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医生,这次还是开两瓶安眠药吗?】
【嗯,多少钱我转账给你】
【常医生客气了,小事情不用算钱的,下次叫患者来开药的时候把处方单补一下就好了】
【还要补处方单这么麻烦的?】
【最近卫计委出的新规定,安眠药一定要处方才能开的,麻烦常医生了,要么以后叫病人自己来开好了】
【病人单独开有点麻烦的……不过,既然是这么规定,那也没办法……这样吧,这两瓶药用完以后,以后都叫病人自己来开算了】
【好的,麻烦常医生了】
“截图我已经发在我们科室群里了,常医生,这是你和十六院隔壁回春大药房刘药师的微信对话,我想,你应该不至于会否认吧。”
胡悦晃了一下手,操纵幻灯片读取到下一张图片,上面还是大同小异的微信对话截图,还用红圈圈出了关键词,【病人】、【处方】、【补处方单】——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这微信对话截图极为有力地佐证了胡悦的指控:常医生常年在给本无必要开安眠药的病人开安眠药,而且极其严重地违反了医生的操作规范,绕过医院病房擅自开药、用药,甚至不录入病案,而这样一来,那起糊涂了帐的医疗纠纷,究竟孰是孰非,也就一目了然了。——这个药,肯定是常医生开的,而且,病人和当时的住院总,也就是胡悦本人,肯定也毫不知情。
“根据回春大药房的刘医师回忆,常医生你是在前年八月以后开始在回春大药房开安眠药的,之前并没有这样的需求,当时和刘医师沟通的结果,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也觉得这么操作不规范。他说,常医生你的病人经常在手术后感到很疼痛,彻夜辗转难眠,为了方便患者入睡,也是为了降低术后投诉率……毕竟,别的医生做的脂肪移植,术后疼痛可不是这么显著的问题。”
胡悦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视线在人群中一捞,会意似的笑了起来,常医生顿时跟着四处乱看,像是想要分辨出是谁和她交换了嘲笑,但这怎么可能看得出来?——甚至可以说,每个人的脸上,这时候也难免都带点笑意:手术人人会做,可手艺怎么样,这,大家心中也一样有数。
“为了缓解术后疼痛,以前,常医生你一直有给病人开冬眠灵的习惯吧,但从前年八月,院办下发了《关于严格管控安眠类药物使用通知》以后,冬眠灵不好开了,非内分泌科医生,想要开安眠药也必须报备,反倒是回春大药房,钻了政策的空子,只需要执业医师开出的药方,还是能开出安眠药,甚至刚开始,连药方的管控都不是很严格。所以你就改在回春大药房拿药——你本来也一直在这里开祛疤灵的,和刘药师他们非常的熟悉。”
随着她的阐述,常医生几年前的病例记录、院办下发《通知》的照片,都一一在幻灯片上闪过,众人看着胡悦的眼神又自不同,常医生面如死灰,不可置信地瞪牢胡悦,就连调查委员会的几个委员,看着胡悦的眼神都和之前不一样了,更别说平时的小伙伴们,哪一个不是用看神祗的眼神膜拜着,谢芝芝甚至拿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虽然知道胡悦有货,但……这也太深藏不露了吧!回春大药房的证据……她是怎么拿到的?刘药师不是常医生的人吗?怎么听胡悦的意思,居然还肯出面作证指证常医生?
“这是刘药师的证据,医院外部的。”胡悦就当没看到他们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她的眼神找到了同样瞠目结舌的宁医生,冲她大有深意的一笑,慢慢地说,“医院内部的证据,也不是没有啊——宁姐,之前你私下经常鼓励我的,也和我说了很多常老师的事……”
这时候,她倒谦逊地叫起常老师了,宁医生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嗓子,只觉得满嘴发苦,她的眼神和常老师碰了一下,又飘过来碰了一下胡悦,心里就像是被北风吹过一样凉:这是连老底都被掀了,还要她出面,这是在干嘛?这……纯粹是为了为难她啊。
证据确凿到这份上,有了刘药师的佐证和微信记录,想要说常医生没有这个习惯,那无论如何是站不住脚的,最关键的点,就在于胡悦一定把常医生这件事,和调查委员会的权威、动机绑在了一起,现在她一旦证实常医生有这个习惯,一下便大获全胜,将主动权尽握手中……
也是没想到,她居然连回春大药房的老底都能翻出来,更是连刘药师都能说动——像是医院周边这种药店,虽然看似产权独立,和医院的业务毫无交集,但其实哪个没有医院内部的人脉?家里有人住过院的大概都知道,有时候医生指定要的药,医院本身的药房是开不出来的,或是缺货,或是不进货,这时候,患者最便捷,或者说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也就是去医生指定的药房开药。这种独门药,很多时候是药店之间的默契,医院周边的药店里,只有一家有进,别家也是不会碰这块生意的。
正因为常医生和回春大药房是这样的关系,要拿安眠药的时候才会首先想到回春大药房,回春大药房也才肯这样给他操作——这种关系都能反水,这……也不知道该说是刘药师他们太墙头草,还是胡悦……不,师主任……不,周院的能量,实在是太大了……
是继续跟随常医生,还是顺着和胡医生说好的套路行事,选择几乎是一目了然,常医生已经这样了,谁能继续压下他的事?更别说要闹的病人家属还有过硬的关系,不想被当成无关紧要的附庸跟着一起被抛弃,这时候只能是跟着胡医生走到底。宁医生是个有演技的人,自然也就有心计,越是有心计,就越因为胡悦刚才展现出的能量心惊,她咬咬牙,低声说,“是……常老师是一直有很多不规范操作的习惯。”
话说出口,也就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大声,宁医生仰起头,干脆把这几年在常医生手下讨生活的怨气都发泄出来,“并不止开安眠药这个事情,常老师还经常随意决定脂肪填充的剂量,以及对病人脂肪填充的部位进行不负责任的指导,还有,常老师经常猥亵全麻后的病人,甚至还有在术后复诊的时候还继续进行性骚扰的……”
一个在工作中会做出随意开出安眠药,而且事后都不补病例的医生,平时在工作中有多么随意是可想而知的,其低劣的人品,大家更是早有了解,只是,就如同安眠药一样,在被人揭发以前,谁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严重到这程度而已。大家都听得专注,常医生脸色阵红阵白,喝道,“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落井下石!”
“我说的都是我们平时工作中亲眼看到的,甚至很多都留有视频记录,”宁医生话说出口也就豁出去了,擡着头大声说,“常老师可能你不注意,但是我们现在每台手术都是要录像的,上个月你给A女士做脂肪填充,她麻醉生效以后,你用手触碰她的胸部,说,‘这个女孩子的胸部看着像是做过,捏起来倒是很自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这个录像肯定还是在的。当时还有其余同事在场也能证实——小李,你说是不是。”
“……是有这么一回事。”
医生当然都是聪明人,小李或许也是忍了很久,或许也和宁医生一样看穿了此时别无选择,眼睛闭了下,也跟着朗声说道,“我们都可以作证的,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委员会查来查去,一直查一些肯定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医生,但是真正有问题的医生却不查呢。常老师的问题,又不是藏得很好,除了这一次的事情以外,他也被人投诉过骚扰的,这些行政办公室肯定是有记录的啊。”
“对啊。”
“就是啊,怎么搞的,这调查到底是在调查个什么东西?”
“真的害群之马不查,查‘莫须有’!这不是党同伐异吗?”
法不责众,小李开了头,众人顿时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跟着数落了起来,几个委员本来就如坐针毡,此时更加坐立不安,不住去看张主任,张主任却没精神理他们——估计是昨晚没睡好,这精彩万分的争论,他听得和睡着了一样,半闭着眼睛,抱着一个瓷缸子在那里打盹。
“这个……这些问题,也要靠群众反映,群众不反映,这个我们——”中年女性——也就是那个毛委员,咳嗽了几声,刚想要找回场子,胡悦就大声说,“好奇怪,群众不反映你们就查不出来,那我倒是想问一下毛委员,我和师主任的问题,是哪个群众反映了,你们调查了这么久,找到什么证据没有?我今天可以站在这里和她当面对质,我就想问,这个群众,她有没有我这样的勇气呢?”
毛姐居然被噎在当场,下不了台,胡悦高仰着头,就像是骄傲的小公鸡,对面坐着的几个委员,虽然年龄、职位都要高于她,但在气势上却被完全压制。这画面,竟然令人有种想要叫好的冲动,很多同事都跟着涨红了脸,差一点,就没冲口而出,喊一声‘好’。
“就是啊,到底是谁造谣的?都调查这么久了,有问题早就调查出来了吧,如果证据都和胡悦给的一样详尽,还怕没个结果吗?”
谢芝芝先细声细气地说,又惹起一阵声援的音浪,胡悦对她微微一笑,始终没有坐下,此时眼神在人群中来回巡梭,心里没鬼的人,自然报以鼓励的点头,心里有鬼的人……这时候要还能和挟大胜余威的胡悦对视而不露马脚的,那也确实令人佩服了。
“好了,胡悦,你今天也说够了吧。”最后还是张主任,盹打够了,出来打圆场,“你这个傻大胆,师主任不回来,真没人制得住你了啊……行啦,都几点了?不做手术,不出门诊了?”
这是赶在下午上班以前开的会,肯定有个时限在,张主任这么一说,众人看看时间,顿时做鸟兽散,调查委员会几个委员交换眼神,乘乱也都各自往外要溜,却被张主任留住,“小毛,我们十九层被查出这样的事情,我脸上虽然也不好过,但要整顿歪风邪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几个,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理小常——也是先停职吗?”
这个‘也’字用得好,委员会整个被架起来了,毛委员一阵尬笑,“这个,肯定是要先停职了,他的问题……我看是要成立一个专案组了!”
常医生的事又哪里这么严重?这不过是常见的推卸手段而已,张主任只笑,“那这就是你们和院办的事情了……”
不管怎么说,常医生现在暂时是委员会的人了,连跟着他的几个助理一起被带走调查,不一会,会议室就走得只剩下一两个人。胡悦在会议桌尾端收幻灯片,张主任先出门把茶水泼了,又折回来,“小胡,你该不会是现在就要复职吧?”
“这哪能呢。”胡悦被逗笑了,“当时停职是行政那边通知的,现在要复职,也得接通知吧?”
“按常理是这样。”张主任点点头,“可你们这有点不按常理——我还是问问放心啊。”
他这话,隐含深意,胡悦不是不明白:张主任毫无疑问是站在周院这边的,今天这事,事前毫无通知,这当然可以有很多理由,张主任也不是生气,只是事后有些问题他必须问个明白。
“我也就是听命行事。”她婉转地说,张主任是可以直接和周院对话的身份,这里头还有些周院和师霁的事情,不是她能表态的。“要不……我让师主任给您打个电话?”
“啊,听命行事。”张主任点点头,看着不像是信了的样子,“也没事,电话,随便他打不打,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就是,之前我问老周,为什么按兵不动,他说还看不清楚——现在,看清楚了吗?”
这一问,问得云山雾罩,却也问得胡悦是有会于心——这一问就显出张主任是明白人、自己人了。看不清,看不清什么?不就是看不清常医生他岳父朱主任,他老师邱主任,乃至调查委员会几个委员身后隐现的院中派系,到底是攀上了卫计委的哪株大树,以至于敢和周院叫板吗?
“好像是有点眉目了。”胡悦说,想到达先生,她又笑起来,“应该是猜到一点了。”
“猜到?”这样的表态,可不能让张主任放心,他把这句话来回回味了几次,狐疑道,“周院知道吗?”
胡悦还没回答,他就看出了答案,“——周院不知道?你们——哎,你们——周院生气吗?”
“这……”胡悦只有笑了:周院生不生气,她怎么知道?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呀。
接下来,就等着看师霁的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