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不只一丝紧张,萩原研二缓缓俯下身,同时他半托着沙罗脸颊的右手不自觉地蹭了蹭那块光洁的皮肤。
随着和沙罗的眼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萩原研二发现自己从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见过那双青绿色眼睛中的空茫。
如果早点以这种距离观察这双眼睛,他也许能够早些发现沙罗非人类的事实。因为这双眼睛里藏着的东西,与人类的情感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比起人类,这更像是一双野兽的眼睛。
天真纯粹,危险致命。
警察发现随着自己的靠近,沙罗的眼睫不自觉地颤了颤。
萩原研二不确定这是因为沙罗在害羞,还是单纯只是她被自己的气息影响,所以想眨眨眼睛。不过思来想去,他觉得前者的可能性很小,后者又实在不合气氛,索性不再去想。
他知道沙罗一直在看着他。
面对两人的第一次亲吻,银发女子青绿色的眼睛并不存在什么激动的神情。她只是在男人靠近的时候也向前擡了擡头,让自己的脸颊更加紧紧贴合在萩原研二的手心里。
如果是几年前,萩原研二也许还会胡思乱想,认为在亲吻时沙罗的无动于衷是因为她并不喜欢他。
现在萩原研二倒是看开了。
爱并不只有一种定义的方式,也从不只有一种表现形式。
喜爱负面情绪的沙罗愿意一直在他身边,在每个噩梦出现的凌晨主动拥抱安抚他,已经有十足的说服力。
咒灵的世界观和人类的不相容,她所作的种种也并非出于人类思维,所以她并不觉得这是对萩原研二的爱意。
但从人类的思维去解读她的种种行为,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萩原研二知道,沙罗爱他。
窗外是一片沉沉夜色,偶尔传来树冠上的不知名鸟鸣,高楼屋内是充盈着昏黄的暖光,银发和半长的黑发逐渐靠拢在一起,唇齿间发出轻微的响动。
良久,萩原研二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沙罗的唇角。
不管是用嘴唇或是手指去感受,这里都像一块微凉又柔软的玉石,警察微微出神地想着。
“原来小沙罗的睫毛是灰色的。”
他轻柔地说道,声音压得很低,是专属于情人之间的低声窃语。
准确地说,沙罗的睫毛是银灰色的,比她的眉毛颜色要淡一点,而比她的银发要深上很多。因为沙罗眼睛的颜色太亮了,萩原研二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睫毛也是如此罕见的颜色。
像是被这种静谧无声的气氛感染了一样,沙罗好像陷入了沉思的状态,没有回答。
萩原研二也不再说话了。
他们之间很少有种堪称浪漫的氛围,因为刑警繁忙的工作和沙罗神出鬼没的作息,一个月来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
被留在唇边的凉意很快消散,萩原研二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沙罗的额头,轻笑着问道:
“可以再来一次吗,小沙罗?”
沙罗平静地点头。
咒灵知道亲吻是人类之间表达亲密的动作,所以她很乐意答应萩原研二的请求。
就她自己而言,沙罗很喜欢萩原研二的触碰,身体部位倒是无所谓。倒是萩原研二看起来比之前都要紧张和喜悦。
这么多复杂的情感杂糅在一起,沙罗本来是看不懂的,但她从萩原研二散发的气息上明白,他现在很高兴。
这就够了。
她想让他一直这么高兴。
但在萩原研二的唇即将碰到她的时候,沙罗却叫了一声:“萩原。”
半长发的警察一愣,退开了些,不确定地问道:“怎么了小沙罗,想休息了吗?”
他刚想放开捧住沙罗的手,却被她一把按住了。
咒灵对他说:“挑个你喜欢的。”
她的语气很认真,话里的意思却让萩原研二摸不着头脑。看了半天,警察才发现沙罗的睫毛正在变化。
火红,深黑,淡粉,蔚蓝,绛紫,浅棕,荧光绿……
沙罗的眼睫毛正在以每两秒一个的速度更换颜色,像是个会变色的圣诞彩灯一样。
萩原研二:……
在和女友第一次接吻后的第三分钟,他回忆起了童年和姐姐一起玩电脑上的换装游戏的经历。
浪漫氛围一去不复返了,警察悔恨地想到。
他无奈地说道:“原来的颜色就很好,小沙罗……”
七彩变换的睫毛颜色倒是恢复如初了,萩原研二的下半句话却还是迟迟说不出来。
他想说“小沙罗无论什么样子我都喜欢”。这句话本来是用以表述无关容貌的爱意,但萩原研二直觉不适用于他们之间。
要是小沙罗突然变成其他人的样子,尤其是萩原研二也认识的那些人,无论是谁,都是会给萩原研二带来严重心理创伤的体验。
起码他不用担心小沙罗变成松田阵平或者降谷零的脸,萩原研二苦中作乐地想着,随即使劲晃了晃头,试图把那些可怕的想象都甩出脑海。
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用手指摩挲着沙罗的脸颊。
最终,警察还是低声地说道:“无论小沙罗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本身。”
——所以,不要再和他玩眼睫毛换装大赛了。
————————
在萩原研二从浴室出来准备回房间休息的时候,他看见沙罗还坐在沙发上,眼神直视前方却没有焦点,好像正在发呆。
这是咒灵除了钓鱼小钢珠和听赛马以外最大的兴趣,萩原研二当然不会干涉,虽然他觉得这大概是个习惯而非爱好。
不过这次,警察却静静看了一会儿她,然后出声道:“小沙罗。”
当沙罗擡起头看向他的时候,萩原研二向她犹豫地微笑了一下:“今天在现场,小沙罗对原田夫妇有什么感觉吗?”
沙罗眨了眨眼,告诉他:“那三个人都很好。”
“……三个?”
但这起凶案的嫌疑人就只有原田夫妇两人。
银发女子平静地点点头:“还有在车里的那个。”
萩原研二心下一动,并不是因为沙罗谈及被害人尸体时漠然的语气,而是因为她的话。
车里的人是被害者藤本惠子,而本案的嫌疑人是原田夫妇两人。沙罗会对凶手有好感,而这次她给出的人数是三个人。
这恰巧印证了萩原研二的一个猜测。
原田先生有用于汽车改造零件的购买记录,他高中在修车店打工的经历也让他具备将普通的汽车改造成杀人武器的能力。
藤本惠子是他的情人,也是原田夫人的同事,她的账户中有一笔支出,被查清是汇给原田先生的,而这笔钱款在此之后正好就被原田用于汽车零件的购买。
据原田夫人说,藤本惠子在上个月曾经借过她的车,三天后才归还,这也是这辆汽车离开原田夫人的唯一几天。
种种现象都表明,原田先生和藤本惠子之前在合谋杀害原田夫人,并且计划已经实施到最后的阶段。
但最后的死者却是藤本惠子。
汽车被用作凶器的排气管开关是和副驾驶的加热坐垫相连的,充满车厢的一氧化碳会在逐渐加热的温度下被引/爆,这就是停车场发生爆炸的原理。
警察在原田先生的手机里找到了能控制加热系统的手机软件,上面的时间正好位于爆/炸发生时间之前不久。
种种迹象表明,原田先生就是杀害藤本惠子的凶手,他们想谋害原田夫人,却阴差阳错害了自己。
但萩原研二却对着这个结论不怎么认同,因为其中还有太多疑点存在。
藤本惠子的手机不在她的身上,一向开车去公司的原田夫人在前一天的同事聚会后直接在公司休息,同样参加了那场同事聚会的藤本惠子却莫名其妙出现在原田夫妇的公寓楼下,原田夫人的车中。
这桩案子中有三名凶手。
原田先生和藤本惠子合谋杀害原田夫人,原田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于是准备了反击,让丈夫启动他自己与情妇构建的杀人系统,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情人。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萩原研二沉默地想道。
不管经过多少案件,不管当了多久的刑警,萩原研二依旧会为这样的人伦悲剧发出叹息。
他理智上知道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并不小。
实际上,事实刚好相反。
有人遇害,他或她的枕边人往往是受到警察怀疑的第一嫌疑人。
萩原研二的目光不由得瞟到了沙罗的身上。
咒灵会明白吗?人类的爱和恨如此相近,深刻的爱有时会转化成刻骨的恨意,凶手是亲人朋友甚至父母子女的几率往往高于随机作案。
从她的角度一想,萩原研二也觉得人类很复杂了。
他这么想着,就也这么问了。
没想到,沙罗却用一种堪称轻松的语气说:“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有人类那些过于扭曲黑暗的念头和无穷的难填**,哪里会有咒灵的存在。这些满溢的杀意和恶意,才是沙罗最熟悉的东西,也是最让她怡然自得的环境。
萩原研二无言地看着她。
咒灵的外表与人类无异,行为举止也越来越趋近于普通人。她甚至有了一个人类的恋人,和他许下相互陪伴的诺言,生出了类似于爱意的情感。
但萩原研二意识到,沙罗永远不可能成为什么从黑暗中开出的花。
他的担心也是多余的,她永远不会对人类极致的恶意感到失望和伤心,而只会对此感到纯粹的喜悦。
这个女孩本身就是由恶念做成的,那是她的生命而非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