结果是好的,在前进的路上抄一点捷径,也无伤大雅。
下午就是白女士的手术。杨浔刚顺利结束,吴先生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接到电话,眉头紧锁:他前妻服用了五十多片,送去急诊洗胃,但急性肾损伤。不可能再捐肾了。
是她儿子第一个发现的,如果再晚些,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他守在病床前哽咽,道:“妈,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前妻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才把你带大了。”
“吃这么多药,你不难受吗?”
“你让我难受了。”她只是叹气,不落泪。她是生活拧干的旧抹布,早就忘了如何示弱。
吴先生也来病床边探望,痛心疾首,道:“你又何必这么对自己,不同意也能好好说。”
“我喜欢,我乐意,太高兴了。”她的笑里尽是报复的快意,把伤病的惨淡竭力压过去,“你等着看吧,就等着,你和我过不顺,和她也要离,会的,早晚的,我留一口气都看着。”
一箭双雕的损人不利己,白女士的所有治疗计划,都是以她能换到新肾为前提准备。事已至此,张怀凝只能顾头不顾肾,优先保免疫,以防术后感染。白女士恢复得很快,至于她的肾还能支撑多久,无人知晓。
吴先生担心前妻再来病房闹事,就提前办了出院。白女士离开医院时,前妻果然来了,身后还跟着他们的儿子。两个女人都憔悴得惨无人色。她们面无表情,擦身而过,没人愿意再说一句话。
张父出院回家,张母全程守在旁边,他们悄无声息地和好了,全然忘记败坏了张怀凝和檀宜之的感情。
张父在病床上闲来无事,细琢磨,竟勘破一二真相,他对张怀凝道:“你突然给我十万,该不会是障眼法,背地里在串通外人骗爸爸的钱吧?”
张怀凝道:“谁是外人?我才是外人吧,否则你怎么会想把钱转移出去。”
张父也是急火攻心,竟然打了个电话给舅舅,骂他诈骗。舅舅笑道:“在骂我?真是病得不轻了。我让人来看你吧。”
当晚舅舅的司机就来,退还了张父当初送的两箱夏威夷果,舅舅宽和,知道不好剥开,特意送了个开壳器,表示张父卧病在床,大可剥壳复健。张怀凝笑道:“这玩意儿加一点小钱,你就指望人家给你放个几百万的内幕消息,吃点坚果补补吧。”
张父气得要叫律师,和她对簿公堂。还是张母出来劝,道:“别激动,你先好好休息,要是再发病瘫痪了就不好了。”她自然是无所谓,向谁拿家用都是拿。女儿还更慷慨。
张父还是骂个不停,张怀凝笑道:“爸,我对你的钱没兴趣,你要是不信,我立刻捐掉。以后就算打官司,也很难要回来。”当即捐了二十万给先天性心脏病儿童基金会。
张父一口气没喘匀,险些又昏倒。缓过劲来,他才坦白原来之前炒币,已经亏了八十万,所以才心急火燎要赚回来。他真的没钱了。
张怀凝道:“我不是给你十万家用?你和我妈凑一凑,能凑出密码来。你手边还有点钱,我知道的,可以继续过日子,不够了找我要。爸,你先休息,等周六,我带你去见个人。”她推着轮椅领他去看了他的连襟杨父。
回去的路上,张怀凝道:“檀宜之那件事,是胡说吧?是不是他驳了你的面子,惹你不舒服了。”
张父道:“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认为是他出了车祸,脑子记不清了。怎么想让你觉得好过,你就怎么想。”理性上她是绝对相信檀宜之,可眼前闪过她泫然欲泣的脸,心里还是恨他。因为女儿。
到家后张父也不说话,也不闹,静坐了一下午。他全想通了,把张怀凝叫来,道:“你年轻,有主见,我的钱让你保管我很放心。不过我们也不是有钱人家,你有善心就好,千万别去捐款。”
张怀凝道:“那我要把书房改回姐姐的房间,爸你没意见吗?”
张父一连说了三个好。
到晚饭时,她也是众星捧月的待遇,张父忙着给她布菜,道:“凝凝,都是你爱吃的菜,你尝尝口味。”他妥帖起来,也算细致入微。有一道炒虾仁,他嫌半成品不新鲜,就戴着老花镜亲自剥虾,拿牙签一根根挑去虾线。忙活了一下午,手都在微微发抖。
张母一撅嘴,还吃醋,“你怎么忽然对她这么好啊?我们又不是那种亲热的人家。”
张怀凝只是笑。
张父急了,道:“我们确实对你不够好,可从结果来看也不是坏事。你现在已经是个不得了的人。你不管做什么,都会有出息的。谁都骗不了你,什么手段都瞒不过你。人心险恶,你也是清楚得不得了。那些被宠坏的娇娇宝宝,根本不是你的对手。都说惯子如杀子,我们是倒过来,把你训练得很好了。”
“我真是要谢谢你们了。”
“哪里的话。爸爸不中用了,以后都要看你的面子,给爸爸一个面子吧。”
“你们毁了我信任他人的能力。”张怀凝按捺不住,说了句真心话。
“有得有失嘛。自古来有本事的人,哪个不是孤家寡人?爸爸不敢自夸有阅历,可我走南闯北见得多了,社会经验总结下来无非八个字,‘成王败寇,适者生存’。你现在是混社会最好的状态。谁都信不过,就顾着自己。你准能往上一路爬到顶。”
张怀凝起身要走,张父急着挽留,竟颤颤巍巍从轮椅上起身,鞠了一躬,道:“爸爸朝你赔礼道歉了。以前的事你都别放在心上。”
“以前哪些事?我不记得了,具体说说。”张怀凝单手托腮,明知故问。张父慌乱,她才缓缓道:“说笑的,爸爸何必这么严肃,都是一家人,对了,过段时间我要带杨浔回来吃饭,稍微准备一下。”
张母又急,“带他?你敢……”她被张父瞪了一眼,立刻改口,“你赶不赶得上来吃午饭啊,你们不是挺忙的。”
张怀疑穿跑鞋来,鞋带串得乱。张父见了,竟然把鞋搁到膝头,抽出鞋带,重新穿好,甚至让她把脚擡起,把鞋试舒服了,他还要给她系鞋带。
她倒开始佩服他了,他这一生,可谓荣辱成败皆系于此:重利轻义。
十九岁时当学徒,他为了讨好师傅,每天帮人擦桌子泡茶跑腿,不顾旁人笑话。后来他发迹了,在街上碰见师傅,纯当个糟老头,扭脸就走。对生意场上的兄弟,热络时他也是无微不至,连对方妻子怀孕,他都找医生送红包。无用了,一脚踢开,则是后话。
当初他对姐姐的死极漠然,也是因为情人的孩子有六个月了,必是男孩,胎又稳。他决意离婚再娶,才放出决绝态度,要逼发妻离婚,多出来的女儿,大抵是无用了。可万没想到,七个月时查出畸形,胎儿不得不引产。情人伤了元气,精神容貌都大不如前。至于多年后他还要仰仗张怀凝过活,更是计划外的一遭。
短视归短视,他也是能屈能伸惯了。但凡有利可图,都能忍,会继续演她的好父亲。这样家庭教育下,张怀凝不信自己不成功,只是带着恍惚,人与人之间朴素的温情究竟是什么样?
到走时,张母专程送她到车库。看表情,她是要道歉的,可也长了张对歉意过敏的嘴,只支支吾吾聊闲话。
张怀凝道:“你有话对我说?”最后的机会,张母依旧沉默。她苦笑:“没有?好,那我说一句,我们是母女,按理是最亲近的人,可你竟然为了男人,让我们隔膜到这种地步。”
张母看着她,似懂非懂,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挨训,只会低头,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什么时候再生一个,趁我身体好,我帮你带小孩。”
张怀凝在夜色里放声大笑。
全面胜利,算不上多兴奋,仅有疏离的审慎。她真的开始走舅舅的老路了:先征服父母,再打败对手,最后无往不利。平心而论,舅舅也没遭什么报应,家财万贯,家庭美满可不是坏事。他的身体不好是娘胎里带的,与行事做派无关。
既然如此,她也可以放弃底线。
不仅是为了自己,还有杨浔。他为她顶住许多压力,必须要让他幸福。她不懂这算不算爱,唯独决心异常坚定。
现在张父的积蓄基本归她处置。不是这次转移财产,还真不知道父亲藏了这么多钱。他们要口风很严,不拿她当继承人看,又想让她为钱感恩。她对檀宜之里夹杂了对父母的怨,女婿是隐形的儿子。父亲最大一笔开支是她结婚时。
她到家后心血来潮,把没存进银行的现金全部拿出来,铺满整张床,上面还压了十万的小金条。她抽了把椅子,坐着看。
杨浔诧异,道:“这是什么?”
张怀凝道:“是我使坏的回报,让我很迷茫。”
杨浔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晚上睡哪里?”
把钱规整起来,重新清点就够累人,还不得不把床单换新,折腾到深夜。杨浔累得都不套他那边的枕套,只笑着靠在她身边,“财迷,下次送你个自动点钞机。”
因为捐得多,慈善基金会还随证书送来一面奖状,上书:有爱之家。张怀凝特意裱起来,挂在墙上,上面是姐姐的照片。
遗像挂得高,俯瞰众人,连父母在下面走都要低着头。张怀凝擡头对视,想道:“姐姐,你还在看着我吗?你想我成为什么样的人,给我一点启示吧。告诉我该怎么做。”
“她就想你成为一个高兴的人。就这么简单。你想的太多,脑子是可拆卸的。该用的时候,平时拆掉就好。”这话是杨浔说的,简直是他的座右铭。
他对世情是有深刻洞见的,但也乐意当个不着调的人。
这场对话发生在浴室,张怀凝泡在浴缸里洗澡,杨浔忽然急切地在外面敲门,“我能进来吗?”她以为有急事,立刻应允,但杨浔只是拿着一碗兑了洗洁精的水进来,道:“你想在洗澡的时候玩吹泡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