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些线索,真正的线索。”
在得到召唤后迅速赶到苦厅的男人有着与疯狂心智并不衬的冷静面容。
他穿着与侍者们别无一二的黑色长袍,年纪不超过四十岁,头发却已经变成了一种仿佛染色后的灰色。
他的面颊消瘦且狭长,鼻尖高高耸起,这让他在某种角度看上去就像是一头有着灰色鬃毛的犬科动物,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约书亚手中一条相当好用的猎犬——约书亚亲自找到了他,然后驯服了他。
他在看见约书亚之后的瞬间伏趴了下来,然后他亲吻着后者光裸的脚趾。
在听到约书亚的要求后,他安静地提出自己需要更多的情报。
不得不说,能够这样坦然地同约书亚谈话,足以证明作为降临派最上层的四名长老之一,卡拉确实在约书亚这里有着相当程度的宠爱。
“线索……光……真正的天使笼罩在光辉之中……”
约书亚以一种相当扭曲的姿势蜷缩在一尊专为他打造的黄金囚笼里,他神经质地嘟囔着,然后用力地啃着自己的手指直到自己的关节血肉模糊。
这场景称得上是怪异,但卡拉没有丝毫的触动。
事实上,所有可以近距离接触约书亚的人都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容易陷入虚幻和恍惚中的样子。
狂热的信徒们自发的认为这是一种被神灵附身的状态,而若是能保持一点儿正常的心智(这才降临派的侍者中非常少见),也很容易为约书亚这种明显的不正常找到理由。
这个年轻人是作为圣子,上帝赐予人类的奇迹在这个疯狂的组织中长大的,他几乎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满足他所能想到的任何欲望。这种趋势在他青春期显现出某种特殊能力后变得更加明显,那群苍老的长老们(其中很多都说不上虔诚)因为他的存在而感激涕零。
但是……从某种角度来卡,约书亚又是那样的可悲。
为了能够在信徒面前伪装成曾经的加尔文,被人认为“外表丑陋”的他经过了大大小小数百次的整容。卡拉在还是一名CIA卧底时曾经调查过那些整容,他发誓其中有些手术与其说是整容倒不如说是严苛且灭绝人性的刑罚。
而约书亚就像是在蜂蜜与毒液中懵懵懂懂长大的某种悲哀的小兽。
只要是了解他过往的人,多少都会对他充满了宽容和怜爱。
卡拉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卧底时尚且如此,在他身体到灵魂都彻底被约书亚转变之后,那种曾经的同情与怜悯的情绪竟然也保留了下来。
“您在伤害自己。”
他睁着那对灰蒙蒙的眼睛,低哑地对约书亚说道。
约书亚停下了动作,他扭过头来望向卡拉,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他探出手从卡拉的小腿处抽出了一把细细的匕首。他将那把匕首的刀尖塞进了卡拉的嘴里,然后用力地朝着两边一划。
卡拉的嘴角被那把匕首轻松地划开了。
大量的血液喷涌了出来,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他没有发出痛呼。
反倒是约书亚盯着他那如同小丑般朝着两边咧开的巨大伤口发出了尖锐的狂笑。
而在黑色长袍的遮掩下,卡拉身上遍布着层层叠叠类似的伤口——还记得最开始人们是如何说他的吗?他是由约书亚亲自驯养的狗。
约书亚的笑声持续了一小会儿,然后突兀的戛然而止。
降临派那脆弱而神经质的圣子摇摇晃晃回到了自己之前呆的角落,重新啃起了自己的手指。
苦厅里一片寂静,除了卡拉口颊处鲜血滴落的细微声音。
侍者们用灼热的视线盯着卡拉,其中有一些人的眼睛几乎都可以像是真正的野兽那般冒出细小的火花来。
就在卡拉以为这就是他唯一可能得到的讯息只时,约书亚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他开始前后晃动自己的身体,头颅开始晃动,就像是触电了一样。
“嘻嘻嘻——”
一种极其恐怖的笑声从他那张变形的面庞中挤出来(因为填充了大量矽胶的缘故,他的脸在表情太大的时候总是会显得格外诡异)。
卡拉距离约书亚很近,因此他清楚地看到了后者的变化。
在很短的那一瞬间,约书亚的眼眶中出现了很多细小的黑点,那黑点就挨着他的瞳孔,几秒钟之后,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开始扩张,变大。
它们变成了新的,圆溜溜的瞳孔。
在约书亚睁大到极致的眼眶中,负数的瞳孔层层叠叠地挤压在一起,就像是某种特殊的黑色石榴的内瓤那样。
约书亚的眼白变成了由数个凸起组成的黑色。
然后在一个眨眼间恢复了正常。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也只有卡拉这种经过了最专业训练的前任特工才有可能在这样短的一瞬间捕捉到约书亚身体上的异状,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他那混沌的,麻木的大脑深处弥漫出了一丝很细微的恐惧与恶心。
但很快那种感觉就淡去了。
在现实中,其余的黑衣侍者们看见的只有不断抽搐的约书亚,还有伏趴在那个人身边沉默不语的卡拉。
就在其中一些侍者几乎快要按捺不住心中的饥渴朝着卡拉冲出去的时候,约书亚的身体忽然瘫软下来。
“感谢我在天上的父——感谢我在地上的血脉——”
尖锐的,好像变形一般的声音从约书亚的喉咙中挤出来。
这代表着他终于恢复了正常。
紧接着,约书亚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过头来望着卡拉。
“我看见了幻像。”
他神经质地不断地眨眼,然后他对卡拉说道。
“我在幻象中窥见了那至高无上的存在……我看见了他……站方舟之上,而那巨大的方舟,用珠宝和琉璃打造,它在燃烧。黄金的塑像,天使的等身塑像在坠落,粉碎。罪人们身上燃着火,在尖叫和痛苦中坠入了冰冷的大海,然后被黑蛇带走。”
“那是神罚……哥哥带着……那一团黑暗……呼……他的身边带着狗……不……鹿……长着十二支鹿角的黑狗……守候在他的身边。”
约书亚的表情因为谈及到了加尔文而变得激动,他的鼻尖上浸出沁出了一点细小的汗珠。
卡拉微微皱了皱眉。
最开始他几乎以为约书亚说的又是那种模糊不清,暧昧不明的神圣幻象。
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这可能会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线索。
因为约书亚提到了“方舟”。
就在不久前,卡拉在长老会上看见过那个方案——如今的降临派已经有了大大小小数千座教堂,还有新建立的数百“天使小镇”。但他们拥有的这些,都只是陆地上的据点。
而有一些信徒,向上层祈祷道,他们需要更多的教堂,除了陆地上的,还需要有海中的,还有天空中的。
“方舟”便是在这些人的呼声中提出来的方案,相当伟大,相当令人惊叹。它指的是由数位虔诚的亿万富翁信徒建造出来的移动浮台,它非常稳固也非常牢靠,内部空间异常宽阔,可以很轻松地容纳数万人在其中进行祷告和赐福。
据说里头还会有十二座与约书亚等身大小的纯金天使雕塑和更多的珠宝和供奉。
当然,卡拉并不是很在乎那些东西,而且他也知道对于其他长老来说,像是他这样的“狗”的意见无足轻重。但长老团中的许多人对这份方案相当感兴趣——重点并不在于那该死的十二座黄金雕塑,当然不是,重点在于浮台是移动的。
这样一来,浮台甚至是可以载着它的数万名信众进入公海。在那个区域,有许多之前碍于法律和影响的“活动”便可以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不过一些更保守的长老一直对这个方案,还有方案之下隐藏的东西保持犹疑,整个方舟计划依旧处于拉锯战的状态,并未让约书亚知晓。
可现在,通过约书亚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卡拉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所描绘的那副场景的发生地,正是将来的“方舟”。
所有模糊的线索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清晰,卡拉感受到了那种饥渴——猎狗在闻到丛林中猎物时,潜藏在本能中的那种嗜血与快乐,正在抽打着他的灵魂与神经。
“我伟大的伊勒,我的光与我的牧者……”
卡拉用流着血的嘴唇再一次亲吻了约书亚的脚。
“我按照你的吩咐,找到您的血亲,找到那位加尔文圣子的……”
……
加尔文并不知道,因为某种幻象,还有他那从未见面的弟弟对他那病态的执着与痴恋,潜藏在正常社会之下的某个庞然大物疯狂地运转了起来。
那庞然动物无形无声,但它的触须密密麻麻地扎入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缝隙——用钱,胁迫,信仰,还有人类自带的天真愚蠢,它就像是正常人体细胞中中的癌症组织那样扩散。
当然,在过去,降临派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加尔文,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是这样这般全力以赴,倾尽所有。
无数个电话在明处或者暗处响起。
无数人在自己的秘密邮箱里收到了带有降临派标志的密信。
无数人冲出了自己的房门,不顾身后家人困惑的询问,只背着薄薄的行囊便已经发动了车,开往陌生的目的地。
更有无数人敷衍完自己爱人,孩子,又或者是朋友,在回过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须臾消失,然后他们慢慢地走向自己的车库又或者是地下室,将手伸向最隐秘的某个箱子……
……
而这一切的一切,加尔文都不知道。
因为他此时正处于一种晕乎乎的,在清醒和醉酒之间的状态。
让我们将时间稍微再往前回调一点点,回到加尔文发现自己的背上重新长出翅膀的那个时候。
他觉得自己会发疯——他那噩梦一般的翅膀竟然又回来了——在他来得及将那该死的畸形物彻底割掉之前。
但就连加尔文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精神并没有如同他想的那样轻易的崩溃。
这大概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也许对这一切早已隐隐有预感。
“我就知道这一切会变成一团糟。”
加尔文披着白色的浴巾,光裸着自己的上半身坐在蓝宝石皇家酒店那豪华的伊朗产羊毛地毯上。
他大口大口地咽下了一杯伏特加,然后才抓着自己的头发喃喃自语道。
“加尔文……”
里德双膝并拢,跪坐在他的旁边。
在加尔文“砰”的一声,粗鲁地将那只土耳其出产的水晶酒杯磕在茶几上的瞬间,他迅速地接过了那可怜的酒杯,然后就像是最温顺也最熟练的日本银座妈妈桑那样,捧着酒瓶,将清澄的酒液倒入杯中。
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倒是并不那么”妈妈桑“了,他有些犹豫地抓着那只酒杯,又困惑又惊慌地窥探着加尔文的脸色。
站在外人的角度观察的话,这个有着绿眼睛的漂亮男人仿佛心中满是犹豫,十分纠结是否让加尔文继续喝下去。
事实上,他非常清楚,加尔文正在努力地用伏特加还有威士忌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嘘——不要说话——”
但他才刚刚开口唤出加尔文的名字,加尔文便擡起食指,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我在想办法保持冷静,你知道的。”
一边说着,加尔文一边朝着里德挑了挑眉,而在他的身后,那对小小的翅膀在浴巾的覆盖下也同时簌簌拍打了一下。
加尔文的表情因此而微微有些凝固。
“真恶心——”
他打了一个激灵然后低语道,然后他伸出手用力地从里德手中抢回了自己的酒杯,将里头的酒吞了下去。
里德细致地观察着这样的加尔文。他的视线停留在加尔文红晕的面颊与嘴唇上,还有那来不及完全咽下的酒液,细密的汗珠,透明的水珠沿着加尔文精致的下巴一直滑落到精巧的喉结上,最后在对方的吞咽中继续向下,一直流入光洁的胸口……
加尔文现在的状态与平常截然不同,他既不冷静(每当他的翅膀因为他的情绪而拍打,他的那种不冷静就会变得更加明显一些),但也没有完全陷入歇斯底里中。他就像是在进行一场非常艰难,甚至很痛苦的自我说服。
说服自己接受那对翅膀的存在。
而这样的加尔文对于里德来说无疑相当可爱——可能稍微有点儿过于可爱了。
里德觉得自己的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和燃烧,一种暴虐的欲望沿着他的每一根神经野兽般疯狂的乱窜。
每当里德的视线落在加尔文的身上,他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无数相当不可言说的场景和欲望。
他背上全是因为肌肉紧绷而冒出的冷汗,而为了在加尔文(哪怕是在酒醉状态下)维持住基本的伪装,里德不得不用力地并拢双腿。哪怕这姿势让他看上去好像饱受惊吓又有点儿笨拙也没办法。
是的,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所有的想法和所有的欲望。
哪怕这给里德带来了巨大的身体负担,但也正是这种酷刑一般的自我克制,让里德的心底深处涌动起更深沉,更粘稠的甜美。
再等一会儿。
里德对自己说。
他还需要再等一会儿,就像是等待干瘪的花蕾膨胀,等待青涩的果子成熟。在这么想的时候,里德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变得缓慢了一点,他的舌尖泛起一点微甜,是对未来某个场景的强烈期盼带来的。
“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世界,老天……”
加尔文浑然不觉身边之人心底涌动着的炙热黑潮。
他的目光直愣愣地对着空荡荡的杯子。
他的翅膀因为他的情绪,缓慢地在他背后挥动,浴巾有好几次差点滑落下去,而当加尔文粗鲁地抓住浴巾的一角企图将浴巾拉上肩头时,翅膀与浴巾柔软表面的摩擦却让他情不自禁地直打冷战。
“我一定会把这该死的玩意切掉的——”
在意识到那对翅膀现在简直比他身体另外一个部位还要更加敏感之后,加尔文爆发出一连串细小的咒骂。
“其实那对翅膀挺可爱的。”
里德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口腔内壁,他的声音因为过度克制而变得有些古怪。
谢天谢地留,加尔文现在没有心思注意到他。
但里德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去看加尔文的背部,这句话的每一个发音都出自他的内心。
加尔文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然后他用力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眼睛又湿润又明亮。
“我应该早点切除掉它的,我有预感,真的,早在我背上不痛的时候我其实就知道了,它该死的要长出来了,它压根不会放过我。”
加尔文不断地重复道,在这一刻,他确实有点儿醉了。
“但是,至少你现在的翅膀不会给你造成负担……我的意思是,跟你小时候比起来,情况并不是那么差劲。”
里德放软了声音,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企图让自己冷静一点。
事实上他说的并没有错,与加尔文记忆中那对给他造成了莫大负担的沉重翅膀比起来,他背上重新生长出来的翅膀要更加纤细也更加精巧一些。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对翅膀似乎是可以收起来的。当然,它们并不太可能完全地收入加尔文的体内,那未免也太过于奇幻了。真正起作用的是那两道之前便出现在加尔文背部的凹痕。在加尔文翅膀完全展开时,它们会因为皮肤和肌肉的拉伸变得平滑,但在翅膀紧缩的时候,两道凹痕之间的空隙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恰好能让加尔文收起翅膀。
但为什么只是“从理论上来说”,是因为加尔文异常抗拒面对自己的翅膀(他宁愿用一块浴巾将它们盖起来,装作自己看不见——),一直到现在这一刻,他都没有允许让里德对那对翅膀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
“我觉得你还是可以试试看,把你的羽翼收起来,我觉得那个部位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收起那对羽翼——看样子你的身体这一次终于学会了该如何跟你的羽翼共处。”
里德没有放弃。
豪华套房冰吧里剩下的那几瓶烈酒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一瓶伏特加和两瓶金酒,还有一瓶威士忌。
加尔文的眼神渐渐变得朦胧了起来。
里德试探性地扯开了那条碍眼的浴巾,加尔文瑟缩了一下,发出了傻笑。
“哦,别……好痒……”
他的声音变得甜润而暗哑。
当里德叫他趴在沙发上,好让自己更加仔细地观察一下那对翅膀时,加尔文呆呆地点了点头。
“不要弄痛我。”
他用那种柔软的,信赖的目光看着里德。
里德不得不咬了一口舌尖,用那微弱疼痛换取一些更加微弱的自制力。
“我发誓,我不会。”
然后他朝着加尔文靠过去,后者乖巧的伏趴在了沙发上。
大概是因为精神松弛的缘故,那对翅膀不再紧张不安地扑扇不停,它们乖巧而安稳地覆盖在加尔文的背上,配上青年如同雪花石膏一般细腻而白皙的皮肤,还有优美而精巧的背脊轮廓,那洁白的翅膀就像是某种用于装饰背部的艺术品。
里德屏住呼吸,慢慢地将手覆盖了上去。
“唔……”
加尔文发出了一声低呼,但并没有做出更大的反抗。
一滴冷汗缓慢地顺着里德的脸颊慢慢滑落。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但他的手却像是机械一般,异常的轻柔,异常的稳定。
然后他将加尔文的翅膀朝着肩胛骨处的凹处慢慢地轻推。
就如同他想的那样,那对翅膀被收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