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二老不由诧异地相视一眼,脸上那表情就跟那什么附体似的,难以言喻地挪了挪嘴唇,却一言不发。
顾诗筠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
顾长青皱了皱眉,将手中的水杯放下,“筠筠,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顾诗筠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是认真的,我要去古圭拉。”
“……”徐曼华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无助地用口型对顾长青说了句怎么办。
顾长青也用口型回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空气里凝结着琢磨不透的僵局,谁都不敢去打破这个界限,更不敢让好不容易平息的河流再次奔腾去来。
徐曼华反复思忖,走到窗边将窗户慢慢关上,“如果想出国旅游,我们去个舒服点的地方?”
顾诗筠紧紧攥着拳,牙齿将嘴唇几乎咬出了红与白的交融,“除了古圭拉,我哪都不去。”
徐曼华为难啧叹,“你这……?”
顾长青更是疑虑万分,原本紧蹙的眉间也愁容叠加,他当然记得小半年前顾诗筠和程赟在古圭拉那场戏剧性的重逢,于是抿了抿唇,沉声问道:“去古圭拉干什么?”
顾诗筠凝了凝眉眼,轻声道:“去找程赟。”
二老面面相觑:完了,疯了。
接下来,连续几天,顾诗筠都被顾父顾母“严防死守”地关在了家里。
除了早上让她出去散散步,几乎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顾诗筠说的“去古圭拉找程赟”到底是一句玩笑话还是真的会付诸于行动。
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顾诗筠就醒了。
也不知道是睡得太深还是睡得太浅,除了凌乱的梦境就是冗长的黑暗,一睁眼,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一种潜意识,她不敢在睡梦里见到程赟,生怕他真的永远沉沦在自己的梦里,满身枷锁,禁锢一生。
她疲惫地坐起来,看着窗外降下的晨曦微光,后脑都是发胀的酸楚,耳畔依然还是久久挥之不去的哨音。
“咚咚咚……”
徐曼华敲了敲门。
“筠筠,你醒了吗?要不要出来喝点粥?”
“嗯。”顾诗筠浅浅应道,推开门,也没有再看徐曼华一眼,便苍白无力地坐在桌边。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她几乎都没怎么吃过东西,消瘦憔悴得都快要看不出来之前的模样。
一碗小米粥,混着甜甜的红薯。
然而味蕾被掩盖得毫无洞察力,除了苦就是涩。
她推开桌上的早餐,“我实在是吃不下去。”
好不容易强打精神又突然颓废,徐曼华苦苦相劝:“筠筠,你总是不吃东西,人都会撑不住的。”
但是徒劳,顾诗筠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字。
她目光凝滞,像是视线都被粘在了同一目标范围内,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
然后,又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房里。
不管徐曼华和顾长青怎么说怎么劝,她都一声不吭,除了哭就是怔怔地发呆,一整天都没有再出来过。
直到晚上,“叮咚”一声,有人摁响了门铃。
顾诗筠倏地回神,愣怔两秒之后,赶紧跑过去开门,但是随着秦悠然那张不冷不热的脸出现在眼前,失望继续接踵而来。
对啊,怎么可能是程赟呢。
她垂下眼,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
秦悠然耸了耸肩,自顾自地脱掉鞋子走了进来,她先是礼貌跟二老打了个招呼,然后对顾诗筠说道:“听说你不好好吃饭,来陪陪你。”
顾诗筠一听,睃了一眼垂头视若无睹的徐曼华,大概知道就是怎么回事了。
她让秦悠然进来,复又回了房间,就这么静静坐在飘窗旁边的躺椅上,眼神呆滞看着前方,没有半点情绪的波动。
秦悠然在她身边坐下,目光从她身上逐一而过,明明是静谧温暖的房间,她却像一个被软禁囚笼的雀鸟,没有歌声、也没有眼神的交换。
最后,视线缓缓落在她还看不出来的小腹上。
“顾诗筠,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呢,怀着孩子呢,你跑古圭拉干什么?”
她说话向来没心没肺,顾诗筠早就习惯了,她仿若无闻,就好像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想去古圭拉找他。”
秦悠然靠着墙,抱起手臂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找程赟?”
顾诗筠闭上眼,用力点了点头,“对,中伽边境不止有中国和伽国,还有古圭拉。”
秦悠然听得,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焦躁,眼神也更加复杂,她缓缓蹲下身,抬起眼皮认真道:“顾诗筠,你忘了程赟已经……”
“我没忘。”顾诗筠冷冷打断她,“他只是失踪了,而不是死了。”
说实话,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发生奇迹的概率微乎其微,连秦悠然都接受了被现实打破的第六感,但是顾诗筠始终无法面对程赟离开的事实。
没辙,要不骂吧。
骂醒了就好了。
“你神经病还是抑郁症预备役啊?”秦悠然长呼一口气,一鼓作气地问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在古圭拉?人家要是活着,不去澳洲新西兰、北欧加拿大,跑古圭拉干什么?挖虫草?还是开荒辟野发现新大陆啊?”
听她叽里咕噜呜呜糟糟一大段,顾诗筠也没有听进去一个字,没有了最初几天的彷徨四顾,她现在整个人都处于极度想要挣脱的边缘。
见她依然目光呆滞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秦悠然咬牙问道:“顾诗筠,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然而不管她的声音有多大,分贝有多高,都唤不醒心思早就飘向远方的人。
那一刻,像是有一团猝然升起的火焰堵在了胸口,一种强烈的窒息感紧紧地箍住她的大脑。
顾诗筠忽地转头看向秦悠然,颤着声音问道:“如果我说,我这些天,每到傍晚都能听见程赟的口哨声,你信吗?”
话音刚落,秦悠然陡然间愀然色变,她难以理解地敛紧了眉眼,回想起当初在古圭拉,顾诗筠被救出来的时候确实有一只金属口哨被她死死咬在嘴里。
是程赟给她的,也是程赟告诉她,如果有什么事,就吹响它……
秦悠然不觉恍然愣神,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俯仰之间仿佛走过万水千山,二人就这么四目相觑,偌大的房间里缓缓跳动着三个人的心脏。
许久,秦悠然才沙哑道:“信。”
两天之后,便是白露。
蓉城的天气逐渐转凉,白天还是艳阳高照,等到日落西山便是温度骤降,躲不及的冷。
徐曼华端来一碗清淡的面,“尝尝?”
顾诗筠拿起筷子,闷声不语地吃了两口,热滚滚的面条进了胃里,原本冰凉的肺腑顷刻间融化似的转暖了不少。
“吃完了。”
她不紧不慢地吃完,放下筷子,又是一如既往地回了房。
顾长青攥着茶杯,手指都禁不住摩挲打颤,宽慰地与徐曼华互相对视了一眼——终于肯好好吃饭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有人正在部署并且正在实施一个小小的计划。
不多时,秦悠然便来了。
徐曼华诧异道:“悠然,你今天又来陪筠筠?”
她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顾诗筠的房间,傲慢又不失礼貌地点了点头,“我带她出去玩。”
徐曼华犹豫道:“她还怀着孕……”
“我知道。”秦悠然不紧不慢地耸了耸肩,随意指了个方向慢悠悠地说道:“我车可是高配版的阿尔法,改了头等舱的座位,星空顶加全景天窗,她不用下车、就兜兜风。”
话都这么说得圆满了,配置也都那么高了,徐曼华与顾长青商量了几句便勉强同意,临走还嘱咐道:“早点回来。”
顾诗筠也没拒绝,时遇秋风,又是落叶纷飞凉爽盎然的时候,出去走走也行。
可等她坐上车,就发现这车的方向根本就不是带她去兜风。
她愣住,看着越来越近的航站楼,不明所以地问道:“机场?”
秦悠然翘着二郎腿,轻漫不羁地翻了个白眼,“对啊,你不是要去古圭拉吗?难不成走着去?当然坐飞机啊!”
顾诗筠一听,心中遽然紧绷,怦怦的心跳像是脱缰的野马,早就随着车外的风声狂奔而去。
她咬了咬嘴唇,看着秦悠然那副傲慢的样子,努力挤着声音道:“谢谢。”
秦悠然淡淡嗤笑,冷嗯了一声。
等进了机场,她攘开耳边的碎发,指着停在不远处的一架湾流550说道:“猜猜,谁的。”
顾诗筠愣了愣。
秦悠然确实嫁了个有钱的老公,但这种私人飞机一年的托管费用都价格不菲,总归不会是她的。
她想了想,问道:“程赟姨妈?”
秦悠然耸了耸肩,“你手机一直关机,她联系不上你,就来医院找我了。”
时隔那么多天,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么多记忆的碎片,都随波逐流从眼前逝去。
顾诗筠愣怔片刻,眼睛倏忽眨了眨,撇开头,没有再说话。
四个小时后,飞机稳稳降落在古圭拉唯一的机场。
这条飞跃珠峰的航线将风景尽收在眼下,临近机场的时候,不难看出在邻国的帮衬下,小半年过去了,古圭拉的震后重建基本上恢复得差不多了。
雪山屹立巍峨,翺翔于天际的苍鹰如同守候家园的战机一般,不断徘徊在辽阔无垠的北境。
下了飞机,便有熟人来接——当时的随队翻译阿且。
早就听闻程赟的事情,他惋惜至极,又不好言说,只能赶紧接过顾诗筠手中的行李箱,委婉道:“顾医生,我带你先看看我们这几个比较有名的名胜风景区?上次你们来支援,都没有好好玩过。”
顾诗筠淡然摇头,“我不是来故地重游的。”
阿且怔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昨天秦悠然找到他的时候,还认真嘱咐道:“一定要好好带着顾医生,她想去哪就带她去哪。”
那他当然要好好照顾着。
可怎么突然之间,就不是故地重游了?
他疑虑问道:“那顾医生是来?”
顾诗筠缓缓抬眼,看着远处的雪峰棱角将天际划出了巅峰的轮廓,那种彷徨茫然的感觉又再次席卷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来找我老公。”
“啊?”阿且闻言,不觉黯然冷抽,“顾医生,你老公……不是……”
顾诗筠阖了阖眼,一边上车一边道:“我觉得我老公没死,他就在古圭拉。”
阿且遽然间哽住:“……”
眼前是迷茫彷徨的侧脸,说着的确实基本无望的肯定。
中伽还在为半个月前的边境领空冲突事件而僵持不定,阵风和歼-2S两架战斗机坠毁,双方各损失一个飞行员,这是互相皆知的。
就连夹在中间的古圭拉都知道这件事情在逐步发酵,这顾医生怎么突然又来古圭拉找人了?
阿且都怀疑自己汉语能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小心翼翼又问道:“顾医生,你真的是来找你老公的?”
顾诗筠依然平静,“对,我来找我老公,我敢肯定,他就在古圭拉。”
“……”
这下,阿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抿唇深思,眉头一拧,转身上了车对司机说道:“走,去阿德里赛。”
阿德里赛就是当初世和医院和蓝天救援队营地驻扎的地方。
经过几个月的整修,已经初见村庄的生机。
一下车,顾诗筠几乎马不停蹄地跑到当时三辆房车停靠过的小河边,但此时秋风意浓,河流湍急涨水,哪里还有当初安营扎寨的痕迹。
“……程赟?”
她浅浅开口,声音是沙哑的。
风吹过,声音变得更加颤抖,连尾声都是一个凌乱的波段。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应。
她又走了十几米,站在曾经最喜欢眺望远方的小土坡上,凝望着村庄飘来的袅袅炊烟,用尽力气大喊道:“程赟!”
呼呼的风声掩盖了她模糊不清的声音,阿且为难地蹙紧眉头,低声道:“顾医生,我听说你老公是半个月前就……”
半个月,希望何止是渺茫。
那种情况下跳伞坠落,脚下不是天堂的深渊就是地狱的阀门,一旦打开就是万劫不复。
顾诗筠心口痛得厉害。
她几乎用了自己所有的热情去迎合古圭拉吹得最远的风,想聆听程赟的声音,但是她失算了,除了呼呼的风声,这里什么都没有。
环看四周,她才发现,古圭拉居然那么大。
大到她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呜……”
她双手紧贴着小腹,缓缓蹲下身子,失落和绝望地感觉双重交织,将她满腔的希望打得措手不及。
除了哭,没有任何办法。
她没有目的,也没有终点,除了凭借自己不愿意相信的执念,就没有任何值得依仗的东西了。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每天傍晚都能听到的口哨声,到底是不是思之如狂的臆想。
阿且将她扶回车上,开了一瓶水递给她,“顾医生,你先喝点水吧。”
眼泪早已干涸,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顾诗筠接过水,喝到口中,回荡着却是无边无际的苦涩,她始终无法想象这半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又会那么漫长。
她默默垂下双眼,不想再仰头望天,因为脑袋太痛,痛得她根本没有再继续思考的能力。
沉默片刻,她说道:“走吧。”
阿且问:“去哪里?”
顾诗筠目光愣怔,淡淡道:“随便吧。”
找不到程赟,去哪里又有什么所谓。
古圭拉东西走向幅员辽阔,山脉绵延不绝,湖泊川流不息,就算她踏遍黄沙走遍深海,那又如何。
阿且默默点头,让司机沿途开下去。
古圭拉的景色确实壮阔绝美,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是一幅映入眼帘的画卷,缓缓铺开,满是可推可敲的细节,更是过目不忘的震撼。
“顾医生,我们这是边境,你往北看,最高的那个就是珠峰,我们是珠峰南面,登顶的人特别多。”
阿且指着窗外的云端深处。
高寒之巅,世界之顶,承载了多少虔诚的希望和读不完的经文。
但顾诗筠依然平静。
见她满面的无动于衷,阿且表情纠结得像个被揉乱的纸球,撮不开也铺不平,“顾医生,要不我再带你去我们这里最有名的一个佛寺吧?”
佛寺,不管信与不信,虔不虔诚,总归也是一种心理寄托。
顾诗筠垂下眼帘,只字不语。
随着她的默认,司机径直往佛寺的方向开去。
古圭拉人多数信仰印度教,只有极少数是佛教信徒,这座佛寺不大,但也小巧精致,尤其是院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顾诗筠跟着阿且来到正殿,大日如来的悲天悯人在头顶高高悬着,弥弥而来的檀香篆刻着喇嘛口中听不懂的忏文。
她麻木地听着,就像耳边没有声音似的,怔目站在那。
一个喇嘛走过来,问道:“是有所求?”
边境的人会流利的汉语,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顾诗筠点了点头,问道:“我想问问佛祖,知不知道我丈夫在哪……”
阿且脸色一僵,在旁边捂嘴清了清嗓子,用古圭拉语解释道:“她丈夫已经去世了。”
喇嘛默然听着,先是看了一眼阿且,又凝神盯着顾诗筠,口中经文念念不断。
“不一定。”他笑笑,又回坐蒲团。
承上启下,这两句话好像并没有直接关联,顾诗筠茫然地看着彩泥金身的佛像,稍作参拜便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她和阿且快要走出佛寺大门的一瞬间,忽地,就又传来了熟悉的口哨声。
一声接着一声,就在身边,甚至,就在耳边!
顾诗筠猛地转头去寻,不管不顾也不听阿且急切的劝,发了疯似的在寺院里奔跑寻觅。
“程赟!”
她哭极,脚步飞快,生怕再晚一些这个口哨声就又会悄声匿迹。
阿且也跟在她身后。
因为与以往不同,这次,他也是能真真正正能听到口哨声。
特殊的金属声音,悦耳似若鸟啼,磅礴仿若?吼。
顾诗筠满眼泪霾,她恨不得将两只耳朵都竖起来,顺着口哨声的方向一点一点寻去。
淌过冰雪化成的河流,望无际无垠的雪巅,头顶偌大的树冠是百年屹立不倒的银杏。
秋风萧瑟,轻轻扫过树下的落叶。
顾诗筠看着树下正在吹口哨的小小身影,目光几乎完全聚集在口哨背面那架雕刻精细的战机上。
她走过去,半蹲下来,颤着声音问道:“你手里的口哨是哪里来的?”
小男孩抬起头,认真看了她一眼,用蹩脚的汉语回道:“我救了一个叔叔,是他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