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先敬师兄一杯——不好意思啊,师兄,我不能喝酒,外科医生……以茶代酒,师兄别在意。”
“哪里话哪里话,都是自己人,听芝芝说,她平时经常受你照顾,我早就想和你多聊聊了,大家自己人啊,以后常来常往,互相照顾。”
谢芝芝师兄姓伍,非常好说话,这里面的原因自然是多方的,这其中胡悦的背景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但谢芝芝的牵线搭桥也不能忽略。像是这样的后勤行政人员,对小医生一般横眉冷对,很不好相处,但对更高级别的行政岗领导,完全就是另一幅面孔了。“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你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好了——要是白天不方便,晚上值班的时候来,我配一把钥匙给你,要什么档案你都可以自己找,我那一层,晚上基本没有人来,很方便的。”
从他的语气来说,伍师兄是希望胡悦晚上自行去翻找的,这是他为人仔细的地方,毕竟如果万一出事,他好推卸责任。这也正中胡悦下怀,她推脱几句,就欣然接过伍师兄递来的钥匙,“如果被发现的话,不会影响到师兄吧?”
“就算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事,”伍师兄胸脯拍得震天响,“现在都数字化管理了,要不是院里规定一定要留实体档案,我们档案库完全可以取消掉的,平时没事根本没人去那里,那些破材料,没官司的时候,拿去当柴烧都嫌发潮。”
话糙理不糙,如果胡悦是要看行政、商业合同这些档案,伍师兄可能还考虑一下,她要看的是院里存档的病历,因为‘之前做归档的时候好像有几份录入错了,不敢告诉师老师’,不管这理由是真是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小事一桩,调档什么的,还不就是一句话?十六院的病历库,说起来条条框框很严格,其实都是虚应故事,应付一下上级,至少对胡悦来说,这点规章制度完全不成为障碍,伍师兄都没想着待价而沽,只想借机结交一下胡悦,毕竟,未来院领导的徒弟,院内上升速度极快的新星,没有这件事,还真不容易和她搭上话。
“那就谢谢伍师兄了。”胡悦笑得也甜,两人都有意结交,谢芝芝又是长袖善舞的姑娘,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大家大有相识恨晚的感觉,“对了,伍师兄,你的手——你知道吗,现在神经修复技术又进步了,你的情况其实还是有很大希望改善的——”
伍师兄本来也和她们一样是外科医生,因为一次车祸伤到手神经,不能继续从医,这才被医院安排到档案室工作,他苦笑着摆摆手,有心人能注意到,每过一段时间,他的手指就会不规律地抽动一下,“算了,这么多年没做手术,就算修复好了,也回不了手术台的。这种程度的损伤,也不影响日常生活。”
他有过这样的伤心事,所以非但没因为胡悦不喝酒而不快,反倒欣赏她的自律,主动给她倒饮料,“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个行业现在发展真的太快,废了十几年,知识都过期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胡医生,不是我拍你马屁,之前你们给毁容病人做修复的案例,收进来以后,我自己都看了好几遍。我是真的很感动,感觉有点看到师主任年轻时候的影子——说起来,我们也是差不多同一时间进的十六院啊……”
按时间算,他应该是比师霁要早几年,谢芝芝这个师兄叫得也实在是有勇气,伍师兄想想师霁现在的成就,喟然长叹,胡悦心中一动,给他斟酒,“但师兄你家庭美满,儿女双全,也是有福气。你看师主任,忙到现在都没成家,当医生还是太忙了点。”
“那也是要有才华才能这样忙,”伍师兄没什么戒心,顺着她的调子往前走,“你们师徒三代都是人才,周院长,做主任的时候我在他手底下工作过,待人接物、专业素质,没得挑,你们这一系啊,有个特色,都特别高屋建瓴,很会提创造性意见,别的不说,就说我这个档案室,档案数字化,这就是周院长在做主任的时候提出的意见,从推行开始,工作效率提高了非常多,以前病案室你是不知道,简直是乌烟瘴气,手写的病案非常不好管理,归档也是难办。用了三五年时间,两套体系并行,现在渐渐以数字档案为主,又把老档案都补录进去,这些事都非常麻烦,很多领导不愿意沾手,但周院长不一样,你们都是不怕麻烦,有恒心有毅力,做大事的人。”
最好的吹捧,八分真二分假,伍师兄的情绪有夸张,但佩服也是货真价实。胡悦很有兴趣地听他讲古,不时问,“新系统没上线以前,档案管理很麻烦吧?药品肯定也有很多出入帐对不上。”
“毕竟我们是大医院,管理还是严格啊,有没有系统都是一样的,就是底下人做事方便不方便的问题了。毕竟不可能一个病人入院到出院什么档案都不留,但要在账上做平是真的难,这样的话,最关键是很多麻醉药品的出入。这个所有医院都是最敏感的了。”
“对,对,其实,我们医院能顺利运转,也是多亏了师兄这样的管理人才在背后默默奉献,所以我每次交病案都特别反复检查,就怕给你们添麻烦……”
吹捧夹着诱导,胡悦和谢芝芝一搭一唱,把伍师兄捧得晕乎乎,酒不醉人人自醉,还是两人扶出餐馆的,谢芝芝大为头疼,好在她知道伍师兄家地址,伍师兄也还没丧失意识,帮他叫了个代驾,叮嘱司机送到家门口,她赶紧还要回医院值班。
“我和你一起走回去。”胡悦家就在附近,但她不回家,谢芝芝欲言又止,瞟了胡悦的皮包一眼,又露出欢欢喜喜的笑容,“好啊好啊,刚好我们一起散散步。”
“顺路给刘医生带杯奶昔啊,你出来吃晚饭,怎么说也是要她照看着,虽然也没什么事,还没到她下班的点,不过有所表示肯定更好咯。”
胡悦就当看不懂谢芝芝的潜台词,一路教她住院总工作上的许多小窍门,谢芝芝刚上位,自然听得如饥似渴,一路说到医院门口,正好分手,胡悦若无其事,“你回住院部吧,我去门诊大楼办点事。”
档案库就在门诊大楼负一层,胡悦大大方方,毫不遮掩。谢芝芝用极复杂的眼神望了望她——她多数是不信胡悦找的借口,只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要多管闲事。
“噢,好。”最终,她只是这样说,“那你……自己小心点啊。”
胡悦挥挥手,自行找路去档案库,她之前没来过这里几次,按着伍师兄刚才说的,乘电梯下了负一楼,差点进错太平间,到门口一晃,又赶紧走回去,吓得里面值班护工问了两声,‘有人在外面?’
太平间灵异传闻最多,不怪他胆小,胡悦自己倒是根本不怕这些,如果是正常情况,当然会解释一下,现在也只能默默说抱歉了。她掏出钥匙,闪身紧了档案库,回身把门关好,开了灯审视这仿佛图书馆一样巨大空阔的空间,摸着下巴回想伍师兄的话,“档案都是根据科室分门别类的,十年以上的都在老楼那边了,这边只有十年以内的,不过对你来说肯定是没关系……”
确实没关系,因为周院调来十六院也不过就是十年。在五年前调任院长以后退出一线,正好错过了数字化档案建档的时间,他名下的病历在信息系统里,查询结果寥寥无几,纸质病历则被封存在档案库里。胡悦曾经一直很想来看一看,只是还没找到机会,案情就有了别的发展。
“郑、周……找到了,周。”
五六年的时间,一天三五台手术,成千上万份资料堆叠成箱,一路延展到视线尽头,胡悦搬出两个箱子,查看了一下归档日期的排列顺序,一路顺着走到周院长刚调动过来的那年,搬出档案箱,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地翻找起来:即使没有完全数字化,大医院的管理一样严格,任何一台手术都会被记录在案,扭曲一些关键信息可以,但想要完全抹消,这不可能。文书来往总会留下种种痕迹,入库的档案想要销毁,也没有那么容易。
师雩失踪,与周院长调职,中间只隔了十几天时间,而如果师雩是做了整容手术来逃离追捕,这手术绝不可能一次成型,必须要经过三到四次的返工,一次手术改头换面,就当时的技术水平很难做到,而且患者一样要定期复诊,接受微调,否则不可能恢复得好。甚至于说,光是整容方案,就要论证个十天半个月的。从前她一直在想,师雩可能找师霁复诊做维护,这是个突破口,没找到线索,她没有死心,又想看老院长的病人档案,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么大的手术,做完了以后一辈子都要定期回访,不然,整容假体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但自然的人脸会,不随时调整,不过几年,整张脸会完全垮掉,那种情况反而会吸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力,这种回访调整,不可能在非医疗场所进行,甚至连民营医院有时都提供不了这么好的条件。
当然,J-S的硬件其实是足够的……所以,她曾一度想和骆总打好关系,师霁并不负责日常管理,如果有这么一个特定的客户神神秘秘,骆总不可能没有发觉。J-S、周院长,他们的病案都可能藏着线索,她有充足的时间和耐心,可以逐一去尝试。
但是,没等她找到机会,案情转机,师雩已成受害者之一,胡悦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她觉得自己很傻,甚至暗暗怀疑是否执念太深,钻了牛角尖,甚至有了点癔症的征兆,她不知道自己还在不甘心什么,这冲动实在莫名其妙,更像是自找麻烦。其实,谢芝芝的事情,她本来应当和师霁说的,也是知道得晚了点,阴差阳错……
思绪纷至沓来,她机械地翻着档案,一个个女性名字从眼前划过,犹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痕迹,纹眉、纹唇线,离子烫过特别柔顺的发型,那个时候男客户的确很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明明没喝酒,怎么和喝了酒一样的糊涂。
在走不走之间挣扎了许久,她翻页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胡悦把档案夹提起来抖了一下,什么都没掉下来:年代久了,胶水干涸,很多时候粘着的患者照片会掉,但,从痕迹来看,这份病历好像从一开始就没贴过照片。
胡玉梅,女,23岁,身高182……身高182?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抽出整份病历,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又着手翻找起了后续的文件夹。
这一次,她的动作比之前要更快、更利落,也更集中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