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到你了。”
“……噢。”
和往常相比,这个下午一点钟,训练室的气氛要沉闷多了——要是往常,下午两点钟的训练赛,一点多正是大家都吃完饭打排位暖手的时间,训练室里应该响彻骂娘和吹逼的声音,但今天,每个人脸上都透着那么的心事重重,尤其是之前的几个首发,排位都打得心惊肉跳的,飞扬一出来,几双眼睛马上盯过去——怎么样,老板是不是超凶的?
这一看,大家心里都是一沉:完了,看这飞扬,双眼通红,嗓音沙哑,脸上还有泪痕,明显是被骂得崩心态了啊。老板她……她这么厉害的吗?把人都骂哭了?
飞扬心情显然不怎么好,说了这么一声就去洗脸了,大家也不好问什么,只能同情地看向老炮——这老炮也是一脸的冷汗,虽然还强装无事,但那个走路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他的腿肚子怕是已经在转筋了。
确实,飞扬的样子,成功的打消了队员们心中可能还胆敢存在的最后一丝不忿,李老炮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自己在训练赛和正赛中的抠脚操作:还愤怒什么啊,人家是说了这赛季以你为中心组织阵容,但那不是训练赛没法赢么……也确实是给了机会的,这可不能忘了……哎,还是连胜得有点膨胀了,刚才那种对抗的心理,老板肯定是看出来了,进去以后一定要抢先认错,其实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老板千万不能误会……
“来了,坐。”
“……噢。”
虽然心里早有了打算,但遗憾的是,在看到老板的那瞬间,语言组织能力和勇气就一起随风消散了,老炮只能局促地在裤子上反复搓手,组织着语言想要抢先认错,却又没有勇气说出口——虽然和老板已经很熟悉了,但他还是有强烈的隔膜感,尤其是这种办公室单独谈话,队友的身份一拔除,两人在社会地位上的高下好像变得更加明显,也让他更忐忑不安。
“喝水吧。”好在,老板一向很善于观察情绪——大概是和他们打多了交道,知道选手都是什么性子,她没等老炮回应,而是直接地开口说,“和你是应该谈的——说实话,这个赛季确实对不起你,不是别的,而是没能在边射上证明你的实力。”
要不说她善于观察呢?这句话直接就戳到李老炮痛处了,他张了张嘴,想说话都疼得说不出来——是真的戳到了心啊!
“我……”他讷讷不成言。
“我知道,当时留下来,是走四保一,让你打射核,在那个版本,射手的确是核心,边射发育到十分钟以后,其实队伍就是看射手会不会找输出位置,懂不懂得保护射手——当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打射核,因为我看好你的实力,我觉得给你一个好团队,你不比那些所谓别的射手差。这游戏操作说穿了不就这样子?我不信给你机会,给你经济,你会扶不起来。”
还是老板会说,句句都说出了李老炮的心声,“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版本开发得这么早——这么早就开始打双边射野,到底是不是好事。太早了,战队都有磨合的余地,但是……没办法,我们在的A组出线形势实在是太险恶了,有点新东西就没法藏了,我们必须要用出来。”
“双边射野,实际上是以双边为主,射手的地位更偏向于带节奏,尤其是打边射的时候,团战胜负就看我们这边若花雨能不能切死对面的射手,打团不可能保你,中单和辅助都要以战士边为核心联动,你只能自己找位置输出,这样你的输出量不足——我想,昨晚输比赛以后,你也会因此被拿出来骂吧。”
是被骂了,说实话,也因此有些委屈,不是委屈被骂,而是委屈没能有机会证明自己。李老炮想要解释,但老板也已看透,“我知道,你不在乎外界的想法,只是会有些遗憾,在这赛季开始以前,你觉得自己能在边射上证明自己的,但是我没给你这个机会。”
“说实话,如果在B组,我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但没办法,我们在A组,之前没有这个机会,之后,所有队伍都开始打射手野,那就更不会有了。这也是我觉得该向你道歉的地方,不管有什么理由,没做到就是没做到,经济上,我无法补偿你什么,但是私人,我要向你说声对不起。”
工作上,队员当然是要配合教练的安排,这是他们的职责,这些话都是私人感情上的交流,到公事上依旧是不会被列入考虑的——老炮心里是明白她的意思的,虽然未必能如此精准地总结出来,但他也服气,老板确实就是这样的人,不管是训练赛还是比赛,复盘时她的失误从来爽快承认,完全没有因为自己是女生而无理取闹,当然老板的特权更是不存在的。
“没……没事的,我能理解的。”他也终于找到了话口,结结巴巴地表达着自己的心声。“都是为了比赛,要不是边射不好赢了,我们也不会去打射手野。是,是我们团队不成熟,不怪凶姐你不给机会,你已经很好了,很好很好了。”
语言贫乏地强调着这一点,想到的可不止说出来这么多,他想到了准时发放的工资,整洁起来的宿舍(虽然直男对自己的卫生不在意,但总还是懂得欣赏整洁的环境),可口多了的饭菜,还有更重要的是,终于让人感觉是在讲道理而不是在各自甩锅的复盘,还有永远靠谱BP,让人感觉跟着她干有奔头的教练兼老板兼辅助……
这个印象,并不是通过什么标志性的事件刷出来的,现实生活中哪有这样的事情,印象,都是在不知不觉间,点点滴滴,潜移默化般地沉淀下来的,其实,要不是这一次输了比赛,被喷得有点郁闷,他也不会有什么情绪,虽然打不了边射,但,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他就觉得,能跟着老板干,其实就已经够了啊……
“是我太菜……”
表面的委屈拂去,他也终于说出心声,袒露了自己真正的心结。“打野,我真的没什么节奏,边路我……我也不怎么喜欢……”
纯血射手,叫他转边是真的委屈了,而且老炮的确没什么边路天分。比起来还是多学两个刺客野核,去打野更适合他,老炮自己也知道,老板这是在为他打算,她的眼睛是很准的,就像是她说他打野最大的缺陷,“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确实……他打野就容易慌,主要是转型太快了,而且射手野的打法和野核刺客、野辅都截然不同,他没有任何人可以请教,只知道自己节奏不好,却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使劲。之前在赢还好,赢的时候不会变阵,输了那一场,他心里已经有点预感了,没想到预感这么准,竞争者一下就来了两个。流浪和猪猪,这两个打野哪个先练出射手英雄池,恐怕就……
但是,就像是老板只会为没能让他打边射证明自己,却不会为位置竞争道歉一样,老炮心里也清楚,位置的竞争,是任何队伍都会刻意安排出的局面,也是所有职业选手都必须接受的事实。他也不会因此产生怨气,他只是……
“我就是很害怕……”不知不觉,他说出了心底话,“我……我很喜欢我们这个团队,我想……我想留在首发,和大家一起赢……”
一直以来,他都叫自己要坚强些——和飞扬不同,他还是有些自信的,之前被全团队甩锅,被教练当众痛骂老炮都没有哭过,可是这一刻,在这个说不上多柔情,就算是在安抚他也依旧严谨的教练面前,他居然有了掉眼泪的冲动,“我怕……我要是下去以后……”
要是下去以后,就再也上不来了怎么办?要是猪猪或者流浪的天赋更好,更适合射野怎么办?
一个赛季没有跟首发训练,会不会变菜?就算要转会,转走了以后,能首发吗?要是……要是再也首发不了了怎么办?
他才打职业一年,薪水再高,也只赚了一年,就算替补也有收入,但……那仍是不一样的,替补就要随时都做好被抛弃的准备,要想好,打不了职业以后该干什么,而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残酷了,因为老炮根本就不知道答案,也因为除了打职业以外,他根本就找不到收入相近的谋生之道。
这不是从他开始打职业那天起就伴随的问题,不,一开始职业路是很甜蜜的,稳定的工资,渐高的名气,这都是好处——也只有等他品尝到了甜头之后,才会开始恐慌,这恐慌,这担忧,一路如影随形,会被胜利冲淡,冲淡到尝不出来的地步,但却从来都不会真正消散,当自己的状态稍一下滑,又会回来,他怕被取代,怕下场了就再也无法回来,因为这就是现实,他看过太多例子,有太多老友就这样从视野中消失。
“我……真的很怕……”
这话,不该和老板说,可他也不知道该和谁讲述,队友当然不行,他还有两个竞争对手就在隔邻,亲友又有谁能理解?老炮想着要忍耐,可却根本忍不住,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很怕,很怕,我怕我练不起打野,我怕我再也没法证明自己……”
老板的表情,在泪眼中变得模糊,好像还是那样的凌厉漠然,又似乎也有一丝丝裂痕,老炮越哭越厉害,像是要把自己的情绪全都哭出来,又像是在渴望着他也说不明白的安慰——当然不是什么奉上香吻之类的,想都没想过,而是,而是和那种泛泛的鸡汤不同的言辞,就像是她指出问题时一样,犀利而精辟的言辞——
泪水让听觉也变得模糊,老板好像叹了口气,但老炮没有听太清楚,直到她开口说话,声音才传入耳膜。
“可能我这样讲,你会觉得很做作吧——毕竟,在你们心中,我什么都有,白富美啊,出身豪门啊,游戏天才啊,什么什么的。”
这些的确都是实话啊,可不像是一般明星卖人设那样都是假的,但,老板提到这些词句的语气却很平板,没有丝毫波动,这让李老炮不禁有几分诧异,好奇心也迅速压下了恐慌,他瞪大眼望着老板,她还是那样,漂亮精致又没什么表情,一脸不好惹的样子。
“这都真的,是的,我知道,我拥有你们都很羡慕的东西,所以,你可能觉得我这样说,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烦恼,我的烦恼和孤独,我遇到过的那些问题,我遭受过的打击,我对生活的愤怒,感受到的不公,其实不比你们逊色多少。”
她的语气都没有特别强调,但……李老炮就是信了,他知道,老板说的是实话——而且不是对每个人都会表露的实话,他忽然间意识到,老板其实是个很内向的人,虽然话不少,但她很少提起自己的事,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你的感受,我明白,是挺艹蛋的。”她说起脏话也还是面无表情,“但这就是事实,生活中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你注定会被打击到的,这都是没办法改变的东西,你可能会被轮换下去——也可能就上不了场了,然后,可能下赛季工资会下降,不说曾经夺冠的梦想,就连曾经觉得自己已经握到的东西——靠着打游戏改变了自己命运的那些想法,最后也只是一场空……”
这么残酷的言语,被她平铺直叙地说出来,反而似乎有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甚至连老炮都忘了害怕,只是静静地听着老板的话。
“但生活就是这样的。”老板告诉他,“会有很多艹蛋的事,你能怎么办呢?你只有接受并且继续下去啊,我们没办法选择出身的,选择不了父亲,选择不了母亲,甚至也没办法选择现在的处境……”
她嘴角像是掠过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但不是在讥笑他,更多的是在自嘲,老板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在这一瞬间,她苍老得就像是个三四十岁的老年人(对李老炮来说,这年纪已足够老),她托着下巴,有一丝无奈地笑了,这笑里透着疲倦,又不知怎么因此而显得曼丽,尽管,这词汇也不在他的知识储备里,他就这样看着老板幽幽地说。
“你能选择的,只有去不去努力,去不去尝试,除此以外,你还能决定什么呢?你什么都决定不了。”
“就像是我,我会不清楚改体系意味着什么吗?我会不清楚我不上场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整个队伍的阵痛,意味着队伍会比以前更加难带——你以为我就不想上场吗?难道——难道我就不喜欢打比赛吗?!”
这句话,好像给他带来的诧异还不如给老板自己带来得多,说完了,她自己都吓一跳,捂住嘴转动着眼珠,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但是,事情既然发生,那,有什么办法?只能接受,比如说……打不了边射了,比如说……必须彻底转体系了。”
“比如说……要开始迎接连败了……”
“真的要发生的时候,你也没办法啊……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