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瑛?!”
季雪庭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挡在韩稚春面前的男人身形消瘦,直直挡下了季雪庭剑气,让他吐了一口血,面色倏然惨白宛若幽魂,可他的身形却一如当年,沉稳若磐石。
“你没事吧?”
季雪庭微微蹙眉,身形一掠冲到两人身侧。
即便只是顺便一瞥也能看出,从山下众多行尸攻击中突围而来并不轻松,韩瑛的剑鞘上如今已有肉眼可见的裂纹,看着好不凄惨。
“我无事。”韩瑛说道,一手向后,死死拽住了韩稚春,就像是在害怕自己的弟弟会又一次从他眼前逃走一般。
“只不过……只不过是又杀了他们一次而已。”
他随后补充道。
季雪庭与他错身越过,短短一瞬,却是伸手轻轻拍了怕男人的肩膀。
“不过是写行尸而已,哪里称得上‘又杀一次’。”
他冷然说道,说话间凌苍剑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清越敏捷的光,正直直追着那卑鄙无耻,甚至可以用同伴用来做挡箭牌的伥鬼。
当然,既是伥鬼,本身也跟光明磊落这样的词沾不上关系。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季雪庭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对上的这只伥鬼,比起过往他遇到过的妖魔鬼怪,似乎格外令人厌恶一些。
……可能也是因为其他的妖魔鬼怪他杀了也就杀了,而他面前这只面带面具的鬼分明已经被凌苍剑追得抱头鼠窜,却总是可以险而又险在关键之时滑溜溜地避开要害。
而且,其他妖怪也不会如同那玩意这般多嘴多舌。
“哎呀哎呀,季仙君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一些,不是都说好了让我赔罪了吗?”
那人嘻嘻自笑,意味不明地说道。
季雪庭一边凝神与他相斗,另一边却暗暗观察着在场其他人的动静,如今再听到他这般油腔滑调,终究失去了耐心。
“我也不知道这伥鬼究竟又在暗自谋划些什么,不过想来应当不是什么好事……”场中白衣仙君忽然间收了剑,收剑的同时面带浅笑,十分自若地转头冲着自己不远处的那具尸体幽幽说道。
而那具尸体,正是他在幻境之中,面不改色直接一剑将其身首分离的宴珂的尸骸。
“还要劳烦上仙搭把手,早点把这玩意解决掉吧。”
季雪庭又道。
“喂,你——”
此话一出,场中原本悠然自得留的伥鬼身形忽然有了不易察觉的一个停顿。
而同一时刻,伴随着季雪庭的话语,那无论怎么看都已经死得透透的世家公子,搭在地上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紧接着,那无头的尸体在地上蠕蠕地动了起来。尸骸之下的污血之中隐有无数细长阴影在蠕动。而那人细长惨白的手臂在地上摸索了一阵,便慢慢将那颗已经被切掉的头捡了回来,伴随着男人脚下一点一点不断蠕动生出的漆黑阴影与数万念蛇,他站了起来,笨手笨脚地将头按回了脖子上。
少年脖颈间红痕依旧,可黑沉沉的双眸却已经慢慢睁开。
他直接望向了在场中如同游鱼一般疯狂变幻身形的伥鬼,冷漠的视线仿佛并不来自于天庭的仙君反而是来治愈了深渊之下的天魔。
“好。”
宴珂……
或者说,天衢,轻声回应着季雪庭近乎无耻的偷懒要求。
随着他的低语,暗影瞬间铺天盖地蔓延开来,只将整片天地都变得一片漆黑。
“这是……胜之不武……”
就跟昨夜黑暗中发生的事情一样,这一次季雪庭依旧没有看清楚,那只伥鬼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大概是因为被这只伥鬼破坏了伪装点名了身份,所以天衢在默不作声之中,将伥鬼的尸体折磨得愈发凄惨难看。
即便是以季雪庭如今的无情道修为,咋一看那伥鬼残骸,也不由皱了皱眉,嫌弃地偏过了头不想多看。
若说起来天衢仙君先前恐怕也只花了一分心神在追杀那伥鬼身上,剩下的九分精神全部都落在了季雪庭的一举一动上,如今察觉到了季雪庭那异常细微的嫌弃,他立即垂着手慢慢往旁边挪了几步,用自己的身体将伥鬼的尸体给挡住了。
他正在发抖。
身份被道破带来的恐慌让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动自己的手指,手足无措之中,只觉自己一举一动,都若有千钧之中。
【阿雪——】
天衢在心中念着季雪庭的名字。
【阿雪,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敢出现在你面前。】
他嘴唇翕合许久,却始终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而季雪庭也自始至终不曾开口。
天衢站在原地,心如刀割,鼓足勇气好不容易才勉强微擡眼睫,战战兢兢望向面前那人……
却发现季雪庭早已转过身去,探查起身后韩瑛与韩稚春的情况去了。
韩瑛正抱着韩稚春,后者的身形已经近乎溃散,他躺在哥哥怀中,眼中只有惶恐与无助。
季雪庭走过去,一瞥之下,眼神便暗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伥鬼究竟利用韩稚春做了什么,但可以猜得到,他以幻境和控傀之术营造出来往昔瀛城景象早已不是一天两天,而想要维持这么大范围,这么精细的“术”,对施法者的消耗是十分可怕的。
即便没有之后季雪庭数次破开韩稚春的幻术,他恐怕也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了。
现在躺在韩瑛怀中的那个人,早已是灯枯油尽,只剩下一层格外虚弱的空壳还在勉强支撑。
“稚春,为什么?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以韩瑛阅历,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然而此时此刻,曾经的大剑侠却只是轻轻地抚摸着韩稚春的脸颊,不断地问着那没有任何意义的话语。
最先时,他问询中还带着些许恼怒,可渐渐的,韩瑛的声音就变得温和柔软起来。
就跟当年他无可奈何,耐着性子与天生心智不全的傻弟弟说话时一模一样。
【“燕燕啊,你说你这脾气怎么就不能好一点呢?若说你天生脾气差,我看着也不像啊?你在家时跟小春说话时不和风细雨,一点火气都没有吗?”】
【“季大哥,我那是没有火气吗?我那是没办法!真是的……那个……若是语气太重了,稚春会怕。】
【“啊?”】
【“他不像是别的人那么聪明,分不出事情轻重缓急好坏,所以若是他怕了,就要怕很久……你能别那么看着我吗?你现在的表情太恶心了。”】
……
季雪庭收起凌苍剑,看着面前那对兄弟,恍惚又想起了很久之前与韩瑛出游时的对话。
只不过昔日少年英杰,如今早已老去。他怀中的弟弟,却依旧被他哄得很好。
“哥……你,不要哭……小春只是想让……哥……不要哭。”
韩稚春眼神已经渐渐涣散,他原本就心智不全,如今就更加难以说清事情来龙去脉。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半跪在了他的身边。
他自自己灵脉之中截取了一截灵力,伸手按在韩稚春的腕间,正准备将灵气送入他身体里好让他能再多支撑一小会儿,却不想他指尖刚碰触到韩稚春,胸口处的灵物便骤然一阵颤动。
“唔——”
季雪庭一声闷哼,紧接着,眼前竟然缓缓浮现出模糊的画面。
恍惚中,季雪庭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化为屹立在神州大地上亿万万年的瀛山本身。
“他”无悲无喜度过了漫长到极点的岁月……“他”默然地看着世事变迁……
“他”看到了青州百姓在一个面目模糊的道人的怂恿之下,以卑鄙的手段留下了本应无拘无束,日行万里的神兽虹行。
“他”看着那虹行化为女子,在山中日日哭泣,然后又在一次阴差阳错之中,被不知情的旅人救下了山。
那悲哀的神兽离去让“他”感到稍稍轻松了一些,然而过了一些时日,“他”发现,自己怀抱之内出现了一座城。
弱小的生灵开始聚集起来,“他”并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又一次地感受到了本应得到自由的神兽虹行的气息。
只不过这一次,神兽的气息变得无比浑浊而古怪。
瀛山再一次苏醒,“他”注意到了那个孩子——那是虹行与人类生下来的孩子。
因为体内同时流淌着最高贵与最平庸的血液,他显得与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沉默的瀛山确认了虹行与人类的混血回到了山中之后,就再次回到了以往的沉默。但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办法安宁太久。
很快,让“他”感到不快的“东西”又一次出现了。
纵然外形……还有躯壳都早已改变,但“他”不会错认那种污秽味道。
是那个“道人”。
当初怂恿着青州百姓囚禁虹行的“道人”又一次的回到了山林之中。
瀛山近乎本能地抗拒着它,然而……
它却像是一颗有毒的种子落入了泥土之中,开始一点点地发芽,生根,然后繁衍。
瀛山可以感觉到,自己开始生病了。
……
……
……
三年前——
城主府密道之内。
“哥,哥,一起走,走啊。”
韩稚春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擡着脸,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哥哥。
“小春,听话。”
韩瑛把手搁在韩稚春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仿佛自己面前的男人依旧还是当初那个赖在他衣袖之下的懵懂孩童。只不过韩瑛那因为习剑而总是很稳的手,这一次落在稚春身上时却抖得厉害。
韩稚春不明所以地看着韩瑛,明明心智不全,面上却渐渐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哥,走呀——”
他伸手抓住了韩瑛的袖子,语无伦次地喊道。
“乖,小春,这次哥哥不跟你走。哥哥……以后会去找你,但是这一次,哥哥要留在城里,跟大家在一起。”
韩瑛往前一步,将韩稚春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太过用力,以至于没多久韩稚春就挣扎了起来。
“城主大人,时间快到了。”
两人身后,一群同样身披黑袍好遮掩行踪的人,讷讷发出了惶恐地提醒。
这提醒像是惊醒了韩瑛,他猛然后退,将韩稚春直接推到了那人手中。
“稚春不知人事,天性烂漫,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逃出青州之后,你将他带到江南韩家,将我的密信与印章给韩家的人看,自然会有重赏。”
韩瑛强行打起精神,沉声说道。
接着明灭不定的火光,他深深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对人——鹿角瘟蔓延,这些人是他想法设法,千方百计才保下来的未曾感染疫病的百姓。
想起自己之后打算,韩瑛只觉心中痛如刀绞。
一城之中,竟也只有这寥寥数十人能活下来。
唯一的庆幸可能就是,这其中……还有稚春。
至少,稚春还能活下来。
而这些人,哪怕是青州之民,到了韩家,应当也能平安度过自己下半生。
这也就是他这个无能的瀛城城主唯一可以为他们打算的了。
想到这里,韩瑛不再犹豫,狠下心来勒令这一行人赶紧自密道出城,边境封锁之处他也早已打点好,必须得按时赶到才行。
只可惜,其他人自是巴不得能早日逃离这人间地狱,稚春却死死抓着韩瑛手腕不肯离开。
“哥,走呀——”
他不明所以,只能不断重复这句话。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缓缓落下,竟是已经哭了。
“小春。”
韩瑛惨然一笑,俯身下去,在稚春额角轻触一下。
“听话。”
他说道。
那韩稚春被他施了个昏迷咒,身形一软,便晕厥过去。
百姓中有那身强力壮的当即讨好地背起那痴儿,飞快地便往密道中走去了。
韩瑛站在密道口,看着韩稚春身形渐渐消失,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然后他也转过身,朝着瀛城之中,大步走去。
【“哥,走呀——”】
恍惚中,风中似乎又传来了韩稚春的喊声。
韩瑛肩头一震,却终究是没有回头。
只是韩瑛终究是没料到,他施在稚春额角的那昏睡咒还是太温柔了一些。
那逃难的一行人出了城没多久,痴痴傻傻的韩稚春便已经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察觉到自己已经不在瀛城之内,夜色之下的稚春心中却恍惚有了一种叫做预感的东西……今日一别,恐怕再难与哥哥相见。
韩稚春便发起了疯。
被韩瑛纵容骄养在身边十多年的韩家痴儿,这时候也不知道人世险恶,只知道哭喊着要回去找他的哥哥。止不住的眼泪与哭嚎让一行人都心惊胆战,狼狈不已。
纵然韩城主早已向他们承诺,他早已封城,可他们还是害怕这城中那些行为古怪,容貌可怖且性情暴躁的“鬼”……哪怕那些人曾几何时,也是他们的亲朋好耶,他们已经害怕得要命。
怕韩稚春再这么吵闹下去,会叫人发觉他们的行踪。
会让他们……再回到那炼狱中去。
“不行,不行……这人太能折腾了,我扛不动了。”
堵了韩稚春的嘴,扛着疯狂挣扎的他只走了半里路,男人忽然忍无可忍,将人一把抛在了地上。
“这毕竟是韩城主的弟弟,确实是个痴儿,唉……真是的,韩城主怎么就还让我们带个傻子呢……”
大家聚拢过来,看着满脸鼻涕眼泪的韩稚春,正束手无策之际,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忽然幽幽提醒了一句:“再这么耽搁下去,可能会误了脚程,要是我们没及时赶到边境,然后真的被封在青州境内,那可就——”
此话一出,众人骤然一抖,面面相觑。
“也,也不至于吧,韩城主应当也能算到——”
有人讷讷企图挽回,可还是先前那人开口应道:“那谁知道呢?反正若是真的没赶上,我们可就全完了。”
……
众人便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韩稚春便被五花大绑地丢到了一棵老树之下。
曾经在哥哥面前许诺要照顾他的那些人走上前来,推了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出来,战战兢兢地跪在了他的身侧。
“快点,赶时间要紧。”
有人在仔细嘀咕。
【哥哥——】
韩稚春不知大祸将至,兀自流泪,在地上蠕蠕爬行,只想着能够爬回瀛城去找他哥哥。
却不想有石头猛然重击,瞬间将他砸到在地。
他晃了晃脑袋,剧痛之中,视野渐渐变得模糊。
【哥,好痛啊。】
他在中呜咽,手指头插进泥土里,撑着往前又爬了几步。
然后那石头又砸了下来。
“死了没?”
他听到有人问。
“不,不知道……”
“那就多砸几下,把脸也砸烂吧,不然无论是他跑回去还是万一尸首被发现,之后都是个麻烦……”
石头落了下来。
韩稚春的世界,就此变得一片黑暗。
【哥哥。】
【哥哥,我跟你一起。】
【哥哥,我们一起走啊——】
……
“好可怜啊……”
黑暗之中,似乎有人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残破不全的身体。
“好歹也是有一半的虹行血脉,唉,算了,将就着用吧……”
那人说的话,稚春一句话都听不懂。
唯独那人最后的问话,被韩稚春听在了心里。
“小春少爷,你想不想回去跟哥哥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