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俱是仙神,即已动念,不过捏了几道法诀,真身便已经直接闪现到了溟蒙幽深的苔云山深处。
夜风拂过,月色之下那成片的参天古树簌簌而动,在半空之中往下望去,只觉得山谷之中仿佛有一片墨海翻滚。
季雪庭带着另外两人踏出法阵,身形凝在半空,脚尖点在树梢之上垂眸乡下望去,之间四下夜雾缭绕,层峦叠嶂之中隐有犬吠,人声,火光渐近传来。
“抓住她!”
“好个不知羞耻的龌龊娘们,倒还敢跑!”
“刁老四,李山,你从山侧边走,那臭娘们跑不远……”
“等等,我看到她了!”
“没错,就在前头!”
……
伴随着男人们的呼喝还有猎犬们愈发兴奋的狂吠,在崎岖逼仄的山道之上,一个身形臃肿的女人明显变得更加慌乱了。
“呜呜……呜……”
含糊不清的呜咽止不住从她嗓子里传了出来。
看得出来,女人也意识到了自己被追赶上,她自然是很想再加快些脚步,然而即便季雪庭一行人不是神仙而是寻常路人,也能看出来,那女人跑到这种山岭深处,早已精疲力竭,此时再加上惊慌失措,逃得就愈发艰难。
“唔,好痛!”
下一刻,那女人一脚踩在了松动的石块上,整个人踉跄一下,便翻倒在了地上,只不过即便是倒地之时,她也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这种时刻,一旦倒下,自然就再也难以聚起力气站起身。
女人半坐在地上呜咽出声,耽误的这么片刻功夫,身后的众人早已追赶上来,举着火把,牵着狗,齐齐将女人围在了中间。
女人擡起头看着周围凶神恶煞的众人,痛哭出声,跪在地上。
“你们放过我吧,你们放过我啊……我真的没有做任何有违妇道的事情啊呜呜呜……”
女人惊恐万分的哭喊中,追人者中窃窃私语顿起,俱是不屑。
“嘿,这娘们是说的啥话,到现在还把人当傻子么?她男人都死了两年多了,她现在肚子大成这样,还有脸说自己没做丑事?”
“就是,也真是陈家倒霉,取了这么个玩意儿。听说还是教习家的女儿呢,啧啧。”
“你还别说,当初谁知道是这么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娼妇啊,陈大郎死的时候她不是还三番几次要寻死,救下来以后也是口口声声说要替大郎守一辈子,为了这事,村里还跟县上请了一座贞节牌坊呢!”
“结果,你看,她肚子……”
就在这时,有一老者被人搀扶着从后面赶来,人群安静了一瞬,朝着两边分开,让老者走上前来。众人口中都唤那老者作村长。
而村长低头看着跪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宛若殆死的女人,面上神色复杂,最后化为了一声叹息:
“陈氏,你说你,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们榆口村从来都没有这种败坏道德的女人——”
“村长!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个孩子就是大郎的啊!我可以向天发誓这就是他的孩子呜呜呜,我从来没有过不轨之举,我没有啊,我可是为了延续陈家的香火,才特意怀了这个孩子啊……”
女人尖锐地哭喊起来。
只不过那老迈的村长却像是完全不曾听到她泣血似的哭嚎一般,老人叹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让其他人上前将那陈氏捆住。
“带走,天亮前便沉塘罢。”
听到那句吩咐,女人哭声愈发凄惨尖锐,混杂着语无伦次的辩解。
而那群青壮汉子听得沉塘两字,就如同他们手中牵着的狗一般,瞬间也变得格外兴奋,人声鼎沸,甚至惊飞了密林中栖息的鸦鸟。
鲁仁眉头紧皱,死死盯着脚下那丑恶场景,几乎都快忍不住直接冲下去阻止。然而犹豫了许久,他却终究没有动弹。
天上仙官对比起人间这群凡人,自然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然而他刚才听的分明,脚下发生的全是人间三纲五常之事,天道有约,人间之事自有人间宗法礼教去管。作为神仙,实在不可对这种人间事务妄加干涉,不然轻者徒沾因果百般麻烦,重则有违天道,神形俱灭。
“季仙官?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只不过就在鲁仁百爪挠心之时,他无意间转头看向季雪庭,正好看到身侧仙君目光微沉,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由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轻声问道。
“那个妇人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气息。”
季雪庭也知道场中之事与自己无关,但是妇人肚子上隐隐萦绕的鬼气却让他不得不在意起来。
想到这里,季雪庭自然是不曾耽搁,就在那些村民兴高采烈帮着陈氏要带她去往水塘时,他打了个响指,身形一闪,倏然出现在了众人前行的道路之前。
“各位,还请稍安勿躁。这位夫人她肚中之物似乎确有蹊跷,为何不听她说清楚?再者,便是真的怀了别人孩子,也可休书一封叫她离家,这般以宗法残酷处置他人,罔顾人命,实乃陋习中的陋习,各位就是不为了别的,也应当为了自己的气运因果考虑才是。”
擡起脸,季雪庭轻声冲着面前众人说道。
月色之下,他一身白衣,容貌俊美,神色平静,当真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只可惜,大概是因为这等深山老林实在渗人又有太多传说,又或者是因为季雪庭倏然现身的景象太过离奇,那些村民看到他倒实在没顾得上欣赏他的仙人风姿,首先发出来的便是一阵惊慌失措的狂呼,紧接着那些壮小伙子便瞬间抱做一团,吓得面无人色,惨叫连连。
“鬼啊!”
“妖怪!一定是妖怪!”
“不对,是山精!是山精!我娘说过的,苔云山里来不得,这里可是有山精惑人神智,取人性命的!”
“啊啊啊救命啊!”
……
季雪庭:“……”
就在此时,一个吓得晕了头的村民举着锄头便往季雪庭的方向冲了过来,为了避免他伤到自己,季雪庭也只能徐徐一掌拍出一记掌风,将那凡人推到一边。
只不过季雪庭到底未曾料到,那榆口村地处山林之中,讨食艰难,因此村民大多性格凶狠蛮横,眼看着季雪庭只是将先前那人拍开而不曾伤到对方半分,他们便倏然从先前那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转了性,自顾自认为季雪庭孱弱不堪,大可欺辱一番。
“大家别怕,这妖怪弱得很,伤不到我们!”
“对,没错,我们这多人呢,就不信弄不死他!”
“好笑,你看见没,他刚才把狗子拍开那模样,娘唧唧的,我家七岁的小子都比他凶呢!”
说着话那村民们便又举着镰刀火把,如同之前围起那陈氏妇人一般朝着季雪庭也围了过来。
当然,虽然那些人说得凶狠,但季雪庭气质不凡,如今站在原处面无表情,更是别有一番凛然之气,一帮山野村民也不曾真的动手做些什么。
与季雪庭对峙了一瞬之后,总算有人想起季雪庭先前的劝慰,顿时又嚷嚷起来:“等等,这家伙刚才为什么拦着我们?还说什么让我们不要王古什么?”
那村民听不懂成语,只觉面前这人说话文绉绉的……便觉得对方似乎与自己打过交道的那些穷酸书生一般孱弱好欺。
“哪里来的外人有脸对比我们村里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的,等等,这妖怪长得倒是好看,该不会你就是这娼妇的奸夫吧!”
“对,没错,你说这么三更半夜的,怎么忽然就跑来拦着我们行宗法!”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村人们不过是群庸碌凡人,当然也没有注意到,鲁仁与天衢其实就在他们上方冷冷看着他们。
胸口传来一阵奇异的拉扯感,季雪庭皱了皱眉头,总觉得自己似乎感受到了自天衢那处源源不断涌来的暴怒之意。
【安静一点。】
季雪庭无声无息,强行下了命令。
他跟天衢与鲁仁不同,在人间蹉跎了三千年,便是再龌龊再恶心的事情都已经看过不少,如今对上面前这群欺软怕恶,胡搅蛮缠的村民,心头更是半点涟漪都没有。
他甚至还有闲心余裕开口解释起自己身份与来历,奈何无人相信。
而且,他越是温文尔雅好生与人说道理,那边的村人胆气与气势就愈发凶狠起来——当然,这些人是不会知道,季雪庭如今乃是四方巡查使,凡人这般对他不敬,说得每一句污言秽语,做的每一个不恭敬的动作眼神,都已经在冥冥之中被记录在册,尽数录入了他们的命簿之中。
不过片刻,季雪庭再看面前诸多青壮,神色就更加淡定了。
毕竟……这些人之中,来世竟然无一人还可做人,都是些投胎成蚊蝇猪狗的货色而已。而且莫说是来世,就算是今生,他们因为今夜的冲动莽撞,早已消耗了所有阴德福缘,只能惨淡度过余生。
当然,这些命数变动,乡村愚夫决不可知晓。这么一群人窃窃私语,还在那纠结于陈氏之事情。说话间愈发认定了季雪庭一定是与陈氏有了首尾,不然怎么会这般好心,拦着他们,不许他们把那妇人沉塘。
毕竟,如果季雪庭与陈氏无关,为何又是如此气弱,连句重话都不敢说?
这些村人先前以为季雪庭是个厉害人物,自然是胆怯气弱,瑟瑟发抖,可这时候他们自占理,就瞬间变得气势汹汹格外蛮横。
“奸夫都出现了,抓起来,跟那陈氏一起沉塘!”有人开始喊。
“没错,这可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把他抓起来!”
“沉塘!”
“奸夫淫妇,不得好死!”
要看着这群眼睛发红的村民开始喊打喊杀慢慢围过来,季雪庭正待取剑好生教训蠢货一番,村民中却倏然爆发出恐惧的尖叫。
“这是什么?”
“蛇?蛇!地上有蛇!”
“啊啊啊,好多蛇!”
……
凶狠与蛮横都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下一刻,所有人都开始惨叫出声。
只见无数漆黑的蛇影连绵不断自从这些人自己的影子中蠕蠕而出,随即嘶嘶作响,直接缠上了他们的躯体。这时候再看他们,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凶狠。
蛇群甚至都不曾对他们真的做些什么,光只是缠着他们而已,便已经有人吓得尿了裤裆。
“天衢仙君?”
季雪庭看着村民身上的蛇群,暗暗蹙眉。
他总觉得这些蛇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果不其然,就在他这么想的瞬间,原本只是缠人的黑蛇身上异变顿起,只有拇指粗细的黑蛇在村民身上疯狂扭动,紧接着便从那些村民眼鼻口,还有别的一些窍孔之中钻了进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起彼伏的惨叫瞬间凄厉到仿佛能够把夜色彻底撕碎。
季雪庭倒是不知道被蛇钻入体内是什么感觉,但看那些倒在地上被吓到神智崩溃的村民,他大概也能猜到,应该是不怎么好受。
“这些村民不过凡人,天衢仙君下手还请轻些。”季雪庭无奈地叹气,弱弱地劝慰道,“不然万一触犯天条,实在麻烦。”
先前这些村民早已因为对季雪庭不恭不敬而消尽福缘,冤债满身,今生来世都不会好受,其实已经算是领了责罚。可如今天衢再动手,就有点儿过界了。
“他们竟然敢以那等龌龊心思污蔑你。”
天衢的身影在季雪庭身侧显现出来,他沉声低语,仿佛是在解释。
然而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季雪庭就觉得头更痛了。
天衢当然还是掩饰得很好,可那些黑蛇动作却愈发疯狂。
仅仅只是提到了那些村民之前将季雪庭说成是奸夫的事情,已经没入村民体内的黑色倏然从那些人体内钻了出来,细细的牙齿不断啃噬这那些翻滚在地的凡人,场景堪称恐怖至极。
“救命……救……”
“饶命,求大仙……饶命……”
……
“天衢仙君,停下吧,这些人快死了!”
鲁仁看得脸色惨白,险些干呕,这时候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劝道。
之前哪些黑蛇其实都不是实体,只是让这些人的灵魂受些苦楚倒也还好。
然而此时此刻,空气中已经隐隐有血腥味蔓延,显然天衢正在失控,竟然开始磋磨起这些村民的肉身来——这对于天庭仙神来说,乃是禁忌中的禁忌。
“他们竟然敢这么说你。”
天衢却完全没有理会鲁仁的劝说,他看着面前尖叫不休遍体鳞伤的村民,银瞳中神采奕然,唇中喃喃低语,俨然已经恍神。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
季雪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而自己方才在篝火旁就不应该与鲁仁说那些话。
你看,他上一刻才说天衢仙君已然好了许多变得正常了不给他找麻烦了,下一刻他身侧这位仙君就又疯了。
“天衢上仙,住手!”
他冷然说道。
“阿雪……我好生气。”
听到季雪庭的话,天衢缓缓转头,眼神却依旧是涣散的。
“你明明是这世上最尊贵不过的人,却因为我的缘故受了那么多苦楚污蔑。”
白发仙君神色癫狂,轻声说道。
“阿雪,你别怕……我之前就发过誓的,从今以后,任何人辱你谤你,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季雪庭神色微暗,心知天衢仙君虽然是面对着他说话,心魂却早已不知道又落入了哪段往事之中。
而此时此刻,那些村民已是奄奄一息。
季雪庭叹了一声,道:“得罪了。”
随即心念神动,玉皇钟在内府中骤然炸开一道金光,而与此同时,天衢喉间锁链顿时外显,紧紧一箍。
“噗——”
禁制之下,天衢仙君喷出了一口猩红鲜血。
他身形一晃,险些倒地。
季雪庭束手站在一旁,神色冷然。
“天衢上仙,还请收回你的神通,不要伤了这些凡人性命。”
眼看着天衢似乎冷静了下来,季雪庭凉凉说道。
天衢愣怔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慢慢站稳身体。
眨眼间,那些原本在凡人身上疯狂啃噬蠕动的黑蛇,便尽数僵硬,然后在空气中慢慢淡去,化为了虚影。
“我……我很抱歉。”
回神之后,天衢转过头来,有些惶恐地望向季雪庭。
作者有话要说:天衢:我都没资格当阿雪的奸夫,你们倒敢信口开河,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