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刚刚入夜,华灯初上,教坊之中女子们翩翩起舞,浅吟低唱。烟花之地嘈杂热闹,夜市中的行人熙熙攘攘,到处一片繁华景象。
在半空中,卫颜施了个结界,摆下一桌酒席邀兰夜共饮。悬在空中的小桌是梨木的,上面还铺着丝绸桌布。
兰夜切断了和皆凌的联系,而卫颜托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怎么不接着探了?”
兰夜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皆凌和唯音分开了。”
“我还不知道你哭过呢,啧啧,蔷华这秘密憋得忒久。”卫颜哗啦一下开扇,笑着揶揄道。
兰夜瞥了他一眼,知道卫颜不会因为自己的反对就放弃读心,索性由他去了。
卫颜笑了:“别这么无奈呀,你在我面前的时候都不怎么想唯音的事,咱俩认识近千年了我还是只知道一些零零碎碎的,你要不就直接把你和唯音的故事完完本本对我说了,省得我这般好奇天天读你的心。”
“你为何对别人的故事这样好奇?你又不能理解。”兰夜淡淡地喝口茶。
卫颜能观世,善读心,但他是一只没有心的妖,人间七情六欲均无法感知。按理说只有器物所化的精灵没有心,作为妖的卫颜原本应该是有心的。但他失去了堕妖前的记忆,也不知道是如何堕的妖如何失的心。
卫颜不以为意,摇摇扇子:“我虽然没有心,可我有脑子啊。感同身受是不太可能的,但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他虽然这么说,但还以为自己会再次被拒绝,如同这千百年来的每一次,兰夜对自己的过往总是讳莫如深。
不过这也不算特例,蔷华,钟离魅也都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往。
但是这次兰夜沉默了一会儿,居然开口道:“好吧。”
或许是因为一切即将结束,兰夜终于松了口。
卫颜手里的扇子啪地一合,笑得分外肆意又期待,凝神读兰夜的心。
兰夜于是开始回忆这段漫长记忆的最初源头。如卫颜所说的,他其实很少在旁人面前想起这些事情,那些遥远的短暂的记忆太过深刻,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不想起,是因为未曾忘记。
他做人的时候,世上还没有国家只有部落。他的父亲是一个部落的首领,他的母亲是另一个部落有名的美人,后来在一场征战中他母亲的部族败了,她成为了他父亲的俘虏。
他父亲对母亲一见钟情,想要娶她。可母亲是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她已经有了倾心相许的恋人,誓死不从。最终父亲以放了母亲的恋人为条件,换来了母亲的顺从。母亲到底还是嫁给了父亲,流着泪看着她的恋人离开。
他父亲并不是小气之人,但是对待感情一向很计较。母亲那样爱她的恋人,嫉妒心作祟下他父亲派人在那个男人离开后杀了他,而母亲并不知情。
父亲对母亲很好,他只娶了母亲一人,捧在手心里一点委屈也不叫她受,兰夜小时候觉得父母相处还是和睦的。
他十一岁的时候,风云突变。母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当年父亲杀了她恋人的事情。她受到很大的打击,闭门不出几天之后便刺杀了他父亲,再自杀。
很多事情对于之后的他来说就是一个谜,关于他父亲是不是知道母亲要行刺,关于他母亲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他父亲。
母亲杀父亲的前一天,父亲喝了很多酒,第一次在他的面前落泪。父亲说:“她就那样爱那个男人,十三年了我还是比不过。我是真的爱她,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可我大概到死都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爱过我……”
父亲一直很是骄傲,但他的骄傲终究败给了母亲的执拗。
第二天他就死了,死在母亲的刀下。她杀了他,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躲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她得手。她杀了他之后,就用那把刀自尽。
她死在父亲的怀里,握住父亲的手,以那种极为亲昵的依恋的姿态,仿佛睡着一般安然。他们的血汇成一片鲜红,不分彼此。
第一个发现父母尸体的人是他,这个场景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后来人们告诉他,他晕倒睡了整整一天,期间不断地说着梦话。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只是自从醒来之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们。
很久以后他想,这或许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当他看到母亲和父亲的尸体,知道这些故事的时候,隐隐对爱情产生的恐惧疑惑和逃避。
两年之后,十三岁的他遇到了唯音。
那时他的叔父暂代了部落首领,他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叔父觉得照顾他的人少,让他再去挑一些奴隶伺候他。他一向以挑剔和喜怒无常闻名,十几个孩子一字排开在他面前,几乎都是惶恐的神色,他看着这些低垂的脸,只觉得索然无味。
然后不期然的,人群中的她擡头看了他一眼。她有一双分外明亮水润的眼睛,目光极快地从他的面上滑落,好像一束光晃过他的眼睛。
他走到她面前,冷着声音说:“想跟着我?”
她微微擡起头来,秀丽稚嫩的一张脸,一双眼睛颤颤的,倒不是畏惧而是紧张:“想。”
“你能为我做什么?”他打量着她纤细的胳膊腿,怀疑她什么都做不了。
“我我……”她似乎有些慌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会陪着少主一辈子的。”
这话就有些出格了,不是身为奴隶该说的,她说完也愣了愣,偷眼瞅他的反应。可他却竟然一点儿也没生气,心里莫名地涌上一些酸楚的情绪,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好,你从现在起就是我的人了。”
从来没有人跟他承诺过一辈子。
或许因为他过早地开始一个人生活,或许因为懵懂之时就被父母抛下,“陪着你一辈子”这样的话对于他来说太过美妙。
太过向往了。
之后唯音就成了他专属的奴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形影不离。这时他才慢慢发现她根本不是初见那乖巧怯懦的样子。她非常爱笑,聪明也大胆,甚至有些古灵精怪。每次他再怎么发怒,见着她这张笑脸也发不出,倒叫她拿捏住了,在他面前越发无所畏惧。
他怀疑他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受到了她的欺骗,她却说:“我从来没见过像少主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当时紧张得不行。”
她很认真地说:“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他愣了愣,压下去心里的那一丝波动,气道:“谁管你真不真心,你下次再把我的头发梳成那样子,我就换别人了。”
唯音瘪了瘪嘴,似乎有点受伤。她捞起他披散的长发,慢慢地梳着,有点笨拙地琢磨着那复杂的扎法。
其实唯音不太会照顾人,单说梳头发她就学了好几年,等她学会的时候他都会梳了。
可他竟然从没真的嫌弃过她,换人的话说了几次,还是舍不得换。
她开心的时候会哼歌,轻轻的欢快的小调,那种快乐的感觉就从耳朵钻进了心里。
她平日里一直跟在他身后,一副乖巧恭敬的样子,可有了机会就偷偷耳语讲她刚刚观察到的趣事。
他总是一副不耐的样子,她也不会退却。其实他心里也没有那么不耐烦,有时候隐隐约约,还会觉得快乐。
他知道她是在乎他的,甚至于崇拜。她听不得任何人说他的不好,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种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很微妙,不可否认的,也很幸福。幸福到他可以原谅唯音所有的笨拙。
他们就这样一起长大,从童年到少年,他渐渐习惯她犹如她是身体一部分一样。他们部落的男子多半十六七便结婚生子,而他到了十八岁仍没有娶妻。也不知为什么,见到的那些女子都不称他的心意,想到日后要对着这个人就觉得烦闷。幸而叔父一直愤怒于父亲对母亲的痴迷,不希望他过于喜欢什么姑娘,所以也不急着催他。
不过叔父对于他和唯音的关系颇有微词,觉得他太过宠着唯音,使得唯音在他面前没有奴隶的样子。这些话在他耳边走一走,一点儿也没进他的心。
他想他是部落的少主,他想宠着谁便宠着谁,管别人做什么?而且要是唯音在他面前也像其他奴隶一样毕恭毕敬,也太没意思了。
叔父却渐渐地对唯音越来越不满,几次想要他换掉随身的奴隶,他自然是不听的。唯音却仿佛知道他叔父为什么生气,每次一到叔父面前就离他远远的,也不和他说话也不嬉笑,倒让他十分憋闷。
某一日他外出打猎没有带唯音,结果唯音就被叔父找了个由头罚了,跪了一整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唯音的膝盖都肿了。他气冲冲地要去找叔父理论却被唯音抱着腰拦下来,唯音看上去心事重重,但还是竭力笑着安抚他。他稍微平静了些后便拿了药要给她敷膝盖,她挣扎要自己来,他便低声喝止。
“叫你不要动你就不要动,看你那笨手笨脚的。”
唯音就停了挣扎,她撑着脑袋出神地想着什么,眼里的犹豫慢慢变成某种孤注一掷。她忽然靠近他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的,嘴唇抖了半晌,轻声地问:“少主,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几乎是一瞬间意识到了她所说的“喜欢”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喜欢,而是爱情。
这时候的她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女了,那张面容脱去了稚嫩愈显秀丽,他看着她的眼睛,鼻间全是她身上青草的香气,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喜欢?
他,喜欢唯音?
他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父母相依的尸体,还有叔父一遍一遍的告诫。
——你以后会是首领,你会拥有很多女人,不要真心喜欢上谁。不然就像你父亲一样,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窝囊。
还有他父亲死前的那个晚上,流着泪说“我是真的爱她”的神情。
巨大的恐惧一瞬间升腾上来淹没了他,他一把推开了唯音,下意识地说:“不,不是的,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