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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春光 正文 Chapter 32

所属书籍: 予春光

    滚水刺激迟钝感官,将周时予冷白的肤色润烫的微微发红。

    一夜平安无事过去,耳边嗡鸣微乎其微,浴室内一屋氤氲。

    周时予低头看向左手,再看不出昨天药物副作用或是病症本身导致的指尖颤抖。

    症状在缓解,应该没有复发。

    目光从腕心的数十条疤痕移开,周时予关闭淋浴,拿起置物架的毛巾擦干身体。

    逐渐恢复的听觉捕捉到门外微弱的声音。

    带上平光眼镜,他腰上只围浴巾出去,推门就见盛穗从床上下来,闻声抬头。

    四目相对,女人视线意料中先落在他赤‘/’luo上身,飞快上下扫过后慌忙避开,耳尖迅速泛起点薄红。

    盛穗清清嗓子:“早。”

    “早。”

    情绪仍旧空洞缺乏,却不再是昨晚的麻木不仁,随着感官的恢复,大脑开始缓慢运转。

    两人问早后一时无言,周时予看出盛穗的欲言又止,回忆起昨晚吃药时卧室传来的窸窣声,随手拿起玻璃桌台的瓶装水,走去衣帽间。

    衣帽间面积不大,门边贴墙的第一排横柜上放着手提包。

    感受到身后目光,周时予手伸进皮包的内胆最底层,拿出分隔小格的透明药盒,将各种形状的五片药粒倒进掌心。

    几秒后,盛穗迟疑的询问声响起:“你在吃药吗。”

    “保健品,”周时予转身,平静看着女人走来,摊开掌心解逐一解释,

    “维生素B、维生素C、鱼油、钙镁片和叶酸。”

    “居然要吃这么多保健品,”盛穗感叹后长舒口气,喜形于色的声调上扬了些,

    “怎么以前都没见你吃呢?”

    耐心等她观察清楚,周时予才将药片喝水服下,思考几秒,笑容温和:“吃药时间在早上,大概你还在睡觉。”

    “我还担心你生病,幸好是乱想,”盛穗不好意思地碰了碰鼻尖,“你今天好点了吗?”

    女人仰头看人时,弯眉眼底笑意盈盈,右脸还有压出的印痕,刚睡醒的娇憨模样看的人心软。

    周时予看得出她是真的关心自己,抬手轻揉她头发:“已经没事了。”

    听男人声音终于不再沙哑,盛穗任由周时予大手揉乱她头发。

    她人刚睡醒没想太多,卸下担忧重担就顺势将人抱住,带着鼻音的语气像是撒娇:“下次别总熬夜了,身体吃不消。”

    “好,听你的,”见她已经会无意识撒娇,周时予眼底浮现一丝不自知的柔和,低声,

    “只是,我现在可能要先穿衣服。”

    “”

    一小时后两人下楼,远远就见梁栩柏坐在酒店大厅的休息沙发。

    男人戴着顶黑色贝雷帽,略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一身纯黑衣裤宽松,肩上挎着相机带。

    见盛穗身后跟着周时予,梁栩柏桃花眼意外上挑,没骨头似的窝在沙发里:

    “哟,周总居然真的出门了。”

    盛穗笑着和梁栩柏打招呼,随后转身走去前台,交涉客房相关问题。

    “爱情的力量果然强大,”梁栩柏起身伸懒腰,凑过去慢悠悠道,“还是说,妙手回春如我,给的新药□□效果不错?”

    周时予淡淡撇人一眼,沉声夹杂几分寒意,“梁栩柏,最后一次。”

    “别再利用她。”

    “治病的事,怎么能叫利用呢,”梁栩柏啧了声从口袋中拿出车钥匙,漫不经心在手中把玩,桃花眼直直对上周时予黑眸,

    “以及我不这么做,你能出门?”

    见盛穗沟通完,梁栩柏扔下一句“你真无聊”就丢下周时予,笑眯眯朝对面走去:“我弄了台观光车,盛老师喊上某人一起试试?”

    “那就麻烦梁先生。”

    盛穗原以为,周时予的朋友都是非富即贵,出行不说拉风超跑,至少也有专车接送。

    而不是像梁栩柏一样,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辆三轮敞篷代步车,阳光四面直晒、还附带全方位漏风。

    “……”

    五分钟后,盛穗看着两位身高一八五的男人,分别坐在狭窄的前后两排,不由得轻笑出声。

    梁栩柏一个人霸占前排驾驶座还好,难为周时予还要和她挤在后面,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像极了被人绑架上车,场面无比滑稽。

    清清嗓子,她抬手拽了下周时予衣袖,大度道:“你可以往我这边来一点。”

    盛穗低头,看男人膝盖骨顶在前排车座,光看着都痛。

    她伸手帮周时予揉了揉,掩不住眼底狡黠笑意:“需不需要我帮忙——”

    话音未落,腰上忽地被坚实有力的手臂环住,掌心温热。

    盛穗猝不及防地跌进怀抱,手自然环住男人脖子,低头正对上周时予镜片后黑沉沉的眼眸。

    她不由愣了愣,没反应过来现在情况。

    “不用帮忙。”

    薄唇轻启,周时予没刻意放缓声音,语气不似平日的温柔,压迫感便卷席而来,成熟男性的气场让人不自觉臣服:“这样就有位置了。”

    低声伴着滚热呼吸滚落耳边,盛穗一时听的耳热,别开视线,轻声:“放我下来,这样怎么开车。”

    前排的梁栩柏适时出声:“不急不急。”

    男人低头调试好相机,举起镜头就对着两人咔擦地拍:“抱够了喊我,或者我出门溜达一圈再回来。”

    盛穗不可能让周时予继续抱,手忙脚乱从男人腿上下来。

    等三轮车敞篷车蛮晃晃悠悠驶上车道,她才敢去拽周时予衣袖,压低声音:“你怎么又在外面那样。”

    周时予垂眸,将她脸颊微红的模样模样收进眼底,虚心请教:“嗯,我怎么样了。”

    “……”

    他理直气壮的明知故问成功引起盛穗注意,女人让水眸毫无震慑力地等他一眼,最后抿唇想不出回击,轻哼出声,扭头去看车外风景。

    只是唇边不自知的笑意,出卖了盛穗此刻的好心情。

    垂眸望着她嫣然一笑的模样,周时予忽地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不错

    门票限时免费的节假日人满为患,绿林层峦叠嶂,通往景点的道路车辆川流不息,山峰下远远就见人头攒动,连上山前的石子路两边店铺都人满为患。

    一路爬到上去耗时太久,三人决定只欣赏沿途风景到小半山腰,再直接乘坐缆车上到最顶峰。

    登山前,梁栩柏约在顶峰见面后就迅速不见人影,盛穗在人较少的路边找人时,身旁的周时予忽地在她面前蹲下。

    “梁栩柏喜欢独行,不用找他。”

    盛穗低头,见周时予正弯腰为她系松开的鞋带,沉声在来往嘈杂声中清晰依旧:“山上人多,跟紧我。”

    “好。”

    盛穗耐心等周时予系好起身,又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彩色透明质包装的糖果。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将糖递过来:“运动前补充糖分,防止血糖降太快头晕。”

    盛穗认出来,还是医院那天见过的糖:“啊,这个糖你和我说过,是你当时的病友送的。”

    拆开包装,她将糖含在嘴里,感受丝丝清甜在舌尖弥漫,含糊问道:“那他后来病好了吗?”

    “没有,”周时予闻言沉默几秒,随后抬手揉揉她发顶,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好的。”

    盛穗点头表示赞同。

    医疗科技飞速发展,她的一型糖尿病在十年前,还被称为无法战胜的终身疾病,最近Vertex的干细胞疗法都快进到步入临床;更不必说各种癌症攻克也逐年有好消息。

    塔驼峰空气清新,微风拂过时,还能闻到空气中春天独有的味道。

    慢悠悠地沿着山路向上,看着环山遍野的翠绿、以及从层叠叶片缝隙中钻进来的日光,心情都不自觉变好。

    半山腰搭乘缆车,两人自然牵手坐在包厢同排,隔着玻璃看窗外郁郁葱葱。

    盛穗右手被周时予牵着放进口袋,眺望百年老树枝丫上的新叶,忍不住道:“出生前,家里人请大师给我起名字,最后用的‘穗’字,因为代表稻穗的秋天是丰收季节,说是大吉预兆。”

    “但在所有季节里,我最喜欢春天。”

    “我生病是在冬天,那段时间觉得特别难熬,”盛穗回头着看向周时予,以及男人身后铺开的大片蓝天白云与生机勃勃的绿,轻声道,“但春天是不一样的,无论是刚播中的嫩芽、还是百年老树历冬后的枯木,都有重生的机会。”

    春光会平等地爱怜所有人,于是在世间播种希望。

    “所以,哪怕知道你可能不想出门,我还是想和你一起来,”抬手看光照从指缝中流过,盛穗弯眉笑了笑:

    “周时予,我也希望你能看到这份春光。”

    周时予静静望着侃侃而谈的盛穗。

    为了踏青游玩,她今天特意化了淡妆涂着口红,精致五官更显立体,吹弹可破的皮肤在春光明媚中,越发白皙透亮。

    此刻盛穗沐浴在春光中,发顶与肩头都跃动着金灿光点,笑容鲜活而明媚,让周时予有过一瞬间恍惚。

    窄小的空封闭空间里,他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

    原本毫无交集的他们,意外住进同一家医院;

    那时十六岁的周时予被告知患上支气管囊肿、位置不好要做开胸手术;而同时确诊一型糖尿病的盛穗,则因为父亲医闹伤人、故事在医院沸沸扬扬。

    被父亲家暴,是周时予自小最熟悉的事情。

    于是乎,他不由对登上当地新闻报道的女孩留意几分,记住她的脸,也自然在医闹几日后撞见父女两人时,人群中一眼认出盛穗。

    那时她只有十四岁,比现在病弱许多,蓝白的病号服宽大到像是麻袋套在身上,走廊上费力地推着输液架,却还在讨好地朝身旁粗鲁的中年男人微笑说话,嗓音软糯。

    或许是在卖力迎合的盛穗身上看到过去自己的影子,在男人不耐烦地大声驳斥、习惯性地抬起胳膊欲要打人时候,从未多管闲事的周时予拿出手机拍照,快门摁键声在走廊清晰响起。

    那时同样是病秧子的他坐着轮椅,身后周老爷子派来的律师倒很有威慑力,几句话将男人震慑,吵嚷声很快惊动其他医护。

    一时间,成年人争吵不休,周时予嫌吵就想推轮椅离开,却被拖着输液架、狼狈跑来的小姑娘拽住衣角。

    时至今日,周时予仍记得那天,盛穗将彩色透明纸包装的糖果交给他时的语态神情。

    女孩病中笑容也同样天真烂漫,十四岁的盛穗弯眉和他道谢、又无比郑重地将糖放进他掌心。

    她说她不能吃糖、她说要把这颗糖送给他;

    她说:“哥哥,希望你身体快快好起来。”

    周时予听说过,她是终身无法治愈的一型糖尿病,那几日护士谈到盛穗,背地里都是叹息她年纪还这样小,往后一辈子都要考打针吃药活着。

    而女孩却毫不吝啬地祝福他,希望他身体健康。

    那颗糖周时予放在床头没吃,偶尔余光瞥见时,会有一瞬想起那个祝愿他健康的女孩,也有几次无意问起她情况,得知她已经出院。

    他天生记忆力好,一直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青涩却已有亭亭玉立之姿,也记得那天塞给他糖果时、唇边浅淡却惹眼的一对酒窝。

    与此相反的,是盛穗向来记不住他姓名。

    连后来她匆匆忙忙来医院、给曾经帮过她的医护人员送寺庙求来的平安袋时,都是最后要走才来到他病房。

    那时他并不知道,别人的平安袋里的护身符上都写了名字,唯独只有他是一纸空白。

    他只是难得错愕地看着盛穗敲门进来,因为要回去上学,着急忙慌地放下平安袋就要离开。

    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周时予看得出,只是顺路来感谢的在盛穗单独和他相处时,神情有多局促。

    不想惊扰到她,于是接过平安袋后,他只是礼貌而克制地温声说了句谢谢。

    “哥哥,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翻来覆去还是同样的话,周时予沉默地目送盛穗离开病房,就见她走到门边时脚步一顿,似是想到什么。

    最后盛穗转身,在两人即将开启长达十三年的再无对话前,盈盈笑着同他说了最后一句:

    “冬天马上过去,等你出院以后,一定记得多看看春光。”

    “……”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周时予时常会想起那年对话,发现盛穗统共只和他说过三句话,其中两句都希望他身体健康。

    大概,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祝福。

    “……周时予?”

    耳边熟悉的温柔女声拉拽回飘远思绪,周时予回神对上盛穗探寻模样,就听她好奇地又问一次:“你呢?你最喜欢什么季节?”

    或许是他从未真正离开过她身边,周时予深深望着女人模样,总觉得她和十三年前相差无几,温声道:

    “最喜欢春天。”

    她连笑起来都是当年神态,眼底跳跃着光点,唇边酒窝让人移不开眼,说话时语调微微上扬:“你也喜欢春天?为什么啊?”

    知道她反感把情爱挂在嘴边,周时予平日会刻意避开相关用词,自我安慰地想着,像现在这般相敬如宾的过下去,已经很好。

    现下或许是有发作倾向,运转不周的大脑失去理智,又或许是有些话在心里实在藏匿太久,总有纸压不住火的一日。

    “没什么特别理由,”周时予看着人只微微一笑,随即抬眸望向缆车包厢外的无尽春光明媚,薄唇轻启,

    “因为我爱的人,最喜欢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