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这处房子太寒酸了。”
格先生和气地说,“不是理想的待客之所,像你们这样的女士,和你在纽约的家更相配得多。”
纪荭挤出一丝微笑,元黛和简佩同时微微倾身,展现出谦逊的姿态,但她们并没有说话,而是不断地交换眼色,让气氛显得有那么一丝紧张。
她们正坐在宽敞的起居室里,光是层高就足足有七八米,格先生也没有说错,曼哈顿那套城中豪宅确实比简陋山间小屋更适合她们身上的奢侈品,甚至可能还要超出了她们的阶级。纪荭在曼哈顿的房子售价应该在一千万美元以上,元黛和简佩也许很有钱,但她们消费不起这样的豪宅,也没有在其中长期生活的体验。
她们的谦逊正可解读出自知之明——她们的阶层本也不配和格先生坐在一起喝咖啡,眼下是沾了纪荭的光,一切理应由她来代言,而纪荭的语气有一丝埋怨,“曼哈顿的房子又不是我的,我只是住在那里而已,这套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盘。”
她拧开一瓶矿泉水放在格先生面前,扭头看了一眼外面,“确定不用给司机送点水去?”
昨晚的大风刮倒了一根年老失修的电线杆,这才是宅子停电的原因,不过这对格先生并不是问题,司机动手能力很强,从地下室找到发电机,又去山下买了油上来,现在一头扎在后院忙活,据他说,“这一带电力供应应该一直不稳定,发电机是前房东留下的吧,接口都在,连上就能用。”
格先生让她不用去管,“过一会就能恢复了,但网络可能用不了,你真的应该准备一个卫星电话的——看,现在你就已经轻微延宕了我们的工作效率。”
纪荭承认自己计划不周,她说,“我只是想要点安静而已,你知道那些镇上,有时候太热闹了……很不方便。”
她意味深长地扫了两个朋友一眼,元黛和简佩的笑容都有些失色,她们垂下头喝茶,彼此交换着眼色,似乎觉得自己在这亲密的氛围中有些格格不入,纪荭对格先生说,“你也打扰到我了——误了我的事。”
她有些撒娇的味道,格先生宽容地笑了,他开玩笑似的说,“原谅我,我只是太思念你了。”
伴随着一声轻响,屋内的电灯亮了起来,大家似乎都因此显得更活泼了一些,元黛审时度势,站起身笑着说,“也许我们该把空间留给——”
她话还没说完,纪荭冲她竖起一根手指,很有威严地说,“你别说话。”
她的神态显然揭破了这层和睦的假相,两个女律师的表情有一瞬间凝固,元黛显得很狼狈,但仍默默坐下,格先生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表演,纪荭转向他又是一副面孔,她央求说,“让我明天再来找你吧,你回城里的房子里去,给我点时间让我把事办完。”
简佩冲口说,“你何不去忙你的事呢——”
她当然也得到一记白眼,元黛扯了她的袖子一下,格先生笑出了声,他说,“Jas,你对朋友太严厉了。”
但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安然指派,“我想喝点中国茶。”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纪荭起身去泡茶,格先生摆出主人的姿态,点着桌上的水果招呼元黛吃,“吃点苹果,你们都应该多吃点苹果,一日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实际上,这还是元黛在超市买的,格先生这幅颐指气使的派头让她更加佩服纪荭了,仅仅是共处了十几分钟,她就一阵窒息——但格先生确实就像是他表现出来那样,拥有整个房间。他拥有纪荭,纪荭又拥有她们,如果格先生乐意客气地待她们,是她们的幸运,但现在他乐得配合纪荭给她们施加一些压力,毕竟,从纪荭的语气可以听得出来,这一次的‘水牢训诫’只差临门一脚了。
这次格先生来访,没有上来就翻脸是个好消息,见到元黛和简佩他似乎不算太意外,在元黛看他可能是来催作业的,针对格乐素的调查进行了这么久,纪荭一直没有有效推进,上次回美国就被款待一番,这一次她突然回国,又带了两个马仔,格先生心血来潮想看看情况,再敲打敲打情况也很正常。
自格先生进门,纪荭没时间和她们独处,元黛简佩也没有交流的机会,一切只能靠默契配合。还好眼下看三人的理解都还算在线,元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顺服地拿起一个苹果,慢慢地吃着,格先生转向简佩,慈祥地说,“你也吃。”
简佩演技很在线,脸上闪过复杂情绪,但不如元黛那样有反抗精神,她叹口气,垮下肩膀也拿起一个苹果,放在手中把玩着,随后面露委屈,反而加倍夸张地咬了一大口,果汁四溅,弄脏了白色沙发。
“哎呀。”纪荭烧水回来,夸张地大叫,“你要负责清洗。”
大家都知道她有洁癖,这倒不让人意外,简佩就势说,“好,我帮你拿到山下去干洗。”
“我还以为你会送我个新沙发呢。”纪荭说,格先生捧场地笑起来,两个女律师也跟着笑,“好了,别说下山的事——当然,我们得吃饭。”
发电机的电量足够照明,但微波炉和烤箱用不了,格先生让司机去山下给她们买披萨,拿回来都冷了,元黛和简佩吃得很少,努力不露出恶心的表情,但还是被看出来了。——格先生全程旁观,竟没有倦意,反而兴趣十足。
他在看,表演当然就只能继续,吃完饭元黛想午睡一下,被纪荭叫停了,她强硬地说,“我们还是继续开会,好吗?越早完事儿,你们就能越早回家——你们都是有家的人,有人在等你们回去,对不对?现在停电了,他们联系不上你们也一定很担心,我们都要为家里人考虑。”
格先生在场,她有点儿学金主的范儿,语调故作文雅,威胁都是含而不露,可压迫力一点也不少,说到最后,她的语调往下压了一点,富有启发性,让人想入非非。
元黛冲口说,“正因为我们要为家人考虑——你真的知道你在要求我们做什么吗?阿荭?”
她说的是中文,格先生咳嗽了一下,纪荭偏过头为他低声翻译,元黛意识到这其实是个缺口——她们可以当着格先生的面用中文交流。
但纪荭没有用这个策略,所以最好是不要冒险,由她来主导,元黛现在反倒是担心简佩受到诱惑,用中文说出关键信息。但她不敢有表情上的异样,格先生就算听着纪荭的低语,眼神也没离开过她们,元黛丝毫不敢小看格先生,一丝破绽可能就会让整个局势翻转。格先生亲自从纽约过来波士顿乡下,已说明许多。
“说英文。”纪荭和格先生低语几句,转头面无表情地说,她们所有人心知肚明(只是在不同层次)的那层伪装开始破碎了。
“我就要说中文!”元黛擡高了音调,“我现在是在配合你表演吗?我和你吵架给大老板看?现在说的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你能不能给我们的友谊一点尊重,至少让我们三个人来决定这件事的走向,而不是让别人旁观?”
实际上大部分说辞她都在讲英文,但最初的那句中文让情绪的迸发显得更激烈,格先生的笑容变淡了,他漠然凝视着元黛,似是对挑衅的回应,元黛瑟缩了一下,纪荭在旁露出冷笑。
“我不认为你有讲条件的资格——听着,如果你是个清高的人,那么你一开始就不该做这一行,我不知道你现在还在矜持什么,你要做的只是为我搞定一个下属而已,你的助手曲琮,她才是我心中的关键人物。”她语速又快又急,“还有你,我要你前夫做的事情很离谱吗?不,我只是要几个名字和几篇论文而已,我们愿意为此付出上亿美元,我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纠缠什么。”
她有些厌倦地拍着手掌,“坚持、底线、违法、职业道德—eon!你们在我面前在装什么?开出你们的价钱来,可以吗?”
“但这并不只是钱的事!”简佩崩溃地说,泪珠从眼角滚滚而落,让她有一丝难堪,“而且这也不全是正义的事——你不可能永远欺骗全世界的,而到时候如果出事了呢?你我都知道,我们会被抛出去当替罪羔羊!你不可能用任何东西诓骗我去承担这样的风险,你也知道我有家人!”
纪荭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她和格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格先生也微笑起来,他鼓励地拍了拍纪荭的手臂。
“我倒不会否认你的观点——确实,你我都知道,规矩如此,如果我们中有人会倒霉,一定是你们第一个。但你也知道,这只是有几率而已,最终一切仍然关乎价钱,是不是?如果没有出事的话,你能得到多少,你可以想象吗?你和你的家庭——就算出事了,那又如何?你早就赚够本了,他们能把你怎么样?进去几年你就可以出来了,剩下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更何况,怎么会出事呢?”
纪荭灵活利用格先生,唇边扬起了恶魔般的笑意,她窃窃私语,“你都已经看到格先生了,难道还在怀疑我们的关系吗?连他都来了,你想想他拥有的权势,有他做靠山,又怎么会出事呢?”
她的两个律师朋友沉默了,彼此交换着不甘心的眼神,元黛说,“但是……这终究是不道德的,我们终究付出了代价——用成千上万的生命。”
她喃喃地说,“因为格乐素而死的可能就是你或我的亲人,你真的能明知这一点却还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吗?”
“噢,我该说什么?”纪荭拍拍脑袋,做出受不了的样子,“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在她们针锋相对的论战中,始终没有人正面提到格乐素的名字,元黛话中出现的单词让格先生表情有些凝固,但很快,纪荭的话娱乐了他,他的肩背松弛下来,脸上重新挂上了微笑,元黛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呼厉害:这个老家伙,是真的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想要从他嘴里骗出什么证据近乎不可能。
但她在情绪激动中,带出一个名字没什么大不了的,纪荭和简佩似乎都没感到不对,纪荭的笑容变得阴冷,她半开玩笑的语气也严肃起来,“我是说真的,你们两个,连格先生都来了,换个角度,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如果再不给我一个让人满意的答复,我向你保证,简佩。”
她双手按着茶几,倾身盯着简佩的双眼,“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成年人的世界。”
简佩和她目不转睛地对视十几秒,几度想要爆发,却都在边缘折返,她情绪的波动很容易就被其余人察觉——挣扎良久,她无奈地叹口气,垂头不再说话,但大家都明白——她已经被搞定了。
纪荭和格先生交换眼神,转向元黛的方向,她脸上多了一层光彩,已经知道自己胜券在握——只要突破了一个人,剩下一个很难再坚持住,无非是时间问题。
元黛不和她对视,垂头望着自己的指尖,仿佛还要困兽犹斗——她暗地里却长出一口气,为简佩点赞。纪荭会演她早知道,这也不稀奇,她没想到的是,简佩居然很有当演员的天赋。
接下来一切顺理成章,纪荭软硬兼施,逼元黛低头,格先生看了一出好戏,也很满意结局,他带三个女人去波士顿市中心吃晚饭,“中午你们吃得实在太寒酸了,今晚在体面的房子里好好休息吧。”
她们的行李已经被送到格先生位于市中心的豪宅中去,元黛始终很担忧简佩的笔记本电脑。她想问题应该不太大,格先生应该已对她们打消怀疑,没必要再私下检查电脑这样多此一举——但始终是有这样一种可能存在,这顿饭不用演她也吃得不怎么开心,这样反倒合理,刚下水的白手套本来就该如此心事重重。
格先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对付这样的女人似乎驾轻就熟,有自己的套路,吃完晚饭,他又带她们去珠宝店。
“给女孩们挑些首饰,”他对经理讲——理所当然,他们拥有特殊待遇,经理亲自把他们带到VIP室。“人人有份,拿些好东西出来。”
这句话刚说出口,纪荭的脸色就微微一变。元黛的心也迅速往下沉去——如果她还抱有什么幻想的话,纪荭的反应也足以击碎她的逃避。
她和简佩交换一个眼神,简佩的表情也很难看——她们都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女孩了。
她们早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