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只是冲动而已——
加尔文承认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以这样轻率而潦草的方式,将那个巨大的秘密(几乎是构成加尔文人生基石的秘密)告诉给另外一个人。
“……你或许以为我只是在开玩笑,但是我说的是真的,我曾经拥有一对真正的翅膀,之后我想办法把它从我身上切下来了,但是现在,它回来了,它在生长。”
加尔文听到自己在说话,那声音听起来显得紧绷而僵硬,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人。
那个秘密,本应该是无形的,但或许是因为它与他的过去纠缠得太久,当他终于将秘密倾诉出来后,在他身体里升腾而起的却绝非轻松,而是一种强烈的空虚感。
仿佛有什么黑暗而粘稠,沉甸甸的浑浊物质通过语言渗出了他的体内,带走了他的一部分内脏和灵魂。
加尔文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发颤,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秘密的接受者,那个聆听者。
他从未这样仔细而真切地观察维吉利。
在听到加尔文的话语之后,维吉利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绿眼睛的青年看上去有一点儿惊讶——但仅仅只是一点儿而已。
沉默就如同某种有形之物一般,徐徐落在两者之间。
加尔文保持着注视维吉利的姿势,但他的脸色却变得格外苍白。他眼睑微微抽动,仿佛有一条冰冷的蛇正顺着他的领口缓缓下潜。
“你知道。”
加尔文说。
“你其实早就知道,对吗?你知道我是那个该死的‘伊勒’,你知道我就是当年那个畸形儿。你们什么都知道。”
他重复了一遍。
“呼……”
维吉利叹了一口气,他咬了咬嘴唇,半晌后才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是的,其实……你的事情很好猜到。我的意思是,那些线索非常的明显。”
【哦,天啊,加尔文知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让人想要将他按到地上去——】
维吉利听到了脑海里来自于红鹿的嘟囔,那个恶毒而邪恶的灵魂几乎马上就要浮上意识的最表层,但维吉利强行将他压制了下去。
【滚回去,红鹿,你会把一切搞砸!】
芙格那古怪冷淡的英国腔隐约地响起来。
维吉利意识到正是芙格的帮助,才让他能够在红鹿的威胁下停留在表层意识中。
这并不是因为芙格真的与维吉利达成了什么友好的同盟(拥挤地共存在这具身体里的意识们都毫无保留地厌恶着彼此,这一点即便是世界毁灭都不会改变),而是因为加尔文现在的状态确实有点儿不妙
看得出来,他竭力想要保持平静,但是他的表情和身体,乃至于他的眼神都背叛了他。
在维吉利(以及他身体里那些共同的灵魂)们看来,这一刻的加尔文就像是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而无处可逃的某种小兽。
他是那样的无助,惊慌,警惕而不安……可口得让人想要将他一口吞吃入腹。
“别紧张,加尔文。”
维吉利的鼻尖渗出了一点儿细密的汗珠,他用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傻乎乎的,真切地沉浸在烦恼中的年轻人。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去探查了什么,”他结结巴巴地对加尔文开口道,“只是,只是你的脸,还有你对降临派的那种态度,真的太容易让人想到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即便是毫无怜悯心可言的维吉利,都忍不住因为加尔文的眼神和表情而感到一丝淡淡的心疼。
“加尔文——”
“我真是个蠢货,该死的,彻头彻尾的蠢货!难怪爸爸和艾扎克会那样担心我,我却还自以为是地以为我可以搞定一切,但实际上我破绽百出,就像是一个傻瓜一样在你的面前努力演戏,而你却只是在一旁看着——”
加尔文显得异常的懊恼和混乱。
他用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当然,并没有成功,因为维吉利当机立断地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将他死死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别这样,加尔文!事情没有那么糟糕,我其实也不太敢确认,你的伪装其实很成功,真的,一定要说你有什么破绽的话,只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放松了警惕,让我看到了你真正的样子而已……”
“真正的样子?你指的是什么?像是一个傻瓜一样在你面前努力演戏的样子?”
“嘿,加尔文,别这样,你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
加尔文企图从维吉利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但是后者的双臂却异乎寻常地结实,加尔文不仅没能挣脱,反而又被维吉利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一些。
隔着肌肉和衣服的布料,加尔文仿佛可以听见维吉利胸口下那异常激烈的心跳声。
“我们只是没有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时机,要知道,我们从来都不想伤害到你,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维吉利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芙格那多少有些僵硬的英国口音从加尔文的头顶上方传来。
跟维吉利比起来,芙格的声音显然更加有说服力一些。
加尔文擡起头望向抱住自己的男青年。那俊秀的五官并没有变化,可更加沉稳的表情和成熟的眼神,证明了芙格的到来。
“我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加尔文开口道,他的声音里蕴含着焦虑,慌乱和警惕同时酿出的复杂滋味。
“你当然不是。”芙格轻声道,他轻轻抚了抚加尔文的头发,“是我们的错……正确地说,是我的错。我不希望在你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时候来谈论这个可能会影响到你精神状态的话题。所以我强行要求他们不要跟你提起你的真实身份。我很担心那会给你带来新一轮的精神创伤。”
芙格顿了顿,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明显却很克制的关切与同情。
“你的过去,实在称不上幸福——包括你的现在也是如此。我实在不忍心。”
“不忍心什么?”
加尔文觉得自己的声音虚弱得令人厌恶,他真想就这样从人类的世界里逃走,逃到永远不用谈论这话题的漆黑角落里去。
“所有,你过去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忍心。包括你的……翅膀。”
芙格的手掌沿着加尔文脖子的弧度慢慢下滑,最后落在了加尔文背后灼热胀痛的那个部位。加尔文差点直接跳起来,但却再一次被芙格压制住了。
“你说的没错,之前被你用手术剥离掉的那对翅膀,不知道为什么又一次地开始了生长——”加尔文的表情和眼神让芙格气息一顿,他紧接着开口道,“不,加尔文,不要露出那种表情,不用太担心,那对翅膀不会在一夜之间就那么长出来,它们的生长甚至可以用缓慢来形容,毕竟你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了。而且哪怕情况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你原本也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你还有我,我会帮助你的。”
“不……没有人能够帮我……该死的,没有人——唔——”
加尔文惊慌的低语被芙格的嘴唇吞没了。
那是一个毫无预兆的亲吻,蜻蜓点水一般,溢满了安抚和柔情。
加尔文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他近乎本能地战栗起来,明明是那样轻盈的吻,芙格身上那种冰冷而坚硬的气息却变得那么清晰。
那个男人在加尔文彻底失控前松开了加尔文,他用手托着加尔文的下巴,迫使加尔文擡头看着自己。
“你不应该质疑我。我再重复一遍,我会帮助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加尔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当然,慌张和焦虑是不可能完全消失的,但从加尔文的表现来看,他多少算是镇定了下来。
一直到这个时候,芙格才终于让加尔文离开自己的怀抱。
加尔文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他花了好一会儿深呼吸,调整自己的心跳与情绪。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天使镇的时候?还是更久之前?”
许久之后,他才缓慢地问道。
他瞥了一眼芙格,然后不等对方说话便率先开口:“看样子是更久之前。老天,我想我的破绽一定很多。”
“那个女孩出现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当里德在房子里看见那个女孩的灵魂时,我们便差不多可以猜到了。”芙格平静地回答道。
加尔文的身体一僵。
如果说维吉利这样的多重人格已经足够古怪,那么他身体里那个名为里德,自称可以看到鬼魂的人格,恐怕便是古怪中的古怪——也就是那个人格,陪伴着加尔文度过了最可怖最惊险的那一天。
加尔文在天使镇的降临派教堂里大开杀戒的那一天。
“当然,必须得承认,你在隐藏过去这一点上做得并不完美。但你最大的破绽并非你的行为,而是这里——”
芙格手指触到了加尔文的脸颊。
“你的脸。”
他低语道。
加尔文的睫毛轻轻簌动,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芙格捂住了嘴。
“嘘,不要说。”
绿眼睛青年的声音里那种古怪的英国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更加轻佻而富有磁性的男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要犯蠢,不要为了那样一群恶心人伤害你自己,说些毁容之类的蠢话……”
红鹿眨了眨眼睛,冲着加尔文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