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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焚箱 曲终 昆仑 四十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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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棍九十四岁这一年,最后一次上昆仑。

    他没要任何人的陪同,如同早年那样,一个人上路,和早年不同的是,少了个麻袋包,因为背不动了;多了根拐杖,因为光靠自带的两条腿,确实也有些吃力了。

    路上和人聊天,大家都夸他身体好、长寿。

    神棍便笑,说,我跟彭祖老爷子还是本家呢,估计是基因好。

    然后,就到了昆仑。

    ***

    神棍曾经以为,昆仑的雪顶会消失的。

    幸好没有,环境保护还是做到位了,四十年,外头风云变幻,昆仑却还只是昆仑,只不过雪盖又厚了几分。

    进山是他力所未逮,他拨了这头山鬼的联络人电话,留言说,自己需要进山肠。

    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笑意满满,神棍没认出她来,直到通上名字,他才反应过来,问她:“你是陶恬吧?”

    陶恬笑,眼角缀满深浅纹络,对他说:“神先生,你记性真好。是我没错,当年在三江源,我们一起遇过险呢。”

    是熟人。

    神棍便笑得分外欢畅,他这把年纪,满世界也不剩几个熟人了。

    两人坐车到了才旦沟口,沟口处,已经有山户侯着了,不过没牦牛,停了两辆山地疾行车,这车有伸缩攀爪,平地可行,不平可“走”,虽不能完全替代行路攀山,但省个七八成力不成问题。

    为灵活计,一车只两个座,神棍于这些新技术早已跟不上趟,只能老实听陶恬安排,笨拙地调整座椅、绑带、气囊。

    车子启动,陶恬尽量开得平稳,又跟神棍介绍山肠的情况:“那条通路,我们一直定期维护,为防止人误入,入口处封死了,不过收到你的消息之后,我已经提前安排人去开了。”

    神棍嗯了一声。

    箱子焚毁,山肠已塌,孟千姿四十年前入山,是安排人力动用机械,花了近两个月时间,打通了那条“门左寻手”的通道——那条通道,也成了进去的唯一步道,由昆仑这头的山户负责维护。

    一路无话,神棍看窗外景致,人热衷于改变,有人的地方一直在变,而这种无人区却几乎一成不变,他甚至能认出曾经扎营、用餐的地方,几度酸了眼眶。

    途中,也忘记了是要拿什么,手一抬,碰到一个背囊,陶恬眼角余光瞥到,解释说:“这是山鬼箩筐,现在不少器具越做越精简,背囊也没那么重了。”

    神棍打开了看,手上没把住,里头掉出花花绿绿的一包来。

    原来是迷你袋的各色零食,装了一包,神棍奇道:“现在不都是服用各种营养粉剂吗?还吃这个?”

    陶恬不好意思地笑:“不是,这不是标配,我个人习惯。”

    顿了顿,又补充:“很久之前,有个朋友跟我说,进山本来就辛苦,吃的还总是能量棒,太枯燥了。我就养成了这习惯,背囊里总会带点……好吃的。”

    ***

    第二天上午,到达目的地。

    神棍上山时,心情倒还平静,中途还看了回风景,但近入口时,一下子沉默了。

    这通道修凿过,堵住了通往其它冰血管的岔道,沿途还装了自光灯,大概是因为高原的关系,自光灯不是很亮,暗暗的。

    这幽暗加剧了通道的幽深,无数前尘往事,如通道里蛰伏的幽灵,渐次抬头。

    ***

    四十年前,孟千姿于此入大荒。

    最亲近的人都来送她,现在想想,那时的气氛真怪:谁也不知道孟千姿需不需要行李,却个个争着往她的行李包里塞东西;谁都清楚送的是一列也许再也不会归来的列车,却人人都装着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送站。

    辛辞给孟千姿化了最后一次妆,山上太冷,许多瓶瓶罐罐里的液乳都凝了,辛辞把它们都捂在怀里,哗啦啦一满兜。

    孟千姿笑着说:“可得把我画得好看点,江炼两年没见我啦。”

    又压低声音说辛辞:“你得主动点。”

    辛辞原本红了眼的,让她一说,又红了脸,讷讷回了句:“这种事儿,又不是光我主动就行的。”

    况美盈给江炼买了新的四季衣衫,因为“在那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得换”,衣衫叠得整整齐齐,上头放了张她和韦彪的婚纱小照。

    冼琼花帮孟千姿理好了行李包,又过来吩咐她:“姿姐儿,到了那头,如果有办法,你尽量给我们……捎个信儿。”

    孟千姿咯咯笑,说:“神棍说,人家大荒,是天外、宇宙呢,我怎么捎啊?还是托梦吧。以后,你们做到的、关于我的好梦,都是我托的。”

    又正色吩咐所有人:“大荒既然是天外,跟这儿多半不是一个维度,等我带着江炼回来的时候,这儿没准已经过了好几十年了,你们有什么人生大事,记得都在这知会一声,我一回来,就能看到,不至于错过了什么。”

    启天梯前最后一句话,是指着踝上的金铃、向着景茹司说的:“四妈,我用完了之后,把金铃交给你带回去,留给下一任的山鬼王座吧。”

    ***

    陶恬引着神棍,步入阴暗的通道。

    神棍问她:“这儿常开吗?”

    陶恬想了想:“也不是,起初那几年,人来得勤,后来慢慢地,就不那么频繁了,一般是几年一来的。只有孟助理,每年都来,不过,他三年前,已经过世了。”

    神棍哦了一声:自己认识的人,又少了一个了。

    打开第二道门,终于步入石台。

    神棍条件反射般,先抬头往上看。

    那几道搭靠着的山肠还在,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固住了,没有大的山崩或者地震,应该不会再倒。

    石台上下,都结了玻璃罩,罩外还结了铁丝网,这是防石蝗的,虽说这么多年,鲜有人见过石蝗了。

    神棍在石台上走了几步,这才抬起头,看向山壁。

    山壁上,石人依旧,江炼在,孟千姿也在。

    神棍对陶恬说了句:“你不用陪着我,让我自己待会儿吧。”

    ……

    孟千姿入大荒时,用的是金铃。

    和江炼那次一样,山壁上,如有竖向的黑色眼眸缓张,而就在眼眸开启的刹那,金铃一下子崩断,落在了地上。

    孟千姿想俯身去捡,景茹司说了句:“千姿,别管它了,晚点我收拾,补接起来就行。”

    孟千姿没再去捡,她拎起行李包,说了句:“好沉啊。”

    又说:“我走啦,说不定江炼从来也没有走远,我走几步,就能遇见他啦。”

    她没有一头扎进去,只是笑着看所有人,这尘世,她大半的依恋都在这儿了,她想再多看几眼。

    曲俏小声地啜泣起来,冼琼花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况美盈流着眼泪,一直紧攥韦彪的手;孟劲松呆呆站着,手里握着一卷画儿。

    那是江炼曾经贴神眼,为孟千姿画的肖像,柳冠国没舍得烧,一直留着,孟千姿再次去湘西时,他已经听说了江炼的事,于是郑而重之取出,又交还给了孟千姿。

    孟千姿很喜欢这画儿,临走前,她把画送给了孟劲松,以留作纪念。

    ……

    孟千姿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入口闭合。

    渐渐恢复的石面顺着她的脸一路描摹而下,石面复原之后,曲俏失声叫了句:“你看他们!”

    石面上,留下了两人的石人面塑,他们像是一齐离开的,看不出前后隔了两年的时光,两人都在笑,挨得很近,一生一代,一对壁人。

    后来,景茹司去收拾金铃,这才发现,金铃不仅仅是崩断,代表“启天梯”的那个符纹的铃片,裂了。

    盛家九铃,焚一铃而毁九,神棍当时就怀疑,这个铃片的损裂,也许昭示着伏兽金铃的从此沉寂。

    他又想起那个螳螂人写下的话。

    ——天梯,你要小心,你会死在那里。

    这话,不一定是在诅咒孟千姿,那个螳螂人只是认出了金铃:在“它们”眼中,入大荒是条不归路,与死无异,也许金铃的最后一用,本就是要施术者付出献祭般的代价。

    所以,到了天梯,你要小心,一旦开启,你会“死”在那里。

    ……

    而今的石台,更像个祭台,或者说留言台。

    如孟千姿期望的那样,很多人的人生大事,都在这儿遥寄给了她。

    神棍看到况美盈一家三口的合影,那个小胖墩长得很像韦彪,边上还有一张自制的感谢卡,上头写着:谢谢江炼叔叔和千姿阿姨救我爸爸妈妈。

    神棍看到一本影集,翻开了,是辛辞和曲俏的合影,每年一张,到了第六年,没再继续。

    这世上的感情,有长长久久,也有中道别离,并不稀奇。

    ……

    神棍在石台上伫立良久,才拄着拐杖出来。

    陶恬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守在入口处的山户想过来搀扶他,神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想静一静。

    他一直走,走到僻静的崖口边,拣了块大石头坐下。

    天很阴,浓云密布间,窸窸窣窣,已然在落雪了。

    神棍的眼前渐渐模糊。

    一晃,居然都四十年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敬畏时间。

    天大地大,时间最大,爱耗不过它,恨也熬不过它,它是釜底永不熄灭的薪火,把那许多不情、不甘、不平、不忿,煎作了青烟一缕。

    神棍真的做过很多关于孟千姿和江炼的梦,梦里,他们或笑,或闹,或喁喁私语,或只是肩并着肩走远——神棍从来接近不了,每次想接近,他们就像水中波影,渐荡渐消。

    孟千姿找到江炼了吗?

    这个问题,最初几年,神棍还挺纠结的,后来,当他的朋友们逐渐离开,越来越多地离开,他也就释然了。

    最早是易飒,她于九年后逝世。

    神棍跟宗杭这一对不熟,消息都是陆陆续续从冼琼花这儿得到的。

    据说,易飒生了个女儿,宗杭给她取名宗忆飒,小名“念念”,取念念不忘之意。

    这个女儿跟易飒长得很像,性情却截然不同,她温柔而又有耐心,小小年纪就懂得照顾爸爸,比如冬天要多加衣,夏天别吃太多冰的冷的,像个生来就懂事的小大人,给了宗杭许多安慰。

    念念出嫁的时候,宗杭的父母已经过世,宗杭在那之后,便从周围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再也没人看见过他。

    不过有消息说,他去了东南亚,在不同的水域置办了很多很小的产业,比如买了条船,租给别人开;再比如购置了不少渔网,渔民可以自领,只要缴纳很少的租金、或者拿自打的水产抵使用费就可以——宗杭行踪不定,会去不同的地方收租,而不收租的时候,他喜欢在水边待着,还养了群会捉鱼的乌鬼。

    还有人说,他很爱笑。

    也不知是真是假。

    然后,就是罗韧他们。

    神棍当初的担忧成了真,曾引凶简上身的这五个人,身体都有内耗,无一长寿,木代算是五人中最后辞世的,但也远在十年之前了。

    神棍在木代辞世当年见过她,那一年,他去拜祭罗韧他们,木代带着他去了墓园,神棍记得,木代含笑看罗韧他们的遗照,鬓边一片苍苍。

    他还记得,木代跟他说:“最近做梦,老梦到罗韧他们,还梦见解放,我看,我也就这一两年了。”

    神棍让她别多想,千万保重身体,还约定说,明年自己还会来。

    第二年,去是去了,木代已不在了,坟头多了一座,遗照多了一张,他的朋友,又少了一个。

    五年前,岳峰和季棠棠夫妇去世。

    这一对,走的日子很接近,季棠棠先走,她走后第七天,岳峰于睡梦中过世,走得很平静。

    神棍原是去参加季棠棠的葬礼的,还没来得及走,于是又留下来,参加岳峰的。

    他年纪大了,岳家人怕他累着,不肯让他帮忙,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边上坐着,看又一起白事慢慢成型。

    岳峰的小孙子总爱蹲在他脚边玩,小家伙年纪太小,不懂什么叫死,玩着玩着,会拉拉他的裤脚,问他:“爷爷去哪儿了?”

    神棍便摸摸他的脑袋,说:“开着大越野,玩儿去了。”

    ……

    都说长寿是好事儿,神棍却觉得,人其实活得越长越孤独吧,他经历过的事、爱听的歌、熟悉的人,渐渐的,都找不到人去聊了,只能揣在心里,在每一个白天黑夜、风里雨里,慢慢发酵。

    他想念自己的朋友们。

    刚开始,时间那么多,未来那么长,大家挤簇成潮,卷成大浪,声势浩大,一起向着堤岸出发,欢声笑语,何等热闹。

    渐渐的,有人消于半空,有人被堤岸打回,有人被砂石汲没,浪头渐小,浪势渐消。

    也不知他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始终是最前头的那粒水珠,走了最远的路,划过最长的痕,却也最孤独寂寞,静静悄悄,无人做伴,干涸在最远的梢头。

    ……

    朔风越来越紧,雪片在苍色的半空中乱飞。

    孟千姿找到江炼了吗?也许吧,也许下一个明媚的日子,两人就会双双归来。

    只不过,神棍知道,自己看不到了。

    又也许,他们还在大荒。

    大荒是什么?是天外,是宇宙,是未知,如果人死后,神魂真的都会入大荒,那么,大家终将在大荒相遇吧。

    届时,该多么热闹啊,那么多他思念的想念的,都会济济一堂。

    神棍向着这空寂的山间微笑,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大雪很快在他发顶肩头蕴集,他的手松开了,拐杖顺坡落下,在山石上一路磕碰,最终定住时,惊着了一只在附近觅食的雪鸡。

    如果神棍还能看见,他一定会发现,这只雪鸡,长得颇似四十年前的江鹊桥。

    他不知道,孟千姿有一阵子,热衷于给江鹊桥拉郎配,可惜三番两次都没成功,末了,孟千姿哈哈一笑,放弃了。

    她说:“算了,我自己都搞成这样了,不帮你操这份心了,鹊桥你自个儿去遇,自个儿去选吧,喜也一生,憾也一生,好好过你这辈子,就行了。”

    ***

    《山鬼志》载:山鬼末代王座孟千姿,生于一九九三年,卒年无考。小蒙山终不能收其骨,山无人伴,设衣冠冢以代之。传昆仑有山,腹内陈其石人面塑,款款一笑,栩栩如生,有缘者可得瞻。

    是谓:

    前是荣华后空茫,断线离枝入大荒。

    山不成仙收朽布,石人一笑年岁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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