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方宅。
方家在A市最高级的那栋地标大楼里有一套两层的复式大平层。
方干安跟着他那个灰溜溜的老爸从京市回来时,放弃了其他的房子,直接住进了这里。
在他看来,这里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嫌弃的,好歹大楼也是请的知名设计师,房子装潢得很不错,就是大面积的黑白灰,瞅着不太像是活人住的地方毫无人味。
偏偏今天这毫无人味的房子里,却罕见地飘起了饭菜的香味。
“干安,怎么了,我看你都没有动筷子,是今天的菜不符合你的口味吗?”
餐桌上响起了略带一点讨好的女声。
方干安从手机中擡起头来,冷淡地看了一眼宽大餐桌旁的年轻女人。
即便是充满人工痕迹的五官也掩饰不住女人脸上充足的胶原蛋白,方干安瞅着她有一点点眼熟,分神在网上查了一下。果然,是个小明星,再看看百科,得……没比他大几岁。
可就这样一个女人,已经成为了他老爸的女伴。
方干安目光转到餐桌另一头的高大男人身上,很难掩饰眼底的嘲讽。
不过他大概也能明白女人的选择——虽然在方干安眼里那个男人就是个死老头,可对方长相跟同龄富态的企业家们比起来确实有着鲜明的优势,再加上方家所代表的财富还有权势,并不奇怪那个男人会让这么多人飞蛾扑火般贴上来不放手。
至于现在出现在餐桌旁的女人也跟之前那些浓妆艳抹妖妖娆娆的货色不太一样,看上去依稀还有点贤妻良母的风范……
唔,老头也到了吃不消莺莺燕燕,想着养生的年纪了吧。
难怪竟然还把人带回家来了。
方干安漫无目地想着,没有吭声。
女人观察着餐桌那头满脸冷漠的少年,眼里闪过一丝紧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天晚上这顿“晚餐”对于自己来说到底多重要,此时忍不住又把才往方干安那推了推。
“干安现在还是学生吧,用脑比较多,来,吃点海参,这个对身体好……”
女人的语气无比慈爱温和,就好像她真的把方干安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偏偏她提前在家里联系小半年的“温柔”落在方干安耳朵里,直接起到了反作用。
方干安只觉得嘴里泛起了一股腥气,整个人一阵作呕。
“别把这玩意往我面前放,恶心到我了。”
他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格外不客气。
女人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的父亲,方先生,骤然擡头给了方干安警告的一瞥。
“方干安,你家教去哪里了?”
结果就在男人话音落下的瞬间,方启安猛然一个起身,直接掀了整张桌子。
价格昂贵的岩板摔在地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从意大利花费巨资进口而来的石材四处散落一滴,价格不菲的骨瓷餐具直接粉身碎骨,与身价同样昂贵的高级食材混成了地上狼藉的汤汤水水。
女人受惊,尖叫着逃到金主身边。
原本正在保姆间休息的住家保姆和保全人员也瞬间冲了出来围在了餐厅周围,然后看着这一片混乱的场面面面相觑。
而方干安在做完这一切之后站了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接着他双手插兜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我的家教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嗯,可能有家教的人,是不会趁着自己老婆还没死的时候,就把自己找的小三带到家里来吧?”他偏了偏头,直直望向男人,“……对了,你和我妈好像也还没离婚来着。你问我家教去哪里了,我还想问你呢,方成科,你的道德廉耻去哪了?”
他冷笑着说完,紧接着,就看见自己父亲也站了起来。
男人正当壮年,身形健壮。而方干安惊人的身高,正是继承于方成科。
“小畜生……又皮痒了。”
方成科的脸色很难看。
“呵,人生人,畜生生畜生,我是小畜生你不也是老畜生——”
“啪”的一声,方干安的声音被男人的巴掌声直接打断。
“你就发疯吧,跟你那个疯疯癫癫的妈一模一样。”
显然,方干安的行为直接让方成科在小情人面前落了面子,男人气得不轻。
伴随着一声令下,方干安直接被人按在了地上。那是方成科花了不少钱雇来的安保人员。纵然方干安在学校里打架已经算得上好无敌手,可面对训练有素地专业人员们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膝关节和肘关节都是一阵刺痛,方干安被人按着头半跪在了地上。
一名怯懦的家政员哆哆嗦嗦上前来,给方成科送上了一条皮带。
皮带不是便宜货,很重。
高大的男人把那条皮带在自己的手腕上绕了一个圈,然后将剩余的一部分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皮带的另一头从他手里垂下来,像是一条黑色的蟒蛇般微微晃动着。
老不死的,有本事你就放开我,跟我一对一。
方干安盯着自己的父亲,想要吼叫。
可那声音却卡在他的喉咙里,他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身后的那两个人也没有真的很用力,毕竟,方干安到现在位置也是方家唯一的继承人,谁也不敢真的下狠手。
如果豁出命去挣扎的话,方干安知道自己应该还是能够挣脱控制的。
然而现实却是,他在那两个安保人员的控制下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跪着,在方成科拿出皮带的瞬间,他就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般瞬间动弹不得。
而方成科也没有错过方干安脸上稍纵即逝的畏惧,男人瞬间感到了心安理得。
他高高举起了胳膊,将皮带猛得朝着方干安身上抡去。
带着破风声,皮带重重地抽在了方干安的身上。
首先泛起来的并非是疼痛而是被重重撞了一下的感觉,随后,剧烈的灼热感和疼痛开始像是火苗般在神经上点燃。
方干安可以感觉到自己胳膊和背上的皮肉重重地跳动起来——方成科揍人很有经验,从来不会在显眼的地方留下痕迹。
方干安挣扎了一下,口腔里泛起了一股血腥的气息,他擡起头狠狠瞪了方成科一眼。
明明很痛,他却忍不住面色扭曲地笑起来。
“要不你就干脆打死我得了,满足自己的心愿。”
“啪——”
在方干安的刺激下,方成科再次抡起了皮带。
“还在发疯!”男人咒骂道,“当初就该把你和那个疯女人一起关到精神病院去。”
“你怎么舍得……咳……你把我送走了你怎么占我妈的钱……”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小畜生我就该让你去死。”
“啪——”
“就跟当初师傅们说的一模一样,活该让你死在医院里。一个天生的短命鬼,他妈的想尽办法把你养大,果然就是养了个丧门星,长这么大半点好事没见着,尽让你坏我的运势了……”
“啪——”
……
装修得奢华且摩登的现代餐厅里,沉重的殴打声持续了小半个小时。
眼看着方干安满头冷汗脸色变得惨白,却依然一声不吭,方成科脸色变幻莫测,最终气喘吁吁地放下了手中皮带。
“总有一天你也要跟你妈待在同一个地方……疯子……”
方成科看着地上的儿子,明明是酷似自己的一张脸,他却仿佛能够透过这张脸,看到那个女人,那个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他自己“妻子”的女人。
枯瘦如同骷髅一般,简直就像是怪物似的女人当时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倒在地上,目光不知道看着什么方向。
【“方成科,祂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知道的……祂一定回来找我们的……呜呜呜……”】
【“是我们的错,成科,我们真的做错了,我们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一个小孩子,还有雪琳,我们也对不起她……”】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呜呜……雪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小安啊,小安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办法……”】
【“成科,我知道,你觉得我疯了,可是我没有……嘻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呢,看,雪琳带着那孩子,一直看着我们呢……你看到了吗?祂说了,祂会让我们,此生此世,生不如死,永坠地狱……”】
【“逃不过的,成科。”】
【“没有人能逃得过。”】
……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妻子在精神崩溃前一直在重复的絮絮叨叨。
方成科莫名感到一阵寒意,但很快,他就因为自己心底闪过的那一丝怯懦而生出愈发旺盛的怒火。
他一脚将已经脱力的方干安踢到在地,这才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女伴。
“小美,你换件衣服,我们去外面吃。”
女人经历了这一遭早就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连话都快说不完整了。
“可,可是……”
她看着方干安,语气惊慌。
“听话。”
方成科沉了脸,女人瞬间就噤声,然后乖巧地依偎在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离开了房子。
一直看着搭乘着男人的电梯下降,楼层数到了一楼,一直照顾着方干安的住家保姆这才惊慌失措地赶到了方干安身边。
“小少爷啊,天啊,你怎么样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犟呢,知道方先生脾气不好,你就别跟他硬碰硬啊。你看你这伤,唉,你等等阿姨去给你拿药……
保姆苏阿姨愁眉苦脸地看着从地上晃晃悠悠站起来的男生,神色愁苦地絮叨道。
“不用。”
虽然身上疼得跟火烧似的,方干安却忍住了龇牙咧嘴的冲动,故作平静地说道。
“我待会回房里自己涂就好,上次的药还没用完呢。”
一边说着,方干安已经一边扭过身,朝着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
苏阿姨满脸为难,在他后面跟了两步。
可方干安头也没回,他强撑着身体冲进了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艹,痛死我了……”
刚关门,方干安就再也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神色扭曲地痛呼了一声,坐在了地上。
倒抽冷气熬了好一会儿,方干安才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佝偻着身体到了房间配套的浴室中,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作为一个年轻男生,他的身体体型称得上很不错,骨架宽厚,肌肉也很有线条。
然而正是这么一具本应令人赏心悦目的身体上,却布满了深深浅浅,颜色不一的淤青与疤痕。有些已经开始发黄即将淡去,还有一些却依然呈现出令人心惊的深紫色。至于刚刚留在他身上的淤痕,现在还是一条又一条鲜艳的红色。
方干安却没有太在意自己身上的淤青,他微微侧身,借着镜子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自己的侧腰,确定侧腰上那条足有三十多厘米的手术疤痕附近没有任何被殴打后留下的痕迹后,他紧绷的神色这才放缓了一些。
“老畜生——”
方干安脸色扭曲地骂了一句。
“踢哪不好,敢踢老子腰。”
临走前方成科提的那一脚太突然了,方干安都没顾得上护住那一块,整个人差点没被吓死。
幸好,方成科没踢到这个位置。
精神一放松,剧痛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方干安正在努力熬着,门口又传来了苏阿姨的敲门声。
“干安啊,你今天晚上什么都没吃,阿姨给你做了点宵夜,你要是饿了就垫两口肚子。”
也知道方干安的性格,在门口放下餐盘后,苏阿姨就离开了。
而方干安确定门口没有其他动静后,连忙开了门,将放置着食物的托盘拖进了房间里。
他还真的快被饿死了——
要知道今天中午他跟着那帮跟班去学校食堂吃饭,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号称从五星级酒店挖过来的行政主厨,今天却发了疯。
做的东西难吃的一逼。
在加上上午受到了严重惊吓,方干安尝了一筷子后当即就放弃了进食,就这么一直饿到现在,胃都快绞在一起了。
方干安首先端起的汤盅,苏阿姨是南方人,炖的汤是他从小喝到大的,特别鲜美。
可是,浓稠鲜美的花胶鸡汤刚进嘴,方干安就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干呕声。
好恶心。
其实味道还是鸡汤的味道,但方干安莫名就是能尝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
就跟今天中午在食堂吃的东西一样。
方干安瞬间就没了胃口。
如果是在往常,方干安当然不会委屈自己,一定会想办法让人再给自己弄点东西来吃,可现在他全身哪儿哪儿都疼,也没有了那个兴致。
算了,睡觉得了。
方干安想着,然后便躺在了床上。奈何躺下去以后,背上的淤青火烧火燎地疼,他在床上滚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睡着,最后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掏出手机看了起来。
通讯软件上,有个群今天闪烁得厉害。那本来是学校里为了方便沟通而在每个班专门建立的官方群,平日里除了老师会在上面发发通知什么的,压根就不会有人在里头发言。可今天方干安只是瞥了一眼,就发现那个僵尸群竟然诈尸了。点进去一看,更是有无数人在里头飞快聊天刷屏,一句话没读完下面已经唰唰唰无数条新消息跳出来。
这是怎么了?
方干安定了定神,再仔细看时候才发现,今天群里如此热闹是因为学校里出事了。
正确的说,是学校里那个备受关注的明星网红英语老师出事了——他直接在每个班级群里发送了一段语音。
语音的内容含糊不清,并且前言不搭后语,乍一听,完全就像是个疯子在精神彻底崩溃后的自言自语。
在这段语音里,欧阳老师直接坦白了自己从年轻时就一直在想法设法猥亵,诱拐和qj未成年的事情,听上去有点像是忏悔,因为欧阳一直都在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说着“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但若真是良心发现自我忏悔……为什么他的语音里又会夹杂那么多痛苦的哀嚎与哭泣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段语音的真实性,欧阳还在群里上传了许多不堪入目的照片。
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每一张照片或多或少有着过曝和失焦的问题,受害者的面庞被遮挡在模糊扭曲的光影之下,唯独欧阳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在照片里显得异常清晰。
而最惊人的,则是文档中最后几张照片。
从照片自动生成的电子日期来看,这几张照片的拍摄日期就是今天。
照片中,已经英俊不再,憔悴变形的男人正站在某个黑暗的环境中,打光全靠闪光灯,所以他整个人看上去都一片惨白,周围却幽暗到根本无从辨认,男人的脸,已经因为惊慌而彻底扭曲,双眼微凸出来,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眼眶中调出来。
他手中抓着一圈绳套,而照片中的姿势,是他将头往其中套去。
方干安手一抖,手机看图软件迅速的闪过了剩下那几张照片,以至于这几张照片连起来了,看着竟然像是动图似的。
欧阳擡起头,绝望地望向照片外头的观看者。
然后他似乎踢掉了垫脚物。
绳索抽紧。
他用手死死抠着锁套,脖子好像一下子变得很长,而他的脸,他的脸变成了一种古怪的,浓郁到几点的绛紫色。
他的嘴变得很大,连嘴角都裂开,渗出了血。
而他的舌头从嘴里挤了出来,那发红发紫的肉团看上去都不太像是每个人类都有的器官,反而更像是什么直接从欧阳喉咙里爬出去的外形寄生怪物。
欧阳就那样大张着嘴,隔着电子图像,发出凄厉,无声地呐喊。
然后……
“啪”。
手机从方干安满是冷汗的掌心中掉了下去。
方干安愣了足足两三秒,这才回过神来重新捡起手机。而这一次当他在点开群时,刚才的照片和语音都已经显示被删除了。
显然这是学校管理者也发现了不对进行了补救措施。只可惜一切都晚了,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那些东西。
群里刷屏的速度比之前还要快。
方干安的私信里也有不少人戳他,似乎也想借着这个热点跟学校里看着风光无限的太子爷搭个话。
然而,方干安却一点都没有跟人八卦的兴致,一方面是他有些被欧阳最后那几张照片吓到的缘故,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今天上午,在综合楼里,李秀看到欧阳时那种难以掩饰的僵硬与抗拒。
欧阳那个人渣……对李秀也动过心思吗?
方干安的心思一下子就乱了。
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揪紧,憋得他连自己身上的疼痛都快忘了。
而等方干安反应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处在通话中——他打了个电话给李秀。
“喂?是谁……”
电话那头的李秀声音有些哑,带着点刚睡醒时迷迷糊糊的鼻音。
方干安耳朵贴着手机,猝不及防听着那个人的低语,脸忽然有点热。
“是我,方干安。”
“……方干安?你怎么有我号码……你想干什么?”
话筒中李秀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戒备。
方干安轻咳一声,连忙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了压,他轻咳一声,将群里欧阳的事情转告给了李秀。
虽然跟李秀这个人也不算太熟吧,但方干安就是有种强烈的直觉,像是他那样一门心思只有学习的“好学生”肯定不会费神去关注群里的小道消息。
果不其然,在听到欧阳的坦白局以及照片里怵目惊心的行为后,电话那头的少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喂,阿秀,你还在听吗?那个……那个我就是觉得你应该要知道这件事。”
李秀没吭声,方干安莫名其妙也开始紧张。
“嗯,那我已经知道了。”
终于,李秀开口了。语气有点怪,可听上去还算是平静。
“那个人渣之前,就是,我的意思是,我看到他今天白天还去找你了——”
方干安的话压根没能说完,就被李秀突兀直白地打断了。
“欧阳老师的事情会有警察处理。方干安,你那边真的很吵很吵,麻烦你下次打电话前,先安抚一下你女朋友不要让她再哭了。我今天真的很累,要去睡觉了,挂了。”
“等等,什么很吵,我这里就一个人——阿秀?!”
方干安错愕地放下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果然已经显示通话已结束。
“靠,要不要这样啊李秀同学?”
年轻的校霸脸色有些难看。
环顾周围,他很确定自己的房间里十分安静。
毕竟是高空中的顶级复式别墅,周围是不可能存在邻居的。家里平时人就很少,保洁员与住家保姆也都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基本上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更不要说现在方干安所在的二楼,他们未经允许根本就没有办法上来。
所以,挂电话前,李秀说的“很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会说,让自己安抚好女朋友让她不要哭?
李秀听到的……是哭声?
一股凉意瞬间浸透方干安的背脊。
他打了一个哆嗦,好半天才定下心神。
只差一点,他就要重新打回去找李秀问个清楚,但手指尖都快按上按键了,方干安却一声烦躁的三字经,然后直接把手机丢回了枕头旁,自己重重地摔回了床上。
“别以为我真的就会被你抓到软肋吓唬到,可恶,还以为我真的就那么胆小吗?”
方干安自言自语地说道,决定把李秀最后那句话当做是无聊的恐怖玩笑。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方干安连手机都没有心思看了,只打算去睡个觉。
关掉灯之后,黑暗笼罩了整间房间。
方干安闭上了眼睛,然后……
【“呜呜……呜……”】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真的听到了哭声。
如有若无,细若游丝的哭泣。
而且,一旦注意到那声音,那声音似乎就变得更加明显。
那是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方干安的呼吸顿住,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自动扯了扯被子,然后他睁开眼睛,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城市里星光暗淡。
透过落地窗,映入房间的光是那种,城市光污染后产生的特有微红光芒。
而接着这一层红光,方干安清楚地看到了房间最角落那道淡淡的影子。
一个女人。
她正低着头,站在角落里。长长的黑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只有不断的哭声从漆黑凌乱的发丝之后传出来。
艹——
方干安木然地看着那道影子。
在确定那真的不是幻觉后,他用颤抖的手指勾住被子,然后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往头顶拉了拉。
他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在被子的影子中,他头脑一片空白。
然而,即便是这么高级的蚕丝被,却依然无法阻隔女人延绵不绝的哭泣声。
“呜呜……”
“呜呜呜……”
……
甚至,那哭泣声,还越来越明显了。
【等等——】
【哭声越来越明显?】
在惊恐中,人的脑子会变得迟钝。
方干安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越来越明显的哭泣声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那道影子,正在靠近他。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因为恐惧导致了末梢血流循环不畅。
但他确实可以感觉到,在哭声渐响的同一时刻,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也沿着他的脊椎不断蔓延。
“呜呜……”
甚至,隔着被子,方干安也可以想象得到,那个女人是如何垂着头,一步,又一步,缓缓朝着床上的他踱步而来。
方干安觉得自己可能快疯了。
极度恐惧之中,他保持着被子蒙头的姿势,手胡乱地探向枕边。他还记得,枕头旁边就是自己的手机。如果有手机的话,至少他还能想办法打个电话叫人救命——
方干安的指尖,忽然碰到了某种又湿,又冷,又粘稠的东西。
薄薄的,像是被打湿的塑料纸包裹着的细树枝。
他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方干安甚至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已经忘记了,他不能动弹,也无法动弹,血流冻结,神经链接全然断裂。
全身上下,他唯一能够动的大概只有心跳。
他的心脏就像是公牛一样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肋骨。
偏偏就在此时,方干安眼角闪过了一道微光。
那其实是手机屏幕在感应到有人时自动亮起所散发出来的光。而方干安,条件反射性地,朝着光亮起的方向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张脸。
严格说起来那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一张脸,因为她脸上连一层完好的皮都没有。还能附着在头骨上的皮肤是一种奇怪的灰紫色,上面斑斑点点全是尸斑,而在参差不齐的皮肉边缘,是泛着粉红色的骨头,还有四处绽开的肌肉与筋膜。
她的眼珠中,有一颗已经被挤出了眼眶,被神经与血管挂着垂在下颚处微微晃荡,而另外一颗看上去也已经严重变形,没有眼白,或者说原本是眼白的部分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血丝所覆盖变成了一团淤红。
瞳仁泛着蒙蒙的灰,已经没有了任何光亮。
被撕开的面颊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牙齿,每一颗都已经被血液染成了猩红色。
【“呜呜……呜……”】
那哭声,正是从她合不拢的齿缝中发出来的。
……
它就那样微微偏着头,将头颅抵在被子的边缘,凝望着被子里的方干安。
而方干安的手,正按在她干枯渗血的冰凉手掌之上。
“啊啊啊啊啊——”
方干安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
惊慌失措中,他一直拼命地往床脚躲避,结果一个不小心干脆从床上跌倒了地上,虽然说羊毛地毯不至于摔疼他,却也终于让他回过了神。
是噩梦。
方干安呆呆坐在地上,看着房间里的一片静谧,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
原来,刚才自己早就已经睡着了。
但是估摸着正是睡前一直惦记着李秀说的哭声,所以才会做了那么一个可怕的梦。
“靠……”
方干安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有点羞恼。
在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已经被冷汗浸透。
虽然说是噩梦,但醒来后方干安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他打算打开床头灯好让自己更冷静一些,然而按下开关后,灯光却并未亮起。
方干安一愣。再试了试房间里其他灯,发现都没有反应。
“开什么玩笑?”
方干安感到一阵茫然,他都没有想过停电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居所里。
怦怦——
怦怦——
怦怦——
意识到停电之后,方干安好不容易才平静一点的心,似乎又有点加快的趋势。莫名其妙的不安再次袭来,方干安擦了一把冷汗,然后便披上睡袍打开房门朝着外门走去。
如果是家政员的话,应该知道手电筒之类的东西在哪里吧?又或者他可以让他们处理一下电路的问题……
一边想着,方干安一边走下了楼。
一楼也停电了,宽阔的空间笼罩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似乎就连着黑暗都拥有了重量,正沉甸甸地压在逐渐步入其中的方干安的身上。
方干安在楼梯边皱了皱眉头。
好奇怪。
他想。
一楼还是他熟悉的一楼。
停电的话,光线比较暗也是正常。
可是……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还是慢慢浮现了出来。
一偏头,方干安忽然发现,一楼厨房里,似乎有蒙蒙的灯光传了出来。
他连忙朝着厨房走去,而没走几步,他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了一阵有规律的“咚咚”声,再然后,方干安就看到了那个背对着他,正贴在流理台前忙碌的小个子。
那个人一只手拿着石杵,另一只手则扶着某个像是石臼的东西上。
伴随着她胳膊的上下移动,之前方干安听到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苏阿姨?”
看到对方的那一刻,方干安本能地以为那就是苏阿姨。
然而,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苏阿姨并没有这么瘦小。
站在厨房里的人,压根就不是方家任何一个住家保姆或者是家政员——那是一个方干安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老太婆。
那个老太婆身形佝偻,头发都已经彻底花白了。
用力捣着石臼时,露在袖子外面的手上满是老人斑,干瘪的皮肤下,青筋就像是蚯蚓一样明显。
而到了此时,方干安也终于得以看清楚老太婆正在捣碎的东西——
是骨灰。
层层叠叠的骨灰盒堆积在老人的手边,上面还镶嵌着逝者椭圆形的灰白遗像。
老人简单粗暴的将那些骨灰盒打开,将里头灰白色的粉末倒进手边的石臼。
人类的骨灰并不都是细如粉末的质地,不少骨灰都还是成块的骨殖,而老人会非常细心的,将那些大块的骨头一点点研磨成粉末。
方干安的身体彻底冻结在了原地。
那个老太婆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她笑眯眯地偏头,声音又尖又哑,落在耳朵里,就像是有钢丝在抓挠着人的鼓膜。
“别急啊,别急,外婆知道你饿……外婆马上就能做好饭了,你好好吃饭……”
一边说着,老太婆一边转过了身。
枯瘦干瘪的身躯上,有一张上下颠倒的脸。
“来,吃饭吧。”
她微笑着,猩红的嘴唇在原本是额头的地方咧开,露出了红彤彤的牙龈,以及黑漆漆的喉咙。
她伸出手,抓起了一把骨灰。
然后,胳膊猛然伸长,眼看着,就要将那把骨灰直接塞进方干安的喉咙里。
“操操操——”
方干安再一次惊叫着,从床上跳了起来。
虽然没有像是上个梦里那样摔到的床底下去,却也因为梦里过于鲜明的记忆伏在床边干呕了好久。
方干安身体僵硬地缩在床上。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房间里熟悉的陈设,心惊胆战了等了好久。
没有女鬼。
当然,也没有所谓的舂骨灰的奇怪老太婆。
方干安侧耳倾听了好久,似乎隐约还能听到楼下家政员清理房子发出来的细微动静。
已经遭受了不少惊吓的他这才一点点放松了自己的神经。
“所以噩梦他妈的还有什么梦中梦?”
方干安只觉得自己全身湿透,可他却完全不想下床去换衣服。
当然,因为噩梦留下的阴影,他也不敢往被子里钻。
绝望中,方干安习惯性地拿起了手机,看了一眼就发现,在班级群里所有人都还在热切地讨论着欧阳的事情。
【真是恶心,这种禽兽死有余辜。】
【竟然就选择自我了断了吗?太轻松了吧?】
【哈哈哈这种东西就应该下无间地狱饱受折磨。】
【没事的,就算他死了,应该也不会得到安宁的。】
……
方干安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各种诅咒有些心烦意乱。
失神中,也不知道指尖按到了那个按钮,一个恍惚,方干安才发现自己手机自动地拨了个电话出去。
好在这个电话拨打的对象是方干安的某个小跟班,叫什么来着……
方干安盯着名片上的【黄毛】两个字,竟然怎么都想不起跟班叫什么来着。
“唔?”
结果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等方干安再想挂断,对面却已经接通了。
“方哥?窝草,你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了?”
黄毛的声音里充满了欣喜若狂,听得出来,他对于能接到方干安的电话简直快乐疯了。
“啊,也没有什么……”
方干安拿着手机,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
说实在的,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个电话是怎么拨出去的。
电话那头的黄毛似乎没有注意到方干安的沉默,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些没有营养的话。
方干安在短暂的失神后,忽然开口道;“你能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吗?”
“……”
黄毛瞬间安静了。
估摸着是被这个没头没脑的要求弄得人都傻眼了。
而此时方干安其实也反应了过来——自己真的是魔怔了,说的话也太奇怪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叹了一声。
“算了。”
他打算挂电话了。
不过就在他即将挂断电话前,方干安却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
“喂,你觉得我这边,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声音吗?”
然后,他就听到了黄毛的回答。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方少,你那边那个女的,哭得好吵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