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随着凝神法诀的不断叠加,女人的模样渐渐发生了更大的改变。浅绿色的衣裳,高高耸立的金冠,还有端庄秀丽的面颊:这个如妖似鬼的女人,竟然有着与天庭那位绿云娘娘一模一样的容貌与服饰。
然而鲁仁在天庭里见到的绿云娘娘身为上仙,永远都是端庄娴静,高高在上,不可近身的模样,而他面前的这一位却是神情无比憔悴,气息微弱,甚至还有邪气缠身。
好不容易褪去妖鬼模样的绿云娘娘虽然显出了真身,可是神情却依稀还是有些恍惚。她仿佛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带着一种警惕而恐惧的表情,戒备地盯着面前的三人。
“你是谁?”
季雪庭迎向她的视线,直接问道。
女人抱着头在原地愣了好久。
“我是谁?我……我是谁……我是……母亲……不对,不对不对,我不是凡人,我也未曾生子,那些孩子不过是一群妖邪而已!一群永远都不应该出世的妖邪……”
“你是谁?!”
季雪庭在声音中嵌入一道法诀,再次提问道。
那女人身形猛然一震,干裂的嘴唇翕动半晌,终于发出了确定的声音。
“吾名绿云,乃是光严弥罗山妙真绿云神女,曾得元洪妙气,化生于绿云之上,自那之后便掌管天下妇人妊娠生育之事,世人都唤我作绿云娘娘。”
绿云娘娘声音虚弱,可从神色上来看,已经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只不过,在她直接说出自己的称号之后,鲁仁的脸色却愈发难看了。
“不,不可能,绿云娘娘乃是玄穹十四仙之一,一直以来都坐镇天庭,怎么可能被封在这种鬼宅之中?”
……而且还变成了这种邪气横生,如妖似鬼的悲惨模样。
听到这里,绿云娘娘不由擡眼凶狠地望向鲁仁,眼底又隐隐有邪相显现。
季雪庭见此,连忙又打出了好几道凝神符咒,绿云娘娘才又回归了原本模样。
“绿云娘娘请恕罪。”季雪庭装作无意地上前一步,挡在了鲁仁面前,然后他躬身对着绿云娘娘行了一个礼,又开口道,“主要是娘娘如今状况,实在是匪夷所思,叫人难以相信。还望娘娘替我们解惑一番,您究竟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这座宅邸之中又发生了什么?如今……如今这里又是怎样的状况?”
绿云娘娘听到季雪庭的疑问,脸色忽然变得更差了一些。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难道不是来救我的吗?”
她话音落下,季雪庭忍不住又与自己的两位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等季雪庭再开口,绿云娘娘却又像是想通了什么,忽然惨笑起来。
“是了,你们一定不是来救我的,我都已经等了那么久,若是天庭真的要来救我,早就有人来救了,总不至于派来你们这几个倒霉鬼而已。”说完绿云娘娘的目光便落在了鲁仁身上,接着又移到了季雪庭脸上。
不过当她看到天衢之时,倒是不由“咦”了一声。
“还望娘娘为我们解惑。”
季雪庭此时又重复了一遍,绿云这才将目光从天衢身上转回来,她看季雪庭看了良久,这才慢慢地擡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角,勉强端出了昔日端庄平静的模样。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此事说起来,实在可笑又可悲至极……”
以绿云娘娘此句开头,这座鬼宅中的事情终于露出了真貌。
一百年前,绿云娘娘例行在天庭自家神宫中以神念巡视下界,行使神女职责。
此事她已做了千万年,早已轻车熟路,并无什么值得她特别在意之事。
正在她百无聊赖之际,她忽然发觉到,在雍州连阳城内,竟然有人为她举行了一场无比盛大的法会。
若是以往,即便是有凡人这般诚心祝祷,她也只需降下一道神念以示恩宠便好。可偏偏就在前不久,她与友人小聚,那人曾劝她若是无事也可到下界转转,体验一下人间的红尘烟火。当时她只是淡然一笑,并不把友人的规劝放在心头。可就在那一刻,友人那温和的话语落在她心头,竟叫她心念一动,真的下凡降临了那场法会。
可是降临之后,绿云娘娘却只能看着自己面前的花甲老人,满心厌烦。
男人虔诚的祈求清清楚楚地传达给了附身于塑像之中的绿云娘娘。可绿云娘娘只是一看便清楚,这个男人命中无子:他此前修了百世的苦修道,积攒的滔天福泽尽数落于一世之间,但这福泽并非自然而来,以至于他这一世虽享滔天富贵,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拥有后代。
绿云娘娘本应对此人的祷告置之不理,偏偏此时此刻,她莫名其妙地犹豫了一瞬。
此人为了求子,在诸多凡人面前摆出了如此盛大的法会,若是绿云娘娘依旧对他的祈祷不理不睬,很有可能会损失她在信徒中的香火念力。
“所以,我心中忽生了一道不应该有的贪念。”
脸色惨白的神女喃喃地对着自己面前的仙官们说道。
季雪庭皱眉:“贪念?”
“我对他说,若是他能为整个雍州的娘娘庙都换上流丹白檀,并且燃上十年的沉水香,那么我就赐予他一个孩子。”想起往事,绿云娘娘面色愈发惨淡,“我本来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而已。”
听到这里,季雪庭再对上之前老乞丐的那番话,隐隐猜到了后事发展。
绿云娘娘贪求那一缕香火,本想以如此难题劝退州牧,却不想此人求子心切,即便听到如此荒谬的要求,竟然也不管不顾地答应了。
“……我当时并未在意,只觉此人荒谬,而我的要求,他绝不可能达成。然而数月之后,我坐于神宫之中,却忽然若有所感。待我再探查下界,却发现,发现那人家中竟然突然之间多了一子。”
“当是妖邪所为,此事倒是并不少见。”
季雪庭轻声说道。
绿云娘娘看着他,摇了摇头。
“若只是妖邪所为,我又怎么可能会沦落至此?”她痛苦地说道,“我分明记得,此人命中无子,可等我那时再去查探,却发现,他的命数变了。”
“这不可能!”
“不可能!”
这一次,是季雪庭与鲁仁齐齐发声。
不仅如此,一直十分沉默的天衢仙君,也猛然擡头死死望向绿云娘娘,双目中隐有血色。
“天道命数绝不可能更改。”天衢忽然发声,声音异常沙哑,“即便付出一切,也会发现……你以为更改了的命数,不过是早已定下的命运。”
绿云娘娘在说起这件事时,显然便已经提前想到了面前三人的反应。
鬼宅之中烛火摇曳,烛光将她的表情照得明明暗暗,那双漆黑的眸子此时此刻看着竟然有些可怖。
“我之前也以为是我弄错了,事实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那个人的孩子,确确实实就那么出现在了他的命中,甚至就连他自己想要除掉,也再也除不掉了,呵呵呵呵……”
当年的绿云娘娘发觉州牧的命数被改之后,当即细查起了此人过往。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之后,绿云娘娘如坠冰窟。
她发现自己在雍州之地的所有神庙中,竟然都已经换上了流丹白檀的梁柱,庙中更是燃上了数之不尽的沉水香。
“当年理国将天下所有可为梁柱的流丹白檀尽数用于金銮殿和东宫之内,之后宣朝覆灭,新帝为表廉政将所有流丹白檀付之一炬,自那之后天下再无可为梁柱的流丹白檀。莫说他只是小小州牧,即便他是一国之主,也绝不可能做到这点。”
季雪庭不由说道,说话时,发觉天衢握着他的那只手忽然变得非常用力。
绿云娘娘此时看着他,也不由惨笑出声。
“是啊,这确实不可能,因为那个人所用之物,根本就不是流丹白檀,而是幽岭鬼木。”
听到这里,季雪庭一怔,随即了然。
接下来,按照绿云娘娘所说,这便是一个极蠢之人做出来的极蠢之事。
倒也难怪绿云娘娘会说她沦落至此,实在可笑可悲至极。
原来,为了子嗣后代,州牧此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了为娘娘庙寻求流丹白檀,这个愚蠢的凡人受人蛊惑,竟然派人深入了幽岭之中。
接着,他派出去的人竟然还十分“恰好”地找到了一片流丹白檀的树林。
其中随便一棵都可以用作梁柱。
这些木材一被发现,州牧顿时大喜,只道此乃天赐,却根本不曾想到,那些流丹白檀不过是幻术而已。
“若是我猜得没错,那蛊惑州牧的人应当自称九华真人,而那行使诡计的妖魔,被称作无目鬼。”
绿云娘娘冲着季雪庭微微躬身。
“果然,能以这等微末修为做四方巡查神使,季仙君确实别有所长。没错,自始至终这州牧砍伐的就不是流丹白檀,他将幽岭之中的鬼木砍伐出来并且用在了我的庙里,直接让那妖邪附着在我的神力之上,在雍州作祟无数。而他的那个孩子更是被人以邪术修改了天命,强行添加在他的命数之中。这州牧虽十分可恶,但是他身上有之前百世苦修积攒下来的滔天福泽,他本应安享一生荣华富贵,将这等福泽消耗殆尽才是天理。可是自从他命数中多了这个孩子,他所有的福泽都彻底断绝,只会家破人亡,魂飞魄散。然而,我当时掐算一番,发觉他之所以会遭逢此等劫难,因果竟落在了我为了贪求香火而提出的无理要求之上。”
绿云娘娘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
季雪庭有些茫然,不知道面前女人为何如此难堪痛苦,反倒是他身后的鲁仁听到此处,心中却十分明了。
像这种百世福泽落于一世之人,一旦未能达成所愿,其干系便十分重大了。按照常理,犯下这等错误的绿云娘娘,必然要被罚惨重。
然而百年前,鲁仁还在通明殿中,却从未听过绿云娘娘被罚之事,想来她是……
“我不敢告知他人,只想将此事尽快弥补过去。”绿云娘娘闭了闭眼睛,然后才声音微弱地说起过去之事,“我真身显灵下凡,想要自己亲手料理此事,以免被人发觉我出的纰漏。可是,当我抵达雍州之时,才发现这座宅邸,已成鬼域,那以邪法逆天改命入了人世的鬼子,被其生父一遍遍杀死,却又因为命数限制不入轮回,只能一遍遍重生回到此处,即便那人已死,这以邪术修改的天命却依旧继续了下去。日复一日,鬼子怨气滔天,甚至还想危害凡人。我为了避免凡人受害,只能强行将整座鬼宅藏于六道之外,与人世隔离。偏偏就在我神力虚空之际,无目鬼出现了,它,它……”绿云娘娘的声音不知为何忽然卡了一下,然后那声音渐渐变得尖锐,“无目鬼害我,它害死我了,我要杀了它,我要杀了它啊啊啊啊——”
一说起无目鬼,原本几乎都要完全冷静下来的绿云娘娘瞬间又激动了起来。
季雪庭指尖一颤,凝神法诀凝在指尖,正要打出去,天衢却忽然捏了捏他的掌心,季雪庭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而天衢借此机会,忽然开口问道:“无目鬼对你做了什么?”
“它……它……啊啊啊啊……它把我炼成了法器啊啊啊……它让我被困于此,日复一日地为它运行那等邪术……”
听到这里,季雪庭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
他倒是反应过来为何天衢要在绿云娘娘受了刺激神志不清的时候问出这句话,毕竟被炼成法器这等惨事一旦泄露出去,就意味着绿云娘娘恐怕此生再难回天庭。
而在清醒之时,绿云娘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出实话。
“它害我啊!”
在绿云娘娘的尖叫声中,昔日的神女忽然一把撕开了自己身上看似跟往昔无异的仙袍,露出了自己只剩下森然白骨的脖颈。
季雪庭目光微凝,一眼便看到了那镶嵌于嶙峋白骨之上的木珠。
是魂楔!
就跟之前那一支木簪一样,这一枚魂楔被雕成了十分难看的莲花珠,甚至若是那木珠不是被串在一串多宝之间做了一串珠串,季雪庭都很难看出,那竟然会是一颗木珠。
它看上去更像是被人随手丢在路边的小木疙瘩才对。
可此时此刻,这一颗木珠却被砗磲,珍珠,珊瑚,宝石等珍宝簇拥着,化作了一串致命的枷锁,死死地嵌在了神女的喉间。
她每说话一次,那珠串就往她喉间勒得更紧一些,鲜血涟涟而下,没入了神女的骷髅身躯之中。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季雪庭垂下眼眸,平静地凝视着面前凄惨的场景。
而绿云娘娘的哭号已经与之前妖邪模样时的十分相近了。
“我明明是为了救人啊!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不来救我呜呜呜……我明明叫他来救我了……他说了他会来救我的……他说了,他会逃回去,叫天庭的人来救我的啊啊啊……可是他没来。呵呵,他就这样,让这东西嵌于我的体内,日复一日,以邪气侵蚀我,让我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救我,只有我的孩子们陪着我,守着我呜呜呜……可是我是要杀了它们的啊,不,不对,它们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它们不是!”
绿云娘娘大哭出声。
“我竟然变成了一个妖邪的法器,一具肉身法器!”
感应到了绿云娘娘的痛苦,很快,门外的怪物们也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号啕大哭起来。
一时之间,门里门外,哭声震天。
偏偏就在这无比凄凉的哭喊中,季雪庭还是那么心平气和地开口问了一句。
“敢问绿云娘娘,您说您求助了一位好友,那么,那位见死不救的好友究竟是谁呢?想来那应当也是一位仙君吧?”
“是——”
绿云娘娘在疯癫中开口正要答话,可就在此时,一道猩红的影子忽然迅捷无比地蹿入屋中。
那影子一进房间便因为绿云娘娘在尚且清醒之时布下的阵法而血肉褪净,它每前进一步,身上便多了一寸白骨。
又因为它速度太快,落在他人眼中,就像是这怪物一入屋内,便化为了一团细细小小的骨架子一般。
可即便是骨架子,有的时候也可以坏人大事的。
在看见那怪物的一瞬间,季雪庭立刻便反应了过来。他持剑猛然向前,想要拦下那道小小的身影,念蛇更是齐齐涌出,拦在了它的面前。然而,那些蛇影却从骸骨的缝隙中滑了过去。
凌苍剑的剑尖削去了骸骨的半截身体,但后者却展开双臂,只用半截身体就到了绿云娘娘的面前。
“喀——”
怪物细瘦的白骨双爪直接探向了绿云娘娘的胸口。
然后刺破了她胸中一团盘旋不定的绿雾。
绿雾一戳即散,化作了漫天绿影,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瞬间炸开。
“阿雪!”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季雪庭只看到自己面前忽然探出一道身影,然后将他猛然护在了身下。
这般又过了片刻,才觉得周遭狂乱的气息渐渐消散。
季雪庭慢慢起身,这才见到地上散落了许多蛇影,之前凝实的蛇身都淡了,如今见着季雪庭,各自虚弱地摆了摆尾巴,这才慢慢没入影中。
“你不必如此。”
季雪庭一怔之后,才对着天衢说道。方才正是他拼了命地将季雪庭护在了身下,虽然现下看上去男人并无大碍,但季雪庭回忆起方才场景,心中竟然又有点细微的怪异之感。
但那又不像是之前那种隐痛,而是一种连季雪庭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愫。
“我本就应该护着你的。”
天衢垂下眼眸,淡淡地说道。
此时他也从地上站了起来,与季雪庭面对面地站着。犹豫了片刻之后,天衢迟疑地伸出手,慢慢地钩住了季雪庭的手指。
其实此时婴鬼早已不再哭泣,自然也不会再引动天衢体内的注生之物生出异动。天衢与季雪庭本来并不用再手牵手互渡灵力,可如今天衢却像是忘了这点一般,脸颊微红地伸手,依照着之前那般,继续握住了季雪庭的手。而季雪庭明明知道这点,回想起方才天衢的举动,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任由天衢去了。
“鲁仙君你可还好?”
他转过视线,很快就在房间一角找到了鲁仁。
“我,我,我还行。”鲁仁过了好久才十分狼狈地爬起来,跟毫发无伤的季雪庭与天衢比起来,鲁仁当真是凄惨到了极点。一身仙袍都被炸得稀烂,几乎都说得上是衣不蔽体了,发髻也早就散乱了,满脸都是灰尘。
“反正还活着。”鲁仁喃喃道,然后颤抖着从袖中掏出了一根玉笔,他定睛往那玉笔身上望去,声音渐渐哽咽,“就是我的护身法器,可能,修不好了。”
季雪庭往他手中一瞥,也叹了一口气。
“能够护着你从仙魂爆破中逃出一条命,这法器已经物尽其用了。”
说完,季雪庭再去看地上那摊被包裹在仙袍之中的森森白骨,眸色沉了下去。
方才还在这里强撑出端庄模样与他们说话的绿云娘娘,如今剩下的也只有这一小把断骨了。刚才那怪物袭来,竟然连季雪庭与天衢联手都未能拦下。而绿云娘娘本就是强弩之末,被无目鬼炼成了法器不说,多年来更是因为被邪气浸染,虚弱到了极点。如今被那怪物以不知名的方式袭击,竟然就这么仙魂爆破,直接就神魂俱灭了。
至于那袭击绿云娘娘的怪物,更是不可能生还。在一击之后,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
“呵,这扫尾倒是干净得很。”
季雪庭声调有些冰冷。
他慢慢走上前,以剑鞘拨开了绿云娘娘的碎骨。
之前禁锢着她的串珠,其余珍宝早已碎裂,唯独那颗丑陋的木珠安然无恙,如今正静静地躺在碎骨之中。
“季仙君,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绿云娘娘她,她就这么死了?”
鲁仁拢着衣领,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看着这凄惨的尸骨,惊骇地问道。
事情确实发生得太快了一些,半蹲在尸骨旁边,季雪庭也只能苦笑。
“是的,她死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她差点说出了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自然就被灭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衢:导演,我戏份是不是有点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