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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迷 正文 第11章 奢侈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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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你从左边绕一下进来,园区那个门是不让进货车的,你要从后门走,您现在往左绕有个小门能进来……”

    S市的夏天绝非浪得虚名,金曼曼站在场地中央,汗顺着脖子往下流,感觉自己差一点点就要中暑了,今天工作室进家具,工人来来往往,门大敞着,灰尘满天,空调根本开不了。“师傅小心!你别把我地板磕出印子!”

    不管是大装小装,只要亲自跟过装修,就能明白她现在的糟心。园区有规定,装修要遮挡,屋内又热又闷,灰尘在灯光下回旋,金曼曼声音都快哑了,脊背忽然传来冰凉触感,她跳了一下,回头一看,“你怎么来了。俏俏给你的地址吗?”

    “嗯。”单修谨左右张望了下,不无歉疚,“早知道我就先来这了,还能帮你跑跑腿——我去买箱水吧。”

    “已经有了。”金曼曼指着墙角让单修谨看,那里放了两大箱水给工人们饮用,她自己也没拧开那瓶冰水,只是捏在手心感受清凉。“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今天比较忙,家具装好明天找人来打扫一下就行了。”

    今天早上是最艰苦的,到了下午就好多了,大件家具已经进场,工人们撤退后,开荒保洁无缝衔接,有单修谨在,金曼曼省事多了,他去年暑假刚帮着家里盯了新房装修,手还很熟,别的不会,帮把手盯盯工人做事,去园区跑跑腿拿外卖,其实已为她省了不少事。金曼曼在工作室呆了一天,等到晚上九点多终于告一段落。大开荒做好,小件软装也都开好包,全堆在工作室一角,等着明天安上就行了。连夜忙也不是不行,但站了一天实在是熬不住,单修谨做主,“先去吃饭吧,明早我来帮你。”

    他们都累得不想折腾,在园区外随意找了家小店,金曼曼坐下来就点了一大碗炒面,这对她来说很难得,看来今天她是真的累着了。单修谨忍不住笑,又打量下街头行色匆匆的路人,“这园区地段、环境真的都蛮不错的,很高大上,一年租金多少?”

    “二十几万,不过一般都是三年起签的。”金曼曼说,“在这个地段的园区算是便宜的了,毕竟地方大嘛。”

    二十几万对林俏来说,眼也不眨,几件衣服而已,但却是金曼曼的全副身家,如果没有林俏的投资,金曼曼是开不起工作室的,单修谨知道她最近都在忙工作室的事,注册、装修,在工作室附近租房、搬家等等,倒是林俏除了给钱,其余不太过问,她陪母亲回老家去了,也没法分心S市的琐事。

    金曼曼的心愿就是开工作室,这至少也比她继续在‘晚奢堂’兼职,考虑是否变身为老板娘来得好。单修谨是为金曼曼开心的,吃完饭散步回附近租屋时,他一直在查看金曼曼的脸色,金曼曼问,“怎么了?我脸上哪里弄脏了吗?”

    “我觉得你好像没想得那么开心。”单修谨说,“是协议哪里写得不够好吗?——其实那天我就觉得挺怪的,俏俏上钩了,这不是你一直以来计划的吗?但你和我说的时候好像一点都不开心。”

    “她上钩了但又没有完全上钩。”

    金曼曼叹口气,跳起来去抓偶然落下的梧桐叶,S市这个区域多是老洋房,道路两侧遍植梧桐,现在还是盛夏,梧桐在灼热的夜风中发出摇曳的沙沙声,桑拿天的高温下,连她的声音都好像浸透了发闷的水汽。“之前一直在考虑,也没和你说,林俏没投资我成立服装工作室。她觉得我才华不够,她家里人也认为她没资源去捧起一个国产新兴设计师。”

    “但林俏比你我想得都要更成熟也更大胆,一旦从她的心意结里走出来,商人家的孩子眼界到底是不同的,她只是不看好国内独立品牌的盈利模式,但却觉得我很适合投资。她觉得我为她提供的服务——这种成套的消费建议和消费策略教育,在国内是蓝海市场。她愿意投资和我合伙成立工作室。”

    她们正从园区门口经过,金曼曼指着路标牌上新插入的指示,“金迷工作室,和奢侈消费有关的所有服务,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另类的奢侈品买手。林俏认为这才是我的天赋所在。”

    单修谨只能承认自己对奢侈消费一无所知,别说另类,连普通的奢侈品买手是什么他都完全没有概念。

    “买手也可以叫做采购,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很多欧美那边的百货公司都有自己的买手,他们不像是现在国内的商场,以专卖店为主,有些美国那边的百货,是按服装品类来分楼层的,比如你想买大衣,那么三楼这一整片都是大衣区,里面会有很多品牌的大衣来供你选择。决定哪个品牌的哪些款式能够进入百货公司的人就叫买手,这职业听着时髦值挺高的,以前时尚品牌大秀的观众席里,除了VIP客户之外很多都是各公司的买手。”

    但随着专卖店的兴起,线上直销也越来越流行,这种混合售卖制的百货公司数量逐渐减少,买手席位也在缩减,更别说国内的时尚买手基本都是潮品店老板自己担任,更多的买手转向为快消品牌购买一些设计的版权,这种买手自由裁量权更小,工作内容已经和看秀没太多关系,反而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表做表,被专业数据追着跑。单修谨听金曼曼讲了半天,不解地问,“你说的那种潮品店不就是去进货回来卖吗,那我自己开间服装店,到批发市场——动物园什么的地方去进点货,我也可以算买手吗?”

    “可以算很低档的买手。”金曼曼忍不住笑了,“这行业其实算是日薄西山了,但在以前是商业主流,那时候买手是真的可以说位高权重的,你猜为什么这个行当如今日益式微?”

    单修谨并不笨,否则也不能考上名校硕士,虽然对时尚行业一知半解,但道理是通的,他琢磨了一会,“因为信息的流通正变得越来越便利,越来越廉价?”

    “正解。”金曼曼对他笑了,像是奖赏他的聪明,“你可以想一下,如果现在全S市就只有两家上档次的百货公司,你对时尚的所有认知,只来自于报纸,电视广告的话,你的选择是多么的有限,供应信息的渠道越少,决策者的权力就越大。”

    “专卖店?”

    “要详细说就得讲一部纺织史了,”金曼曼今天没太多力气讲古,“总之,以前富人的数量远没那么多,而且相对很分散,只有百货公司这种集中式的场景可以带来足够的营业额,这也就给时尚买手带来了很大的权力。在媒体时代之前,信息是分散的,潜在水面下,是一座一座孤岛,买手收集信息,百货公司做为唯一的渠道中转,电视时代来了,买手的权力开始收缩,互联网时代来了,买手的权力进一步缩小,手机时代来了,现在的百货公司影响力已逐渐式微,买手……买手就更不用提了。”

    “权力转移去了哪里?去了新的媒介那里,时尚杂志的主编,那些拥有广泛影响力的明星——比如一件高定礼服会因为明星穿它在重要庆典亮相,瞬间卖出数十件同款,但它永远不会因为买手把它悬挂在橱窗里就多卖那么多。市场集中化,对买手的权力有极大的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市场就真正不需要买手的服务了,只是让买手变得更加奢侈,更加私人化,市场变得更小也更昂贵。”

    “比如林俏,她便很需要买手对她的帮助,她也很乐于付费。当然她可以去网上搜索教程,那都是免费的,多看点视频,多买点单品,多尝试总会有进步,这是普通人的福音,在这年代,很多领域中有钱人和普通人的差别其实在无限缩小。比如手表,我有罗杰杜彼,价值一百多万,但功能性还没有AppleWatch那么强那么丰富,但不同的是,罗杰杜彼拥有者的时间一定比较值钱。”

    “比起四处搜索信息,不断的尝试、踩坑、学习,林俏只想要最简单的模式,付钱,让专家为她服务。在这个时代,信息变得廉价,人们的生活前所未有的丰富,这也让真正有价值的信息更加难以筛选和获取,有钱人很乐意花点小钱来获取更好的消费体验。这就是她认定的市场所在,她觉得有钱人愿意付钱来让别人帮他们花钱。”

    “有钱人愿意付钱来让别人帮他们花钱。”单修谨重复她的话,他觉得蛮荒谬的,但仔细一想,林俏可不就是付钱来让金曼曼教她花钱吗?而且学费还有两万元之多。“嗯……不过的确,如果有人能帮我买最新款潮鞋,我也愿意花钱。”

    “那是另一种渠道费。”金曼曼纠正他,“应该这么说,比如现在你家要装修了,预算是五百万,你想买点好的家具,但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现在该去哪里找,你完全是一抹黑,你觉得如果是这个状态,那五百万里可能要被坑了一百多万两百万,那还是少的,说不定到最后预算会超支。设计师你不会完全信任,施工队和建材市场、家具商城更不必说了,你觉得这个区域里一个接一个全都是坑,这时候我来告诉你,奢侈家具有什么品牌,都是什么档次,豪宅装修一般都用什么工艺,难度和报价普遍是多少——决定依然是你来做,我只提供审美和品牌本身的意见,那你觉得你愿意为这份省心付多少钱?”

    说到装修,单修谨瞬间就共情了,单家装修时他没少和金曼曼抱怨。“五十万……至少五十万仍是合算的!”

    “这是普通人的思维。”金曼曼说,“富人只会给得更多,因为他不但省下冤枉钱,还学到了正确的知识,也获得了情绪价值。对富人来说,这世上的奢侈消费万万千千,他们不是不愿意花钱,只是不愿意被坑。从鱼子酱到南极游艇,他们愿意付钱学习的领域比你想得多得多,而我的优势便是,只要他们有兴趣,我就会为他们研究,任何领域,我来充当他们的消费顾问,或者说,他们的奢侈买手。”

    这就是林俏看好到愿意投资的前景,单修谨虽然仍觉新奇,但仔细品味,这其实也没比奢侈品二手循环交易荒谬多少,换做是他,也更愿意把冤枉钱换成咨询费。而且咨询类业务,对本金没有要求,林俏出钱付场地费,找客源,金曼曼需要付出的只是时间成本,这份工作似乎的确值得尝试,他说,“这不是挺好的吗?赚得多,而且的确是你擅长的方向,还能结识超优质客户,顺带着推销你的服装设计,林俏的确没能力推你做设计师,但谁知道会不会就有个富婆觉得你的礼服做得很漂亮呢?”

    金曼曼想往服装设计发展,不会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首先时间自由,不耽误她的兼职赚钱,基本生活费至少有保障,其次,单价高,只要开张一单,就有可观收入,收益比很高,第三,结识的人脉本身就是财富。以单修谨的理解,金曼曼是个很务实的人,林俏这金主失而复得,提出的方案甚至比原本的更好,她应该很高兴才对,可眼下,她面上仍是强作的欢容。

    金曼曼在他关切的眼神中轻声说。

    “是很合适,但小单,如果汤老师问起,我该怎么和他说呢?”

    单修谨一下就被问住了,“呃,这……汤老师可能确实搞不太懂这工作是做什么的。”

    从盈利逻辑来说,工作室当然绝对正当,但单修谨已经明白了金曼曼的意思:回乡工作,进企事业单位,服务于人民,进学校教书,传递下一代的火种。哪怕是在私企工作,金曼曼也在创造着某种实在的价值,是一种正统的生活。当然这些全都不在金曼曼的追求之中,金曼曼只想要钱——而服装设计工作室恰好便是一个很可以交代过去的借口,她想追梦,这很正当,她就是这个专业的,所以她留在S市,用别的兼职维持生活,但她依然在追求着某种崇高的,于社会有建树的梦想。汤老师并非是苛刻的严师,他的标准相当宽泛,但金曼曼现在经营的这工作室,却扯下了她最后一块遮羞布。

    她,一个出身贫寒,靠着国家和社会帮助,靠着汤老师殚精竭虑的筹谋,这才勉强考上大学,有了接受高等教育机会的女孩子,金曼曼,毕业后,靠着她多年来的虚荣心所积累的知识,指导富人更好地花钱——或者说,用更优雅,更划算的方式来浪费资源?

    这选择其实也说不上讽刺,只是彻底地展露金曼曼的为人,令她的拜金一览无遗,而单修谨甚至在此时才知道,原来金曼曼心底还存着那么一丝挣扎,她竟还想做一丝遮掩。

    是否就是这么最后一口气还吊着她,使她不至于——不至于彻底地改变,变成他不熟悉的模样?单修谨忽然有种冲动,他在昏暗中猛地拉起金曼曼的手,紧握着她,不顾热汗湿黏,牢牢地攥着她冰凉柔腻的手指,好像这样便能将此刻的金曼曼留住,让她不至于如同河川一般,奔涌跳跃不可违逆地奔向注定的结局而去。

    金曼曼默不作声,几乎是无力地任由他捏着,过了一会才挣动了一下。

    “我不会为了钱谈恋爱的。”她冷冰冰地说,似乎窥见了单修谨心中那隐秘的担忧,“你放心好了,就因为我特别爱钱,所以我才尤其不会为了钱出卖自己。”

    她把手从单修谨的抓握中抽了出去,单修谨感到一阵致命的空虚,他们默不作声地在夜色中走了好一会,单修谨低声说,“但你还是开了工作室。”

    金曼曼几乎是无声地嗯了一声,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蕴含着浓浓的悲哀和自嘲,就像是她明知道什么样的路最高尚,却偏偏和高尚背道而驰。她的手指在空中蠕动了一下,仿佛想反过来勾住单修谨的手指,但还是忍住了。

    “是啊,我还是开了工作室。”

    她说,冲单修谨晃了下手机。“第一个客户也已经来了。”

    单修谨知道此刻应该和金曼曼保持一致,感怀着她那被迫逝去的高洁和纯真,没人比他更清楚金曼曼的过去,也就没人比他更懂金曼曼为什么这么爱钱,但纯粹的好奇依然漫过堤防,他不假思索地问,“林俏介绍的吗?她的诉求是什么?”

    好在金曼曼并没有生气——就像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经营工作室一样,她的眼底也闪过了一丝调皮的光,刚才那一瞬间的失落已经被她完好地埋藏起来,甚至很多人会误以为这种无用的纠结再不会成为她的困扰。

    “你猜。”她笑盈盈地说,她仿佛又开心起来了,是现在的金曼曼应有的得意洋洋。“你猜她最想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