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唯音被明令禁止离开朽夜阁,直到檀尘行刑那天,在她的苦苦哀求之下凤休不忍心,才偷偷放她出阁。
那天长安的天气很好,热闹非凡。她急匆匆地拨开人群往午门跑,人们的谈论断断续续传进她的耳朵里,说皇后如何失德被废,谋反案如何牵涉众多,曹家如何迅速衰败。似乎在她不在的这半个多月里,长安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多人要去围观那个“不祥的皇子”斩首,唯音随着人流奔去,终于费尽力气挤到人群前面。那时刽子手的大刀已经举了起来,檀尘正好擡眼看到了她。
今天他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裳,头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眼神十分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不甘。
风忽然很大,白色的衣服裹了风飘荡起来,连着他的头发一起,他单薄得仿佛即将融化在风里。他看着唯音,轻轻地笑了起来,非常温柔的。
他无声地说:“我爱你。”
顿了顿,他又说:“不要看我。”
唯音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眼前陷入一片鲜红。那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什么,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她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所有的呼喊卡在她的喉咙里,一点儿也发不出来。
“我叫执明,我不是凡人,是神。”
“原来在人间看到的天空是这样的,好大啊。”
“唯音,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唯音,我爱你。”
无数纷乱的声音闯进她的脑海,搅得她几乎无法思考,她慢慢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头。
这是梦吧,这是噩梦,快点醒过来。
有人拉着她说什么,说了三遍她才听清楚。那个人说:“姑娘,节哀啊,别哭了。”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哭得撕心裂肺。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是无辜的。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她好不容易见到檀尘了,一句话都没有说上,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面前,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人在收檀尘的尸体,唯音想往前走,腿却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迈出小小的一步。泪眼模糊中,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
那个俊美却苍白的男子撑着一把黑色纸伞,穿过拥挤喧嚣的人群,脚步从容地踏过一地淋漓鲜血,却未被染脏。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檀尘的尸体旁边,一只手打开一个白玉瓶子,另一只手指在那尸体上方旋转然后勾起,一片发光的碎片样的东西便从那尸体飞出,飞入那瓶子里。
唯音愣愣地看着这整个过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什么念头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抗拒的,极其不想承认的。
——白玉瓶子里那位当年魂飞魄散的时候,灵魂碎片混入了芸芸众生之中,这些年为了拼齐她的魂魄,兰夜杀了上百个人取回她的灵魂碎片。
奚恒上神曾经这样告诉她。
唯音的心咚得一声沉入湖底,那从心底泛上的冷意让她打了个哆嗦,被悲痛冲散的神志却慢慢清醒了。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兰夜看见了人群中的唯音,身形一僵,傲慢和从容全然不见,只余脸色愈发苍白。唯音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去,他站在原地,想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
当唯音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睛,颤声问:“是巧合吧,檀尘的魂魄里恰巧有她的灵魂碎片。”
兰夜低下眼眸,苦笑一声,仿佛认命。
唯音的眸光闪了闪,她很艰难地开口:“你是为了收集齐白玉瓶子里那位的灵魂,所以故意设计让檀尘死的么”
“是。”兰夜擡眼看着她,回答得很干脆,没有逃避也没有掩饰。
唯音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她后退几步,目光从难以置信,转为愤怒和厌恶。
那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插进兰夜的心里,他忍着心里和身体里翻涌的巨大痛苦,只是咬牙不语。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救他,只是因为你不喜欢他。原来根本就是你设计的……呵呵,也是,白玉瓶子里那位是多么要紧的人。”
可是檀尘对她也是重要的人,她最好的朋友,她见过最温柔的凡人。
他怎么可以活得比她还少,他应该长命百岁儿孙绕膝,在柔软的床上安安静静地死去。他是多么好的人,他值得这样好的一生。
而不是像这样,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跪在众人面前,死无全尸。
“从前我听说你杀了上百个人来收集碎片,那时候我没什么概念也没有感觉。现在我才明白你做了什么样的事情,这简直太卑劣太残忍了。你让那个姑娘踩着这么多人的白骨走过来,就算有朝一日她真的重生了,难道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兰夜的瞳孔瞬间收缩,他望着唯音的眼睛忽然弥漫起蓝色的妖气。
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唯音看着他半晌,苦笑一声。她从怀里掏出镇妖令,放兰夜面前的地上,然后跪在他面前磕了一个头。
“公子的恩情,唯音没齿难忘,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唯音万死不辞。镇妖令物归原主,前尘过往我也不再追究,铃兰间的账目凤休姐也都知道。”她站起身来,低声说:“公子,再见。”
然后她转身离去,兰夜想要伸手抓住她,一阵巨大的痛苦来袭,他动作稍一迟滞,指尖将将擦过她的衣角,没有能抓住她。兰夜终于忍不住,扶住旁边的木头架子,呕出一口血来。
唯音的身影越来越远几乎消失,整个世界在他的耳朵中轰鸣扭曲,他痛得弯下腰去,低吟道:“该死。”
他知道强行剥离一个上神的灵魂会遭受很强的反噬,却没有料到这反噬痛苦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刻碰到唯音。只是忍住疼痛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根本没余力再去辩解什么。
不过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真是可笑,这就是他两千年来做的一切,所应得的东西——冷眼和厌恶。
“需要帮忙么?”一个冷静平淡的声音响起。兰夜擡眼看去,钟离魅低头看着他。他一身素净青衫,背着琴,像是正好路过。
钟离魅从来都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兰夜顾不上这么多,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快……找到唯音……千万不要……让她出城……”
钟离魅点点头,朝前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