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说什么?
沙罗困惑地微微仰起头看他,虽然并不知道萩原研二的意思,但她还是偏着头,蹭了蹭萩原研二的掌心,当做回应。
头上传来的温度和那天在警车旁萩原研二给自己披上的那件衣服上的温度,别无二致。都是很舒服的感觉,不单是因为温暖,而是这触觉本身就令沙罗感到放松。
但好像有什么和那天不一样。
萩原研二脑中不断回响着那句话,“——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是痛觉吗?”
她有痛觉,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萩原研二感到五味杂陈,还没理清楚自己是什么想法,却看到沙罗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他愣了愣,赶紧缩回放在沙罗头上的手,暗自有些懊恼这个举动是不是有些冒犯到沙罗了。
并不是萩原研二要为自己辩解,只是有些时候,他很难把沙罗当做一个年龄相仿的女性对待。
就像平时和他相处非常融洽的那些年轻女孩子们,虽然谈话轻松愉快,但萩原研二时刻注意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注意着她们的心情态度,也会说一些话来增加好感,保持着亲近但不过于亲密的良好人际关系。
情商高又开朗健谈的成年人都善于把握距离,和什么人说什么话,有着多远多近的距离,他们心中都明明白白有一把标尺。
亲人、友人、熟人、陌生人,通通标得清楚明白,绝不会越界半步。
而萩原研二更是个中翘楚。
但沙罗就是沙罗,她的“标签”上,就只写着沙罗两个字。萩原研二无法把她归进任何一类——
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绝对不是亲戚关系;夹杂着防备和目的性,也就无法称为朋友关系;有着信任与关心,所以并非敌对关系。
沙罗懵懂无知,而萩原研二看向她的目光清正,暗藏审视,两人之间也毫无男女之间的你来我往暧昧难言。
在萩原研二23年的人生中,沙罗是无法归类也无法贴上任何标签的存在。
说实话,即使是被同事朋友善意调侃为“交际花”的萩原研二,其实也并不知道该如何与沙罗相处,又该怎样对待她。
——好在他有时间去逐渐摸索。
“抱歉,”萩原研二把自己的手掌拿开,带着些歉意笑道,“小沙罗,我——
“——诶?沙罗!?”
萩原研二的声音几乎提高了一个八度,惊得连昵称后缀都没来得及加上。
造成他这么大反应的,是他的手掌撤下那一瞬间沙罗的动作。
她突然凑到萩原研二身边,让两人离得非常近,挺巧的鼻子和饱满的额头几乎要贴在萩原研二的颈窝上。
萩原研二浑身有些僵硬,没有脸红或是心跳加速,反而像是出于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一样,颈后的汗毛微微立起。
在堪称暧昧的距离下,萩原研二握住沙罗的肩膀,轻轻向外推了推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小沙罗?”
“你的气味变了。”
沙罗吸了吸鼻子,严肃得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
萩原研二恍然大悟:“因为我喷了香水小沙罗闻到会觉得不舒服吗?那我下次不用了。”
沙罗摇头:“没关系,你气味变了我也能认出你。”
她比那些只会靠咒力残秽或者人的气息追踪猎物的咒灵强多了。
沙罗有意无意地强调了这一点。
不巧的是,萩原研二对咒灵之类东西的存在一无所知。
眼看着沙罗隐隐透着几分骄傲,萩原研二哭笑不得地想道,她到底在拿自己和什么比较啊?
不过见识到了沙罗对社交距离的把握,萩原研二觉得
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她:“小沙罗,之后如果要离人很近的时候,最好先和对方说一下哦?”
“嗯。”
沙罗一向说什么听什么,乖乖点头。
“……”
萩原研二眨了眨眼,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补充道:“我也一样。”
沙罗瞬间擡起头:“可那个卷毛就不用和你说。”
“……”
卷毛?
萩原研二憋着笑,瞬间就猜出来她说的是谁。除了自己那个毒舌的幼驯染,他还没见过沙罗对其他人有这么不客气的称呼。
看着她不解的神情,萩原研二有点心软,心想:至少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还是让沙罗轻松一点吧。
“抱歉,忘记我说的上一句话把小沙罗,你可以和那个卷毛一样,对我亲近一点也没关系。”
……
他的心软只持续到了一小时后他们在甜品店门前排队的时候。
“那个,小沙罗?”
萩原研二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笑容,僵硬地转头,尽力看向紧紧贴着自己背部的那个银白色的发旋。
“——你在干什么?”
沙罗维持着把脑袋贴在萩原研二背上的姿势,语气自然,仿佛萩原研二是在大惊小怪:“头冷。”
在她的逻辑里,靠近萩原研二等于取暖。
萩原研二看着一起排队的其他年轻女孩子了然的目光,很想解释说她们都误会了,但是他噎了噎,到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说:“一会儿去给你买一顶帽子吧。”
等到进店,萩原研二总算松了一口气,因为沙罗的头终于离开了他的背部。
其实也不会很难受,沙罗的头就只是轻轻顶在他的背上,也没有多用力,姿势甚至有点好笑。
只是萩原研二始终觉得有点怪怪的,尤其是在沙罗缺乏常识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情况下,他总觉得这样像是在占沙罗的便宜。
看着沙罗努力把垂落在脸前面的头发拨弄到后面的样子,萩原研二无奈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毕竟,的确是自己说的和他亲近一点也没关系。早在说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沙罗的行为会有多么的出其不意。
当沙罗把头发整理好之后,她猛然擡头,像是雪原里警惕的兔子一样,迅速朝左右看了看。
这家店的面积不算很大,但装修非常温馨可爱,暖黄色的灯光照着木桌上小巧的摆件,每个桌子上面的装修都略有不同,桌与桌之间有远有近。
沙罗和萩原研二坐下的位置正好是店内布置成阳台形状的区域,比其他地方要高一些,往外能看到街上的景色,另一方向,店内的情况也尽收眼底。
店里的顾客大部分都是女性,偶尔有几桌出现了男性和女性的搭配,基本都是情侣。
沙罗毫不犹豫地略过男性顾客,全当没看见,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店内的女性顾客上。
女性顾客大概分成两类,一类是学生样子的女高中生,嬉笑之间一派天真烂漫,稚嫩的眉眼间一点没有忧虑的影子,在12月底的东京穿着可爱的毛呢格子短裙和裤袜。
另一部分则是穿衣风格更偏向于精致的成年女性,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散发着成熟的魅力,会轻轻地抿起嘴唇,发出的声音也是控制在一定音量之内,不像女高中生们发出的清脆笑声那样引人注目。
但眼中的笑意都是如出一辙的绚烂夺目。
沙罗傻傻地半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往那边看。
她从没见过如此多的美女,除了在夜总会工作的时候——那毕竟是工作,美女们还有着同事的身份。沙罗面对职场上的前辈,不管男女,都先是诚惶诚恐敬重有加,当然也不敢直勾勾地盯着她
们发呆。
呆在百分之九十的顾客都是女孩子的店里,萩原研二依旧潇洒自如,坦然自若。
年轻俊朗的面孔完美地融入到了甜品店温馨欢快的氛围中。
他的手腕随意交叠着放在桌子上,向着沙罗那边倾身,看着她几近痴迷的目光,好奇地问道:“小沙罗喜欢女孩子吗,我是指爱情意义上的那种?”
“我对这方面没意见的。”他补充说。
沙罗听到他的声音,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想了快有一分钟,才慢吞吞地回答:“什么是爱情?”
萩原研二沉默两秒,索性直接道歉:“抱歉小沙罗,我多余问这句话。”?
沙罗的目光在他脸上一直挂着的似有似无的笑意上停留几秒,就要转回原来的位置继续看美女,中途却被玻璃外面的一幕吸引,眼神在那里停了停。
萩原研二自然捕捉到了这一秒的停顿,也顺势向外看去。
在靠近甜品店玻璃的这一侧的马路边上,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金属护栏的里侧。她双眼红肿神情憔悴,怀里抱着一束鲜花。
花束的颜色以白色为主,淡雅素净,被女子轻柔地揽在怀里,无端透出哀婉的讯息。
女子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马路愣神。不一会儿,她像是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一样,双膝一点点弯曲,最终触及地面。然后,她用一双苍白纤细的手把花束仔细地用护栏支撑起来。
花束挺立在哪里,就像是一个用鲜花做成的小小墓碑。
她发着呆,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菊花的花瓣,像是在回忆什么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纵使已经认命了,却还是不舍。
萩原研二片刻之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多半是这个女子关系非常亲近的人在附近发生的一场车祸中丧生了,她来这里是为了悼念。
死亡,与悲伤。
他不仅转眼看向沙罗的反应。
果然,沙罗完全无动于衷,她连一丝一毫都没有被触动到,视线在那个悲痛的女子身上停留了几秒,而后又饶有兴趣地开始观察旁边一桌像是在讨论班级趣事的女高中生。
恰巧,几个女高中生里面有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眼尖地同样看到了发生在马路附近的这一幕。她向同伴低语几句,指了指那边。
几人朝那边看了几眼,意识到那个女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后,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她们的脸上出现了同情的动容,甚至有几个人的脸上出现了程度稍浅的悲伤。
沙罗被她们的神情变化弄得有点懵,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对于萩原研二来说,却是个好机会。
沙罗会不会懂呢?
人类的死亡,与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