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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二医 正文 第75章 这动物不但出片,还很出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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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这动物不但出片,还很出殡

    看病史,德国人昏迷后就近送医,急诊医生按食物中毒进行治疗。很常规,先紧急洗胃,灌肠导泻。因为有血尿,用了地塞米松消炎症防溶血。疑似神经类型中毒,用了阿托品,还是无济于事。

    内科紧急会诊,讨论要不要给他用透析疗法。张怀凝同意,冷医生却持反对意见,“他应该不是蘑菇的问题。那么多人吃了,怎么就他有问题?”

    冷医生的建议是详细检查,“可能是酒精中毒,药物过量,或者那个。”她的表达很隐晦,眼神一一扫过,其他医生也会意。如果查出毒品阳性,医疗问题会上升得更复杂。

    钱晶晶悄悄与张怀凝抱怨,道:“领导一拍脑袋,我们就忙得要命,要是给他治死了,会不会变成国际纠纷啊?”

    还没讨论出结果,又有坏消息传来,德国人在病床上迅速变黄。字面意义的黄,皮肤虹膜变黄,像是一个发育良好的橘子。这是黄疸的典型症状,说明他的肝脏在坏死。

    秦主任立刻拍板,道:“给他血透,优先保肝,我去联系肝胆科医生会诊。”

    德国人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他干净得出奇。毒理检测阴性,不酗酒,重金属不超标,脑髓液也没显示感染。肝胆科医生考虑过糖尿病,也很快被排除。

    其实从他的外观也可见一二,典型的中产阶级白人。铂金发,有健身习惯,哪怕现在红里透黄,也能看出美黑痕迹。

    多数医生依旧认为是菌类中毒,正准备联系云南的专家在线问诊。冷医生却嗤之以鼻,敢拍着胸脯保证不是中毒。

    其实张怀凝同意她,因为他的发病模式不像典型的食物中毒,没有上吐下泻或胃肠道不适。她也是边翻书边学,了解见手青是个大类,最常见的是兰茂牛肝菌,也称红葱,只要做熟就不会有毒。而且小王与他同桌吃饭,也不见有事。

    然而她的天性是凡事打个问号,之前没有接诊过吃蘑菇中毒的病人,又是外籍,经验太少,不敢妄下结论。

    不料冷医生找不到同盟,一气之下竟联系了那家的店主,买了一份见手青要以身试法,张怀凝连忙劝阻,但冷医生已经夹了一筷,“肯定没事,不是见手青的问题。你帮我作见证。”

    “吃死了怎么办?我把你埋了。”张怀凝道:“就算你没事也证明不了什么。急性肝损伤也是蘑菇中毒的一个典型表现,吃鹅膏菌中毒就会这样。可能厨师没在意,用沾了鹅膏菌的筷子做了他那盆菜。”

    “鹅膏菌是剧毒,你能不能对人多一点信任?连你都知道的常识,云南厨师不可能不知道。这家店开了四年了,从没有出过这种问题,现在快因为这件事被查封了。万一是误会,你就不想还他们一个清白。”

    “这是两码事。”

    “你不会还想着立功吧?指望着搞定这个大病人,领导记你一功。”张怀凝确有此意,但想得更深。已经联系上他的妻子,不日就将赶来,能找到病因自然最好,保守治疗对医院也不算损失,她会带他包机回德国治疗。如今没有他的详细病史,她的态度是谨慎为上。

    冷医生吃了半盘,还特意给她单独留了碗,问道:“你真不吃吗?我以为你好奇心很重的,还是说怕了?”

    “对啊,我怕了。”

    “一盘蘑菇就把你打败了,你这么胆小吗?”

    “是的,我非常胆小,是一个怯弱的女人,所以平时别欺负我。”

    冷医生鼓着脸,气恼于她不接受激将。张怀凝坏笑,道:“我看你也不敢吃吧。这样,你说一句害怕,我吃两口陪你,有处分我们平分。”

    “我才没那么胆小。”冷医生赌气把盘子清空,半小时后就不太舒服。张怀凝不顾她的反抗,强压着她要催吐。事后才知,有道配菜是辣的,冷医生胃不好才难受,见手青是无辜的,带给她的伤害远远比不上张怀凝的操作。

    钱医生过来,看到冷医生哇哇吐酸水,道:“你们又闹什么啊,张怀凝你给她投毒又反悔了啊?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血透之后,德国人的情况趋于稳定,但依旧没有苏醒。

    张怀凝已经连续加班几天,被允许回家休整半天。她特意绕路去了那家云南餐馆原址。现在店门已经上了锁,贴上告示称将无限期整改。不时有老食客过来张望,见了告示又摇头走开。张怀凝还加到了店老板的微信,是个四十多的中年人,他掌勺,妻子收银,还有个儿子在读初中,一家三口的生计全靠这家店。

    她让老板发了一份当日的收银单据,除了见手青外,德国人还吃了猪肝和羊肉汤。听说过花生过敏的,但对羊肉过敏的确实不多。难道是羊肉带病?布氏菌?可按照店主所说,是一大锅煮出来的,其他食客也喝了,连店长自己都吃过。

    应该不是吃的问题。张怀凝毫无头绪,就先回家洗澡。不料阮风琴待在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又拎着大包小包。她瘦了很多,没带义乳,理了光头,完全是重病人的样子,像根细火柴。

    张怀凝看着心酸,但没表现。阮风琴精神倒是不错,还带了不少椰子风味土特产和免税的护肤品给她。她把前夫的入狱视作张怀凝的功劳,还道:“都说女人为难女人,原来男人对付男人也够狠的。”

    张怀凝嫌她,道:“你和你前夫一样,丝毫不懂社会运行的规律。男人,看不起女人,但往往离不开他们。可男人对更低阶级的同性,是视若尘埃。”

    阮风琴似懂非懂,放在过去,她肯定要回嘴几句,可如今她对张怀凝是心悦诚服。

    她是娇养长大的,从婚姻里闯出来到了社会上,才知世事艰难。得绝症的单亲母亲,又有一大笔钱,真真是闹事小儿怀金。不熟的亲戚都急着给她介绍男人,一味说为她好,有见过两面就想结婚的。

    辗转一圈才知张怀凝的好,她的冷酷,狡猾,傲慢都是好。想当初,她得知张怀凝离婚,兴冲冲和丈夫罗列她罪状。他却冷冷道:“她有能力,所以有脾气,你以为都像你一样蠢啊。”她委屈趴在床上落泪,深恨张怀凝,日子久了竟有快意,心脏微微抽痛,针刺般细细密密般,有难言的酥麻。

    如今的她回忆起来极惊异,“总骂别人是贱,原来我才是头一等的贱吗?”好在她有麻木的乐观天性,想法一变,就有出路。

    阮风琴忽然就眼含热泪跪下了,竟是要把女儿托付给她。

    张怀凝没扶她,道:“我不吃这一套,快起来。”

    “我的钱可以全留给你,我只留五十万,剩下的你都拿走。”阮风琴心急火燎给她资产证明,满打满算还剩四百万,存了两百万在信托,张怀凝冷脸无言,她又忙道:“那我只拿二十万,行不行?”

    “不是钱的问题。养孩子,要用心。她不是我亲生的,以后受人挑拨,说我故意谋财害命,怎么办?你那前夫,哪天冲过来要孩子,我算什么?我是当医生,又不是当圣人,拿着你的钱滚吧。”张怀凝揪着领子给她甩出去,“说实话,我看不起你,你女儿也不能和我的女儿比。”

    “是的,我不如你,又傻又笨,我只会挑男人,结婚,受骗,受气。你什么都懂,什么都强。你不用你对她多好,只要你教她点生存的经验,别像我。”阮风琴在门口哭喊,张怀凝把门甩上了。

    大概闹了十分钟也消停了,可不多时,又响起敲门声。张怀凝烦躁,开了门,头也不擡道:“你再敢来,我就要叫保安了。”

    “张医生好狠心,竟然不要我了。”杨浔靠在门口,冲她微微一笑,“枉我还给你带了北京特产。”

    “什么好东西,烤鸭吗?”她一见他就笑。北京冷,他穿了件夹棉的羊羔毛外套,又是棕色,真像头狗熊在敲门。外面风大,吹他脸颊红扑扑,眼睛里泛水光。

    “红星二锅头。”

    “不是说要为我偷饼干吗?忘了?”

    不过是句玩笑话,他竟然真从衣兜里掏出个保鲜盒,还手动做了个夹层,上面放饼干,下面拆了个暖宝宝。原来会场的茶歇是从酒店预定的。这酒店的菜对外贩售,他干脆点了份新鲜的,一路带回来,到她手里还是温的。他颇得意道:“可以夸我聪明。”

    张怀凝没说话,心中百转千回,终落到一处,想,原来就是他了。

    她对家的印象很淡薄,除却母亲的反复无常,父亲的踪迹难觅,最深的印象就是姐姐给她塞吃的,寻常的饼干点心水果不提,有一次她甚至专程带了一保温杯的粥油,听人说有助于小孩的发育。家里不熬粥,姐姐从软磨硬泡找食堂的阿姨要,早上五点去候着,六点骑自行车回来给她。

    后来是檀宜之,实习时有五十块规格的商务餐,菜品之丰富,穷学生是前所未见,他连汤一起带来给她,语重心长劝她多吃,补补身体,救救脑子。问他吃什么,他说,不饿,来的路上喝过咖啡。惹得她有几年里误会咖啡是一种极高贵的充饥饮品。

    中国人无师自通的一种天性,爱上了谁,一定要千方百计带点好吃的。依她的性情,并不坚定自己能和杨浔天长地久。爱也不是海枯石烂的铭刻,只是刹那间的心念,短得如人的一生。她在病房里见过临终的病人回味,好与坏,眼前闪过的也只有片段。

    就像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清楚记得姐姐当时在校服里穿一件灰色线衫,因外面下雨,额前塌着几缕乱发。檀宜之那时在大衣里穿了件黑色羊绒衫,天冷,为体面不穿羽绒服,脸冻得青白,说不饿,不冷,顺路看看。杨浔倒霉在衣品太差,以后想起这一幕时,或许只记得他像神采奕奕的熊。

    她忍不住笑了,又道:“你肯定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我知道啊,你肯定在笑话我的衣服丑。是不是啊?我可是聪明的笨蛋。”张怀凝笑而不语,只给他展示新换的浴缸,砸掉了玻璃门,换了大尺寸,他的三万块再由她贴补点,全花在这上面。

    来不及叙旧,不多时又有人来敲门,这次邻居阿姨,之前还借过那条哈士奇。她手里牵着个小女孩,数落道:“你家孩子丢了,大人怎么不看着点?”真是个热心人,上下打量他们,道:“我们社区定期有给亲手父母的讲座,免费的,爸爸也去。”

    张怀凝忙打断,道:“这不是我孩子啊。”

    “妈妈,我考试一定不作弊了,你别不要我。”小东西伶俐,竟抱住杨浔叫了声爸。说不清理,姑且先认下。阮风琴不机灵,女儿倒灵活过了头。

    张怀凝想吓唬她,骗出阮风琴的住址,粗声粗气,道:“你妈不要你了,知道吗?怕不怕?”

    小姑娘盯着她看,不赏光,不见丝毫惧意,吵着要平板玩游戏。杨浔觉得她太面善,亲自上阵,“看到那边的车了吗?一会儿我们就把你卖掉。”

    她竟然笑出声,道:“你们是医生吗?我以为医生都是很聪明的,原来你们这样也可以当医生。”

    张怀凝同他咬耳朵,道:“我觉得她在骂我们。”

    “她看着你说的,没骂我,我挺聪明的。”他还是拿了平板给她,又道:“我们是陌生人,很坏的,你懂不懂?你不该对我们提要求的。”

    “你们比我爸和奶奶温柔多了,我妈说你们是她换的新亲戚。”平板是杨浔工作时用的,存有不少病人的脑片,她好奇点开看,问道:“这蝴蝶的x光片吗?”其中一张有对称的两瓣光斑,其实是胼胝体的病变。

    张怀凝道:“这是肿瘤。”

    “我妈妈脑袋里也有蝴蝶飞不出去吗?”她问得很认真。

    半小时后,张怀凝就把女儿还给阮风琴。要找她的踪迹根本不难,小区里遍布监控,能清楚拍到她离开的方向,既然不坐车,就是步行可达,周围没几家酒店。她也住不过连锁宾馆。

    张怀凝向前台打听出房号,敲开门,道:“绝症病人还这么能折腾。”杨浔在后面抱着孩子,脸上还有个爱心贴纸,也撕下来还给她。

    阮风琴道:“就是没几天了,才要为孩子拼一把。”

    “再有下次,我就以遗弃儿童罪给你报警了。”她说完就走,医院里还有事。

    德国人又有新症状了,急性左心衰,虽然抢救过来,但治心脏的药又影响了肾功能。

    紧急叫了两拨医生来会诊,先是负责肾内的医生道:“神内的医生请让一下。”接着是心内的医生也来,“这里我们负责就好。”

    他们简直是来添乱的,肾内要求优先治疗肾损伤,心内却认为会加重心衰。心内要求先治疗心衰,这药又对肾脏有负担。再问他们对病因,都没个主意,直言这是神内的工作。

    冷医生蔑笑道:“哼。”

    旁边的张怀凝,道:“呵。”难得同仇敌忾,但一时都没什么主意。

    三个人凑在一起开小会。冷医生确信不是食物中毒,钱晶晶质疑,道:“为什么一开始透析会有用?他的血就是有问题。”

    张怀凝道:“血有问题不一定是中毒,原因很多,可能就是糖尿病性肝病。”

    冷医生道:“肝脏专家来看过了,说概率不大,重点是他为什么会昏迷。他的血糖没有高到昏迷的地步,糖尿病昏迷还会伴随脱水。他现在算不上水灵灵,但也没太干巴。我想他是基因病。”

    “那是什么基因病呢?”张怀凝看了眼时间,“瞎蒙肯定来不及了。现在是凌晨一点,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他妻子的飞机就到了,先保证他状态平稳吧,转院之后和我们也没关系了。”

    冷医生又不乐意,收敛了脾气,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去私立,对病人都不上心了,为什么你总怕承担责任呢?”钱医生在她身后叹气,已经摆出了要劝架的架势。

    但张怀凝很平静,道:“不是怕承担责任,而是由公立医院的系统决定的,这里不支持医生逞英雄。成功了,你一个人立功。出事了,所有人陪你负责。很多同事和你的起点是不同的。”

    “你上次治那个姓孙的时候,不也挺激进的?都越级汇报了。”

    “所以报应说来就来,我不是差点被刀捅吗?”说到这里,她也悠然起来,道:“诊断疑难杂症,就像是遇真爱,要天时地利人和的。””算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对不住。你看,我脾气改好点了。”冷医生扭头就走。

    张怀凝面上带笑,暗地心焦,其实这个好机会,她并不想错失。下个月就要宣布分院主任的人选,她大感成败在此一举。可人紧张到某种程度,脑子是生锈到格格作响的。还是睡得太少,她先去翻文献,又去洗手间擦脸。

    理论上护士和医生的洗手间是分开的,但也仅仅是理论。理论上医患还应该放下隔阂,携手攻克疾病。

    张怀凝洗手间去了好几趟,有一次赶上护士在闲聊。她们叽叽喳喳说起那个德国人,原来他屁股上有一大块橘皮,估计青春期太胖,后面才健身瘦下来的。张怀凝暗笑,医院最公平,任你是跨国企业的高管,展示给外人体面,矜贵,平驳领的西装。落在护士眼里也不过是病患,橘皮,濒死的皮囊。

    其中一个护士又道:“以前都说红毛洋鬼子,原来是真的红。”

    张怀凝这时候才插话,道:“他不是金发吗?”

    护士笑了一下,道:“给他插导尿管,别的地方毛是红的,就头发金。”

    所以,天时地利可不就来了嘛。至于人和,就看她能不能在病人妻子的飞机抵达前证实推论,有效治疗。遗传病的基因检测是等不及了,她优先给他测了血清铁蛋白。这天上午还有她的门诊,到第13号病人时,她抽空看到结果,是八九不离十。

    面前的13号病人总在咳嗽。张怀凝这时才从欣悦中回神,带着不安,观察起她来。她是由男友陪同着来的,刚从内蒙古旅游回来。咳嗽了两天,痰里带血,头疼胸闷,本来想挂呼吸科,但昨晚发了一次癫痫,就先来这里。她之前确诊过动脉瘤,担心是咳嗽太用力,导致动脉瘤破裂。

    张怀凝问道:“你在内蒙古具体做了什么,有没有和小动物玩耍过?”

    “有骑马,抱羊,还有摸那个会叫的动物,表情包里常有的。毛茸茸的很可爱,导游带着我们去摸了,很出片。”

    “土拨鼠,是吧?”很出殡才对。

    病人点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擡头,带血的唾沫飞溅在张怀凝脸上。

    她先是一怔,木了木,强忍住心底的翻江倒海,站起身安抚病人,同时把诊室的门从里面反锁上,开始给冷医生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