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证号应该是假的……她应该是从H省买的证,头些年那里买证很容易的,穷得没饭吃的人,如果连工作都找不到的话,还能把自己的证卖了,赚上最后一笔。”
售卖自己的身份,就像是把自己在这世上存在的最后一点证据抹消,这好像比售卖身体还让人感到不可接受。但,这种不安感也只存在于能吃饱穿暖,受过教育的人心里,警察和医生都清楚,这个社会有多少隐形人在生死边缘,仿佛隐形地活着。“这样一张身份证,那时候大概行情价是150,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买家转个手,卖个两三千,有门路的人也根本不觉得贵,这花销对他们来说,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确实如此,有钱人想要换个证件,如果有钟女士这样完全舍弃过去的决心,真的很简单,解同和查了一下,钟女士的这个身份,身份证号、户口本、护照,甚至原籍贯的登记照片都有几分神似,再加上更换二代身份证时登录的指纹应该也属于本人,可以说,如果不是她消失的时间过于巧合,经过软件比对,几处重要面部骨骼结构,又的确和张婷婷的手术后照片有所相似,而张婉婉的骨骼结构分析又确实和那个头骨相符,种种蛛丝马迹,都显示出她和这桩案件确实有扯不清的关系,光从文档上来说,钟女士这个身份,真没有任何问题。
“是真的蛮有钱的——她的公司在浦东某处持有一栋商业地产。”
这个身份一出来,钟女士的花销就可以理解了,就算是再小型的商业大楼,在那个地段,一年几千万的租金收入还不是洒洒水?再随便打理一下,有钱人赚钱是真的很快,预存一百多万的医药费,对她来说真是眨眨眼睛而已。钟女士平时都住在上海周边的别墅区,在市中心还有几套房产,买入时间很早,按现在的行市,房价加在一起都快一亿了。
这样的有钱人,行踪遍布全球也很正常,如果仅仅只局限于国内,那倒有问题了,从出境记录可以查到,钟女士上次出国是在和数月以前,差不多就是和胡悦交谈过的后几天,她飞去美国——本来就持有美国的多年签证,之前也经常有短途旅游,胡悦倒是怀疑她之前都是去那边做的面部维护,毕竟,就像是她和那些贵妇说的,中国这边很多疗法,局限于审批速度,注定是落后于国外的,常去美国,自然能享受到最新批准的药品与仪器,就像是冷冻溶脂,在国内就只有三种吸头而已,国外可是连专门针对双下巴的小吸头都有了。
“人都到美国了,我们也不可能跨国去找,现在只有两个办法,第一就是等她自己回来——国内有公司呢,她总是要回来的,再通过官方途径和她接触。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通过私人途径联系到她,毕竟这个年代了,通讯这么发达,不是说出国了就断绝所有社会联系的。”
这明显是在说她和钟女士加上的微信了,解同和把一堆照片都Airdrop给她,“本来这都是不该外传的,虽然陈年旧案了,但也是机密资料——反正,你看着办吧,我知道分寸你能掌握好的,看好你哟,胡医生。”
“没见几次面,倒是挺投缘的。”师霁双手插袋,冷言冷语。“不知道的人,还当你们早就认识。”
胡悦和解同和对视一眼,解同和呵呵笑,“就不能是一见投缘啊?男未婚女未嫁,多接触不是很正常?师主任你不结婚,我还想呢,是吧,胡医生做的水煮鱼多好吃啊?多接触接触,没准就松动了呢?”
师霁的眼神跟着就落到她身上,像是在无声地疑问:水煮鱼?这种没法重复加热的食物,你是在什么场合下做的?你和解同和……
“上次……”胡悦不期然就要开口解释,但才说了开头,解同和就打断,“人家师主任又没问,你解释什么呀胡医生,还是我误会了,你们俩——”
“不不不,这你完全就是误会了。”
“胡言乱语。”
刚才还若有若无交换眼神,气氛有些微妙的拍档,这会儿反而亲密无间起来,同时矢口否认,只是一个着急,一个不屑。师霁嗤了一声,拎起医生包,“你确定这个隐藏摄像头不会露馅?”
“不会。”解同和上前调整了一下包的搭扣,“现在的技术,会露馅的那种都是长期用的,需要找供电,所以可以跟着供电关系去排查。这种隐藏摄像头,常用的排查手段都是主动性的,不可能存在一个监测的场。所以暗访其实比以前要更安全,你也别紧张,这个摄像头只是做个见证,以防错过有价值的线索,无法固定下来作为证据——像是这种陈年旧案,最大的难点就在于证据,所以我们想的得比一般案件更前面一些。”
他的双眼没有离开师霁,说的话笑里仿佛还带了些深意,师霁唇边,亦流出一丝心知肚明的冷笑:在这桩陈年旧案的倒影里似乎还存在着另一桩案件,解同和一边利用着师霁的帮助,一边却似乎还想从他身上打开一个突破口。而这样的角力,已经在多年中被双方习惯,形成了一种难言的玄妙的平衡。
胡悦的视线在两个男人中间来回,她确实也很好奇——师霁以前也没少被解同和求助过,估计之前是没有这么尽心尽力的帮忙,李生请他上门注射,这个按常理,师霁是绝不会答应,这一回,虽然没有明确表示是为了什么,但确实是答应了下来,而且还特意让她通知解同和。以师霁的风格来说,这已经算是帮得很明显了。
这变化,是因为……
如果说是因为她,感觉有些过分自恋,所以胡悦并没让自己沾沾自喜太久,她也不敢相信这好事是真的,好奇仍存,只是从师霁的表情里找不到答案,也有更要紧的事想问。“你确定这些资料不会把钟女士吓跑吗?如果真的和我们推测的一样,她改名换姓是为了躲开过去的阴影,去美国是畏惧白姐、李生的话,我怕照片一发过去,她就直接把我拉黑,S市这边,干脆直接不回来了,到那时候,关于这个案子,我们可就真的找不到突破口了……”
“我也不知道啊。”解同和却回答得很光棍,“我连钟女士都没见过,怎么会有标准答案呢?”
他双手一摊,倒是理直气壮,“现实生活里,破案就是这样,没有一步是能预测到结果的,脚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运气好稀里糊涂就把案子给破了,运气不好的话……”
“运气不好的话,就一直等到运气好的那天,案子,终究是能破的,是吗?”
说话的居然是师霁,只是语气不对,本来希望满满的励志,被他说得有了那么一丝讽刺,倒让两个正能量搭档有些噎,他如晨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漫不经心地从胡悦和解同和脸上掠过,唇角扬出冷冽的弧度,“呵,就当是真的吧。”
如果不当真的话,那……你为什么会来帮忙?
这个疑问,如果只有两人独处,胡悦是敢问的,但今天不但有解同和在场,之前还被说过几句水煮鱼,她就有点心虚了,打过圆场送走解同和,在办公室门口踟躇片刻,“那……师老师,我就不送你去停车场了。”
解同和本来就是为了送隐藏摄像头才来的,就赶在师霁出门前这个时间点,其实他们本来也可以一起去坐电梯,只是两个人都没这个意思,师霁用很奇怪眼神看看她,好像她是疯了——只是去打个针,还要送到停车场,她以为他们是什么关系?
“走了。”他拎起医生包。“查房好好做,我回来要看记录。”
他不在,签名就只能等回来补。胡悦嗯了一声,送走师霁却也没马上回大办公室,而是在小办公室来回徘徊,手机掏了又收,几次打开输入页面,又都切了出来,她反反复复地看着她和钟女士仅有的几段对话:其实都很简短,没什么私人内容。她对钟女士的印象,现在想来就只剩下她的背影,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都市,整个人淡得就像是窗外的雾霾。
她是张家哪一凤,还是张婷婷,还是现在的钟女士呢?她经历过了多少才走到今天,现在的她想要的是什么?该怎么和她说?如果关于她所有的想象都是真的,无亲无子,人生至此,她还会看重什么呢?
胡悦闭上眼想了很久,忽而发现,其实名言有假,幸福的家庭固然都是相似的,极端的不幸,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同,该问的永远只有那一个问题。
还相信吗?还愿意去相信吗?
【现在,还害怕吗?】
她缓缓键入,在官方味道十足的预约时间咨询下,仿佛也键入了自己的心声。
【我们已经找到她了。】
【你……想看看吗?】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这也是当然,微信本来就不是当面,交流总会给对方留下思考的时间,更何况现在美国时间接近深夜,钟女士完全可能还没看到,胡悦长吁一口气,刚要放下手机,眼睛就又瞪大了——
对话框上,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提示。
她屏着呼吸等待着,凝视着这行时断时续的状态,就像是凝视一只枝头振翅欲飞的小鸟,这一刻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似乎累积上了十年岁月与一身伤疤的重量,秒针带上了呼吸的颤抖,最终留下的,只有一句简单的叹息。
【看】
胡悦把头盖骨和还原照的拼图发了过去,【能和警察见一面吗?】
又是长达半小时的正在输入,钟女士中间发来一段语音,像是误触了屏幕,又没有及时编辑,点开来听,是一片沙声,还有隐约的哽咽与悲泣。十年了,依旧有眼泪。
【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我怎么可能还回国?】
但最终,她发回的消息却终究带了属于钟女士的冷漠,个中的逻辑,胡悦一眼就心知肚明——李生的能量,她早已尽知,这起针对他的案子,警方已经开始侦破,谁知道有没有风声传出,这让钟女士怎么能燃起回国的勇气?
不论现实如何,钟女士毕竟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她的亲人,现在正躺在证物盒里,血肉被岁月侵蚀,连去太平间的资格都欠奉。胡悦并不责怪钟女士的怯懦,思量再三,她键入几行字。
【那,你相信我吗?】
【我来见你,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