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鹿睁开眼睛,在短暂的混沌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梦境之中。
这是一栋老房子的内部……与其说是老房子,到不如说是一座古堡(尤其是按照现代人的标准来说)。
但也正是因为它的出现,红鹿才能如此确信自己并不在现实之中。
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这栋老房子早已在一场火灾中付之一炬,而纵火者便是他自己。
在被烈火焚烧成一堆残破的瓦砾黑灰之前,那栋老房子已经非常陈旧了——陈旧,却依旧富丽堂皇,几百年的岁月让它有种独特的古老之美,仿佛那些旧时代的贵族的鬼魂与血腥依旧停留在这里,从不曾离开。
这里是红鹿的出生地,也是他成长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重新回到这里,虽然是以梦境的形式。
“这可真有趣。”
红鹿冷淡地打量着自己的周围,阴暗却华美的客厅如同他记忆中一般宽广,厚厚的橡木护墙板上依稀还有一丝鎏金的痕迹。深绿色的墙纸是反反复复卷曲交缠的带刺的藤蔓图样。
光线从靠近天花板的铁艺栏杆和雕花玻璃的透气窗中偷过来,落在棕红色的拼花地板上。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那些厚实的橡木中的油脂渗透出来,再经过仆人们进行的打蜡,依旧显得油润温和,就连边缘镶嵌的贝母都依旧闪闪发亮。
枝形的巨大灯盏沉甸甸地挂在客厅的正中央,距离上一次被点燃已经过去了也许一百年——在那个时代人们还在用价格昂贵的蜡烛进行照明,但现代人类却更依赖电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暗沉沉的灰尘的气味,混合着百年前被涂抹在墙壁上的龙涎香细微的香气。
一阵微弱的声音从二楼的某处传来。
红鹿没有犹豫地直接走上了阶梯。
在楼梯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男孩。
那男孩大约只有十三四岁,褐色的头发被一丝不茍地梳到脑后,露出男孩苍白而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像是猫一样,虹膜在光线微弱的地方会有微弱的反光。
他穿着一件对于现代儿童来说稍显过时的古板白色衬衫,下方是及膝盖的西装短裤,然后是白色的袜子。
他脚上本应该有一双皮鞋,用上好的小牛皮制作,没有牌子——每年几个固定的日期,在伦敦最古老街道上拥有自己祖传店面的皮鞋工匠们会带着他们的手提箱飞到这里来,为这栋房子的主人和他的子女们定做皮鞋。
但在这一刻,那双价格不菲,精心制作的皮鞋却被脱了下来。
那男孩用两根手指勾着鞋子,轻手轻脚地在古老的走廊上行走,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在看到那男孩的一瞬间,红鹿的眼瞳倏然收缩。
他紧跟在那男孩的身后,一步一步朝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之前他所听见的声音正是从那个房间中传出来的。
细长的走廊一如既往的昏暗,狭长,墙壁上挂着的肖像油画看上去更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布景,经过它们的时候你总会忍不住觉得里头早已逝去的死人们正在不怀好意地窥视着底下的人。
但红鹿清楚地知道,那男孩额角逐渐渗出的冷汗却并非是因为害怕那些肖像画。
“唔……”
越是靠近那个房间,靠近那扇虚掩的大门,那种声音就变得越是响亮。
那是混合着痛楚与欢愉的低吟,还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毛骨悚然的细细尖笑。
古老宅邸冰凉的空气中逐渐渗透进不详的灼热与浑浊,而那个男孩在这个时候已经来到了那扇门的门口,他屏息凝神,异常谨慎地将眼睛凑到了门缝边,然后朝着里头望去。
红鹿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快。
【不——】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阻止那个男孩,但他的手却直接穿越了男孩的身体。
那男孩依旧看见了房间里的一切。
一个女人正躺在黑色的床上,皮肤上淌满了鲜红的血液。
巨大的橡木十字架钉在女人身后的床头,但与正常的十字架不同的是,那一枚十字架竟然是倒挂在墙上的。
在她的床边,数名男人也如同她一样不着一缕,以鲜血为衣。
被砍下的新鲜鹿头,看不出部位的内脏,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被分门别类地摆放在白色的骨盘里,搁在女人的床边。
蜡烛的火光照亮了房间中的一切,而随着烛火的跳动,房间里浓重的阴影也如同拥有自己生命力一般不断地扭曲,舞动。
房间里弥漫着强烈的酒精,血液和一些别的东西的味道。
而那个女人正在床上不断地翻滚,抽搐,她翻着白眼,嘴角溢出白色的泡沫,那种古怪的笑声正是从她身体中传出来的。
那些男人们则在她的周围以古怪的节奏不断手舞足蹈,他们仰着头,盯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某样东西发出低吟。
……那是尸体。
无头的鹿尸胸腔被打开,以铁索悬挂在半空中。
它显然是刚刚被杀死的,已经死去的肌肉竟然依旧在轻微地抽搐。
血从它的喉管中滴滴答答涌出来,每隔一会儿便会有人走上前去,啜饮那温热而鲜红的液体。
那名男孩冷静地站在那里观察着房内的一切。
忽然间,他朝着走廊的另一端回过了头。
紧接着他便像是灵巧的小猫一般迅速地缩到了房门旁边的角落,他抠住了一扇护墙板的一角,然后轻轻将其往外一拉,在护墙板的后面出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古老的城堡与宅邸里总是不乏这种隐藏在角落的密室或者通道。
男孩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然后合上了护墙板。
但红鹿知道,透过护墙板上那貌似装饰物的浮雕上的小孔和间隙,男孩依旧可以清楚地看清楚外界的一切。
几乎是在那男孩躲起来的同时,在走廊另一边传来了同样属于孩童的哭泣与挣扎声。
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们死死抓着一个男孩朝着房间走了过来。
房间里那种异常邪恶而古怪的仪式也因此中断。
大床上的女人缓缓地从床上爬起来,她的身体柔软得异于常人,动作更像是动物。
而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对翠绿色的眼眸就像是来自于野兽或者魔鬼。
【“你们抓到他们了?”】
女人开口道——她的声音异常甜美,沙哑,语调格外粘稠。
仿佛每个单词都可以单独在空气中蠕动起来。
【“夫人,只有一个,您的大儿子不见了,他事先逃跑了——”】
黑袍的男人充满恐惧地回答道。
“呜呜呜……让我走!让我离开!”
而在他们的手中,那名被抓住的男孩发出了尖叫声。
红鹿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然后凝滞了那么一小会儿。
那个男孩长着一张与之前那个男孩一模一样的脸。
同样的黑色的卷发,同样的绿色眼眸,同样的苍白肤色。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男孩的面庞正因为强烈的惊惧而扭曲。
【“唔,多么让人遗憾……”】
那女人从床上站了起来,她低语道,一步一步摆动着那充满诱惑力的腰肢走到了男孩的前面。
“妈妈……”
对上女人的目光,男孩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这并非是最好的祭品,我们今天本应该献上我的长子。”】
女人伸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抚摸着男孩的脸,她喃喃地低语道。
【“但我们可以多加上一份肝脏,一颗心脏作为弥补……”】
红鹿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感到一阵战栗,舌尖泛起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他不需要观看便能知道之后的一切,因为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已经是过去而非现在。
他甚至还能记得那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是如何被拖到黑色的床上,而他们的母亲,那个女人是如何用银刀割下了他弟弟的头颅,然后……
许久之后,那充溢着强烈血腥味的房间安静了下去。
光线变得更加暗沉。
周围一片寂静。
护墙板微微一动,之前躲藏起来的男孩蹑手蹑脚从密室中爬了出来。
他默默地看着那间房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扭头走向了走廊的另一头。
红鹿跟了上去。
然后,他比男孩更加震惊地望向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红色,考究,但异常陈旧的大门,光滑的黄铜把手。
而他对这扇门竟然没有任何印象。
“这他妈是什么……”
红鹿很清楚地记得,在那间充满罪恶的房间对面只有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扇狭长的窗子,白色的纱帘飘舞起来如同古老的幽灵或者是鬼魅。
但那里绝对没有这扇门。
至少红鹿从来都不记得自己在那么小的时候便见过“门”。
可无论红鹿现在的心情是多么复杂,属于过去的那个男孩却依然一步一步走近了那扇红色门。他显得非常谨慎,怀疑,充满了迷惑。
他试探性地碰了碰那扇门的把手。
“嘎吱——”
在一片寂静的大宅里,门轴的摩擦声显得异常响亮。
红色的门扉在男孩的面前平滑地打开了。
门的内部是一片漆黑。
年幼的红鹿近乎本能地向后退去,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一些东西——你可以说它们是头发,又或者是雾气,也可是说是触手,从门内一涌而出,死死地将男孩拖进了门内——
“不——”
一直以来都异常沉默的男孩,那个来自于过去的红鹿终于发出了一声惨叫。
他的半边身子已经被拽进了门框内部,他用尽全力地用抓住了走廊一边的栏杆,但他的手指正在逐渐滑脱。
而就在他逐渐支撑不住的那个瞬间。
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啼哭。
红鹿倏然睁大了眼睛,他很清楚地看见了一道光划破了门后的世界。
他看见自己爬出了那扇诡异的大门,然后摇摇晃晃地在地上爬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的晕厥了过去。
而那扇门在原地坚持了大约几秒钟的时间。它仿佛被仿佛了一个无形的时间加速器。门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陈旧,腐朽,最后崩落成灰烬。
唯一还能证明那扇门存在的东西只有缠绕在男孩胳膊上的那些黑色的物质。
它们翻滚着,抽搐着,最后一点一点地渗进了男孩的皮肤,最后消失不见。
也就在同时,真实世界里,曾经发生过惨案的房间却无声无息被推开了。
“他们吃了我。”
鬼魅一般的声音在红鹿的背后响起来。
红鹿缓慢地回过头,一个熟悉的影子站在房间的内部,脚踝以下的部分都浸透在血泊中。
红鹿在血中看见了母亲和那些男人漂浮的尸体,每一具尸体都已经被烧成了焦黑的木乃伊状。
“而你只是在一旁看着。”
那个人仰着与红鹿一模一样的脸,用红鹿的声音轻声低语。
“所以妈妈很生气……她说过的,原本的祭品应当是你,哥哥,应该是你。”
……
红鹿睁开了眼睛。
他清醒得非常突然,以至于正在为他擦拭身体的那个男人被吓了一跳。
“哦,老天——里德?”
加尔文的声音让红鹿的灵魂与肉体迅速契合,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发现自己确实已经完全清醒了。
然后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加尔文就坐在他的床边,手中拿着一条湿的毛巾。
红鹿的皮肤依稀还记得在他尚未完全清醒之前,那毛巾贴上来的触感——粗糙,干硬,来自于非常廉价的布料。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简陋的客房里。
窗子很小,窗帘是涤纶的。床铺的席梦思已经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弹簧已经开始老化,以至于在床铺的正中心会有一个明显的凹处。覆盖在他身上的毯子相当不透气,而且散发着一种难闻的化学清洗剂的味道。
孩童的尖啸即便经过一道玻璃窗的过滤也依旧清清楚楚,让刚刚清醒过来的红鹿有些躁动。
“你终于醒了……”
没有等红鹿分析完毕,加尔文已经探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红鹿。
红鹿注意到加尔文的脸色非常憔悴,而且他还剪短了自己的头发。
“这里是哪……发生了什么……”
红鹿的瞳色变深了。
他十分确定自己在加尔文的身上闻到了药膏的味道,然后他自己身上也有——他掀开了自己的被子,果然,他的双腿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
“是芙格做的。”
加尔文顺着红鹿的目光望向他的腿。
“别担心,最重要的部分没有被伤到——你和我都非常幸运,所有的烧伤都是皮外伤。只需要敷上一些药膏,避免剧烈运动就好。”
加尔文轻快地解释道。
红鹿很容易就能听出来,对于他的清醒加尔文显得非常高兴。他很快就知道了原因,距离他毫无预兆地失去意识和对身体的控制权的那一天,竟然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
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加尔文与他一同经历了一场极其可怕的爆炸。
蓝钻石皇冠酒店被完全的夷为平地,无数人丧生,至于加尔文和他,更是九死一生。
他们在逃离那块混乱的区域时候,两个人身上都有程度不同的烧伤。而更加糟糕的是,在接下来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他都一直保持着昏迷状态——没有任何一个人格出现并且接手这具身体。
幸好他们随身还携带着格力恩的那些可爱的现金。
加尔文想办法偷了一辆车,载着红鹿不眠不休地赶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路,最终他在这间距离海滨已经有一段距离的偏僻小镇找了一家汽车旅馆停留了下来。
“我告诉他们你正在复健”
加尔文解释道。
“……你在车祸中弄伤了腿,丢掉了工作还有女朋友,你难过得差点儿打算结束生命。而作为好友的我选择带你离开那该死的大城市到偏僻的小地方来度个假,再转换一下心情。”
“听起来这个‘我’可真惨。”
里德忍不住笑起来。
加尔文看了他一眼,然后他们两个人莫名其妙地都笑了起来。
“谢谢你,加尔文。”红鹿道,“我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加尔文双手环胸,挑了挑眉头:“大概跟我在昏迷时,你带着我逃离警察还有降临派的追捕一样麻烦——”
在里德逐渐变得沉静,专注的目光下,加尔文故作轻松的笑容终于化为了淡淡的微笑。
“我真的很高兴你醒过来了。”
加尔文说道。
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没有对里德说出这句话——
事实上,这段日子确实十分艰难。
那场蓝钻石皇冠酒店的爆炸案轰动了整个美国,或者说,整个世界。
伤亡人数接近四位数的惨案引来了声势浩大的检查,加尔文不敢再跟艾扎克联系,因为几乎所有的电话都将被监听。
紧接着,他不得不在各个乡村小路上不断绕行以避免警察的路障和检查,为此,加尔文因此而不得不完全放弃公共交通。更糟糕的是里德的烧伤,加尔文不敢去找地下医生,更不敢去找药物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当然,最致命的是里德的昏迷不醒。
加尔文一直都找不到里德昏迷不醒的原因,也许是在逃离蓝钻石时被那场砖石的敲击?又或者是烧伤引起的高烧让里德的大脑损伤?
在那几个夜晚,加尔文必须直面自己的恐惧,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承受里德永远昏迷不醒的后果。
幸好一个星期后,芙格清醒了过来。
在那个时候加尔文已经在一处户外露营地给自己和里德找到了暂时的安居之所。
那里有免费的水源和一些对周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流浪汉(当然,有些人会冲着加尔文大喊“死屁眼佬滚出去”),加尔文从几个自称是吉普赛人的女孩那拿到了一些退烧药和烧伤药膏。
里德的高烧终于因此退了下来。
芙格清醒后,用药变得不是问题。但考虑到身体的问题,能够在外进行活动的人只有加尔文,他那对于成年男人来说有点过于纤细和优美的身形,还有疑似同性恋(毕竟他和他那个“残疾男朋友”总是黏黏糊糊地呆在一起)的身份再一次引来了小麻烦。
芙格解决了那些人,但他们也不得不离开了那里。
一番折腾之后,加尔文与芙格最终选定了皮特托镇作为暂时的居住点。
这里的宗教气氛保守而封闭,意味着降临派在这里的势力非常薄弱。而当地人的注意力多在与邻镇的棒球比赛上而非某个富饶的度假地某个豪华酒店遭受了严重的恐怖袭击。
“而且这里曾经是个挺受欢迎的夏日度假地,只不过现在只有钓鱼和林间宿营的地方已经不太能吸引年轻人了。但这里依然有些固定的老客人,每个夏天他们来这里呆上一个夏天,然后在乏味的冬天到来前回到城里去。”加尔文耸了耸肩,“这里的人不多也不少,人们对外来者的态度不算热络,却也不算太防备。芙格觉得我们至少应该在这待到伤势完全好转。”
加尔文说了很多,不过很显然,房间里的另外一人关心的重点却不是芙格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选择,而是别的……
“让我看看你的伤。”
里德凝视着加尔文愈发消瘦的脸,忽然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