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曲琮冲出办公室,差一点绊倒在地,“李秘,有帮我叫车吗?!”
“还没叫到,今天下雨了,我调度费开到50块都没司机接单。”
“那……我记得陈律今晚没有晚餐约会吧?”曲琮不由分说,“借他的车用一下,去见客户,不能耽搁。”
李秘犹豫一下,但还是给司机打电话,曲琮上车以后反而放松下来——其实她还有一个多小时,但不这么着急也不好名正言顺征用陈律的配车。
“我去换个衣服,周哥麻烦你等我一下——对了,上次去见客户,他送我一包好茶,你拿回家喝呀。”
她玩这个套路不是第一次,和司机周哥已熟悉,关系处得不错,曲琮换好小裙子,还补了个妆,他毫无怨言,还给曲琮分享八卦,“是不是你去见的那个,洲佳的朱太太给的?前几天陈律在车里打电话,还说起洲佳呢——”
曲琮一路收集情报,和周哥聊得投机,下车前周哥还问,“要不要等你?——今天倒是穿得漂亮的,是不是有点情况?”
“大客户,我哪敢怠慢。”曲琮拍拍裙身皱褶,“周哥不用等我,我一会打车回去就行了。”
八卦聊一小时已经足够,曲琮理理头发,脚踏实到地面的时候微皱眉头——高跟鞋穿一天是这个样子的,不过她已在渐渐习惯。
“纪总。”走进会场,她露出最热情的商务笑容,上去找主角聊天,“我来晚了——居然比林总来得还晚,那就确实是迟到了。”
“小曲,你这就不对了,”林总——林天宇不悦道,他今□□冠楚楚,站在纪荭身边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要老消费我嘛,我最近已经很少迟到了,日均不超过半小时。”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身边人全都笑了,纪荭拍了他手臂一下,“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虽是责怪,但语气很温和,林总闷哼一声,“不和你们坏女人说话了。”
他扯了扯领带,端着酒杯走去找他那群学生,纪荭和曲琮跟着他的脚步看过去一会,纪荭摇摇头,“宅男穿西装,真正沐猴而冠。”
“以后这样的场合出席得多了,会习惯的。”曲琮拿过香槟杯和纪荭碰了一下,“这一年成绩斐然,恭喜纪总。”
“这个总是什么总?”纪荭笑着问,“说了多少次,叫我——”
“Jas/mine。”曲琮和她一起说出这个名字,两人相视一笑,“知道了,荭姐——黛姐和佩姐今天不来吗?”
“来的,各自有事耽搁了。”纪荭眼神还在林天宇身上挂着,说着突然走开,“你先自便,他靠近贵宾了,我得去看住他。”
看来,不管是在哪个女人身边,林天宇还是一样被当孩子管束。曲琮掩去笑意,“请便请便。”
她端着酒杯走开去,在窗边看看风景,过了一会,朱律师过来和她打招呼,“你们所派你来啊?”
“可不就是我喽,老交情了。”曲琮和朱律师碰个杯,“你们所呢,就派了你来?”
“还有一个合伙人慢点过来,”朱律师撇撇嘴,“这么大的客户,我的份量肯定不够的,再说,小李总他今晚肯定要到,正好打打关系,盯得牢一点。”
曲琮噗嗤一笑,“人家要抢客户还在这个场合抢?元总枕头风吹吹不就好了?”
“说是这么说,但能盯牢还是要盯牢的,不然怎么写报告,‘这个客户迟早要被抢走的,所以我们就不努力了’?”朱律师也是吐槽小能手,他有点感慨,“哎,要不说人比人比死人呢?去年这个时候,哪家不在看热闹?都以为格兰德一倒,她们也跟着没了。现在怎么说?我们两家半死不活,她们一点事没有,拍拍屁股跳出去又开一家律所,才一年时间有声有色——你当时就该跟着过去,远比留在华锦好。”
曲琮跟过去做什么?元黛留在华锦的蛋糕就够她分的了,她靠对格兰德业务的熟悉,接手扫尾工作,华锦一样要给人给物,出去跟着三个女王一起创业,业务量不够分,她还得重新从打杂做起。
——自然,她不会如实说出全部理由,只笑着讲,“我疯了?跟过去一仆三主?三个女人一台戏,伺候不起呀。”
人类的本质是吃瓜机器,朱律师眼睛一亮,“怎么,有矛盾啊?”
曲琮笑而不语,朱律师再三磋磨,又摆事实讲道理,指出自己平时没少分享天成内部信息,这才含含糊糊、故弄玄虚地说,“三个大律师,在一起开律所,怎么能不互相攀比?”
“我就说,本来元律和简律就不对付,怎么忽然亲如一家了?这背后肯定有事!”朱律师一拍大腿,兴奋得不得了,“就说沛宇,明明是林教授开的公司,整个收购案全是纪律在主导,这就很怪,是吧?说起来——”
他又压低声音,“你看纪律和林教授……是不是……”
曲琮眼神也不禁落到场地中央——林天宇挽着纪荭,逐个和来宾打招呼,两个人都容光焕发,她不禁微微一笑:沛宇去年绝处逢生,被GR收购,今年发的几篇新论文备受肯定,新药前景被无限看好。林天宇身家暴增,纪荭作为大股东,没少从中分润,又靠这笔生意搭上GR,一鱼几吃,好处都要被她吃净了,沛宇就是她日后的最大支柱,她自然要看好林天宇,免得他冒失惹事,给她的前途蒙上阴影。
“谁知道呢。”她讲,“反正都离婚了,简律又不在乎——你没听说吗,勤诚勇宽最近做的那个香港案子,他们老板在本市住一个月了,主要就在狂追简律。”
简佩是天成出身,她的八卦自然是天成人最关心的,朱律师耳朵竖起来,“那简律答应没有?”
“这就不清楚了。”曲琮漫不经心,“听说是还在考虑——啊,她们一起来了。”
八卦中心那一行人正说笑着走进来,元总和她未婚夫——现在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们订婚了,正在猜婚期。简总是孤身来的,但她很快被人拦住——从口音听起来,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香港富商。她手上牵的两个小朋友很快被纪总和林教授牵走。
“啊,我要去招呼一下客户。”
曲琮本来要上前打招呼,又看到两个客户走进会场,她眼前一亮——师总夫妇,这才真正要盯牢。JS和华锦的合约只到今年底,去年勤诚勇宽刚刚创办,JS又正值融资的关键时期,就没有调换代理事务所,这对她来说是个机会,如果能留住JS,曲琮想试试看能不能由她全权负责。
她溜走去和客户打关系,成不成至少尝试过,师总见到她就问,“你怎么还没到我们诊所预约?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你需要植发,植发。没做植发以前,你谈不到男朋友。”
师太太用手肘顶了丈夫一下,歉意说,“不要理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坏,嘴里一句实话没有——你怎么来了,是跳到新所了吗?”
曲琮和师太太年纪相近,两个人关系很不错,她拉着师太太的手说,“我还在考虑,要是你们跟我过去,我就过去。”
师太太笑着说,“你别拿个人感情绑架公事,这个不归我管——不过你今天穿得很好看哎,是有人和你一起来吗?”
“你们夸我就夸我,不要老问感情生活好不好。”曲琮发恼,“难道一个快乐的单身主义者不可以心血来潮,打扮得漂亮一些吗?”
“如果她经常不洗头就来开会的话,不可以。”师太太板着脸说。
“明明就一次——实在太忙了,刚通宵——哎!”曲琮抱怨,“你和你老公一样坏!”
她们讲了几句话,一起去找元黛和简佩聊天,都是私下常见面的老熟人,彼此并不拘束,师太太积极打探勤诚勇宽的另一个大客户今天来不来,“她最新出的那几套男装真的太好看了,你们看到没,有点新中式风格的,我们家老师必要拥有的——你们也给男朋友买呀。”
“我从来不管李铮穿什么的。”元黛先说,她瞥了远处一眼,“至于林教授,就不晓得该向哪个人推销了。”
她一贯这样毒舌,曲琮和师太太都笑起来,师太太要说话,又被丈夫扬手叫走了,只好歉意地说,“我们下次吃饭聊吧——”
“你今天打扮得蛮漂亮。”
去年沛宇工作实在做得好,他们家招待会大牌云集,甚至还有摄影师手持机器来回走动捕捉镜头,大家的交际任务都很重,小李总已经去和GR高层谈笑风生了,留她们俩站在角落闲磕牙,曲琮知道元黛在这个场合不会太活跃——勤诚勇宽三个老板,一个是大股东,一个是老板前妻,和她关系不大,出席表达支持即可,不必抢别人的风头。
“这是今晚第三次有人夸我漂亮了。”她吐槽说,“看来过去一年我变化很大。”
“长开了一点。”元黛不吝惜夸奖,来自美女的肯定更有价值,“最重要心态变了——空窗太久,想恋爱了?”
“并没有,”曲琮无语了,她去年一年平均睡眠时间不超过七小时,“单纯只是巧合好吗,我现在和你以前一样,单身主义者,恋爱是什么?别耽误我搞事业。”
很奇怪,今天三个人连续都这样问,甚至连元黛都误会,让曲琮有些懊恼,为了证明她的决心,她慷慨设局,“要不打赌,两年内要是我谈恋爱的话,我就——哎呀!”
清脆的布料撕裂声打破融洽的谈话,摄影师倒退取景,不小心踩住她的裙摆,他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问题。”
这条裙子不便宜,而且很好看,随便一穿就起到精心打扮的效果,甚至让大家都误会她今晚是有备而来,曲琮没炫耀牌子完全是因为元黛她们穿得都比她更贵,现在她很心疼,“怎么能这样不小心!裙子现在毁了,你几个月工资也不够赔呀!”
摄影师本来态度还不错,被说了几句反而不开心了,“你也有责任的呀,小姐,我喊过请让开了,你自己聊天太入神没有听到,而且底盘那么不稳,我碰一下你就踉跄了,裙子质量也不好——”
“质量不好?!”曲琮扬起声调,“不是——你这个人——”
她把酒杯往旁边一放,盘起手仰着头气鼓鼓地说,“那我们可得讲讲理了——”
摄影师人是高的,本来就要俯视她,顺着曲琮的动作往下一看,突然脸上浮起薄红,尴尬地挑高眼光,咳嗽了几声,曲琮觉得不对,低头一看脸唰地一下红了——裙子被踩这么一下,整个有些往下掉,一盘手胸口处显得过分暴.露。
好好的派对被毁,曲琮气急又狼狈,不禁向元黛投去求助的目光,元黛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指了指门口——她的大包应该放在车里,让司机把车里的方巾什么的取来就好了。
曲琮稍微安下心来,扭头看着元黛走远,一回头面前却多了一件薄外套,摄影师红着脸不看她,“那个,你稍微遮一遮……”
她看看人来人往的宴会厅,哼了一声,终究是不情愿地套上了外套。“你真的太冒失了。”
“不、不好意思……”摄影师到底是气弱地道了歉,“我也是帮我亲戚的忙,之前没搞过场地跟拍,第一次,第一次。”
第一次就能被原谅的话,要警察干嘛?曲琮知道自己在这样大而化之的人面前较真显得有些刻薄,但仍忍不住瞪他一眼。
果然,摄影师觉得她很刻薄,不再说话,两个人背靠着柱子,曲琮想玩手机,但披着外套不太方便,她不玩摄影师也不玩,两个人都盯着自己的脚尖,气氛极度尴尬。
“那个,”过了一会,摄影师打破僵局。“这条裙子真的很贵吗?”
“还好吧,就一万多块。”曲琮其实也没真打算叫他赔,只随口说个价格。
“什么,一万多啊!——这么丑的裙子也要一万多?”摄影师脱口而出。
“你——”
曲琮觉得这个人每句话都能踩准她的点,她气得差点没蹦起来。“不是,这裙子哪里丑——哪里丑你告诉我!”
“小曲怎么了?”简佩在门口遇到元黛,有一丝纳闷,“她怎么和鹤宇聊起来了。”
“啊,那就是鹤宇吗?好几年没看到,都认不出来了。”元黛把方巾随手搭在肩上,“她们小孩子投缘吧——天宇呢?和李铮一起跑到哪里去了?”
“去GR那边了,李铮带着他我还安心点。”纪荭也走过来,她看了元黛一眼,又看了看远处激烈对话的两个人。“你不把围巾送过去吗?”
“再过一阵子吧。”元黛讲。
简佩定睛看了一会,大概也猜出来龙去脉,不由莞尔,“是不是人上了年纪就会特别喜欢做媒?这是你从前没发展出的爱好。”
“你不也看得其乐融融吗?”元黛讲,她瞟了简佩一眼,“新手环蛮好看的,礼物?”
纪荭的眼神顿时也汇聚过去,简佩送给元黛一个白眼,“怎么不问纪总的新手表——是谁送的礼物?”
对简佩来说,问题的重点是礼物,对纪荭来讲,问题的重点则是送礼物的人是谁,纪荭和林天宇似乎越走越近,简佩嘴上不说,心里总难免在意。纪荭又偏偏故意吊她胃口,“保密。”
简佩气得一扭头,径自走了,纪荭对元黛耸耸肩,元黛无奈说,“你就是要别人都觉得我们内部不和就对了。”
“我们内部很和谐吗?”纪荭反问。
元黛也不禁哑然失笑: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是三个女王,这一年,勤诚勇宽的摩擦也确实不少。
“那我是不是该走了?”她走到窗边去拿酒杯,“给你们让出舞台。”
“先定了时间再走——下周又是你的生日了,怎么说,李铮有没有安排?”
纪荭没走开,反而跟着元黛走过来,“你们要不打算趁生日去登记,那我就约个晚饭了。”
这十几年来,元黛的生日几乎都是和姐妹们一起过的,只有去年算个例外,她驯顺应着,“好,你来安排——但不能太晚了,别和前年一样,现在年纪大了,吃不消喝那么多酒。”
“你是怕一觉睡醒男朋友又要说分手吧。”纪荭惯性吐槽,“看不出来,一年了感情居然还没淡——他抓你抓得还蛮紧的。”
“你们在说什么?”简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回来,“对了,我还没问呢,下周怎么说,元黛生日到底和谁过?”
她们三个唇枪舌剑是常态,过了一会,曲琮穿着外套也走过来,她脸色微红,“说好了给我送方巾来的——啊,你们在说生日的事吗?”
这一年来,她也算留在交际圈内,成为年纪最小的预备队员,曲琮参与感很强,且说且笑,积极出谋划策,甚至和纪荭互别苗头。元黛反倒没什么存在感,任由姐妹们做主,她靠在桌边听着听着,想到两年前简佩和纪荭也是这样商议着去狂欢,不禁微微一笑。
“笑什么?”纪荭大概被她的笑扰乱节奏,凶巴巴地问。
两年前,对39岁生日,大概是当做死刑犯的大餐来过的,她们将要进入40代,就像是要把脸浸入水盆,有种即将窒息的恐惧。
一年前,真正进入了40代,元黛平静了许多,但依旧有种悲观心理。
现在,她将要41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时间过得真快,”元黛说,“又是一年了——如果说39岁是日落前的三分钟,快得眼睛都眨不了一下,那40岁的一年又是什么?”
是啊,又是一年了。
几个朋友都怔了一下,像是在反省这一年的得失——大体上,她们都还能让自己满意,但飞逝的时光,又怎能让人没有一丝丝恐慌?
“总不能是眼一睁一闭,黄土就到脖子了吧。”还是简佩打破了沉默,她有些不以为然,“就算日薄西山又如何呢,这夜景不也挺美的吗?”
众人的眼神,不由都望向了窗外——从顶层餐厅看出去,S市的天空就像是一块大绒布,倒影着路面上万紫千红的街星点点,她们的面孔,也被诚实地映在了玻璃上。
曲琮双眼发亮,她是最不以为然的一个——自然如此,她才是刚刚十一二点钟的太阳,对她来说,一切都方兴未艾,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简佩感触最少,看了一会,转头去招呼Adam和Cassie,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是最实际的。
纪荭似笑非笑,她是幸福的,过去一年,对她来说自然比往昔的十几年都要自在和健康。
元黛么,元黛又看了一会,直到玻璃窗里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李铮走过来和大家打声招呼,“你们在说什么?——小曲怎么了,今天品味这么独特。”
他半开玩笑地警告,“生日那天不要和我抢哈,晚餐至少留给我,你们和她约午饭吧。”
“哎哟!”
恋爱中的情侣自然遭到声讨,“够了啊,不能破坏我们十几年的传统——”
“酸臭味太冲了呀!”
“除非已领证,否则一律按男朋友处理,不得干预姐妹团聚会……”
元黛忍不住笑起来,她把手插入李铮臂弯,举起酒杯,“好了好了,为了夜景,先干一杯——”
对元黛来说,年已四十,日落前的三分钟如飞而逝。
但,日落后,仍有繁星点点,不知怎么,她再不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跟着暗淡无光,反而更认可简佩的话,觉得自己的黄金时代正要到来。
她偶然间看向玻璃窗中大家的倒影,那个模糊的元黛也正凝视着她,她的双眼闪闪发亮,像是把万千星光,都汇聚在了一起。
元黛无声一笑,也冲她举起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