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扬州,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喧嚣的人声和热闹街市让钟离魅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长安,只是来来往往人们口中的吴侬软语已经和长安大不相同。
蔷华早他一步下了马车,站在这条主街的路口看着人流熙攘,目光好像一直望到了很远的地方。待钟离魅走近她身边时,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果然已经大不相同了。”
也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
她迈开步子向东边走去,钟离魅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也没有问她,只是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或许因为紫纱遮住了她大半的容貌,那双眼睛里的迷茫就格外明显。灿烂的阳光将她的眼睫染成了金色,白皙的皮肤有种接近透明的质感,一阵微风吹过便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荼芜香。
路过的人都不由得放慢脚步,有意无意地朝她看去。即便是在美人众多的扬州,即便她半遮了脸,她也是动人的。
钟离魅轻轻笑起来,从前在玉芙天成他就常常听到别人赞颂蔷华的美丽,说她即便是生气发怒也是好看的,就这样静静坐在那里都可以叫人看一整天。
蔷华回过头来看他,有些不解“笑什么?”
“想起了一些……很实在的话。”他微笑着说道。
蔷华有些莫名其妙,她转身进入一条街,就像突然撞上什么一样骤然停住了步子。钟离魅站到她身边看过去,街中有一座大宅,宅院的匾额上书“尹府”二字。看这府院的地段,想来是十分显贵的人家。
蔷华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她好像努力地想要看清这座宅院的样子,眼神动荡不安。
钟离魅安静了一会儿,便走过去敲响了宅院的门。那一刻蔷华似乎想要出声阻止,可是又忍住了。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衣服,神情严肃眉目如刀。男人见了钟离魅似乎有些不解,刚想要说什么钟离魅便侧过身,男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路边的蔷华。
他愣了愣,唤道“华儿?”
蔷华仿佛被这声呼唤唤醒,从那僵硬的状态中复苏过来,轻轻笑着。
“太爷爷,好久不见。”
钟离魅虽然没有明白这个状况,但适时地保持了沉默,听他们简单寒暄几句之后,那中年男人便叫了小厮领钟离魅去住处放行李。
小厮是个爱聊天的人,一路上嘴就没歇过。他说这是古宅,平日里无人居住,不知怎地突然老主人回来还招了一批仆人,说是女儿要回家,得先打扫打扫。
钟离魅应着,打量着这座宅院。宅子样式确实古老,还有多处翻修的痕迹。这里恐怕真的就是蔷华千年以前居住的地方,可能经历过多次重建翻修,但大体保留了原貌。
所以蔷华在见到这座宅子的时候才会这么吃惊,甚至于恐惧。
那位她名义上的“父亲”,听称呼其实是她的太爷爷,看样貌是四十近五十的时候堕了妖。那么当年是谁帮蔷华堕妖就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这么多年,从未听她提起过自己的这个太爷爷。后天堕妖的能有这样的亲戚,应该是很亲近的。
“尹蔷华……”钟离魅喃喃道,淡淡地笑起来。
原来你姓尹,尹蔷华。
蔷华回到了这座宅院里之后变得沉默许多,她在晚饭的饭桌上简单地为钟离魅和她的太爷爷尹西城互相介绍,之后几乎就没再说过什么话。尹西城和钟离魅也都不是话多的妖,一顿饭吃得安静无比,只是尹西城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钟离魅,似乎对他有些好奇。
待蔷华先吃完离去之后,尹西城仿佛稍稍松口气,状似随意地问“先生大名早有耳闻,不知你和华儿是什么关系?”
钟离魅放下手中的碗筷,优雅恭敬地回道“如蔷华姑娘所说,只是在同一个地方做事。”
“是么……”尹西城看着钟离魅,意味深长地说“华儿可不会带一个泛泛之交回家。”
钟离魅笑笑低头不语,尹西城轻叹一声,说道“华儿在这里其实不太开心,先生若明白,还请帮帮她。”
“我定当尽力。”
这天夜半十分下起了大雨,颇有倾盆之势,院里到处都是淅淅沥沥的声音配合着蛙声,潮气升腾。
钟离魅背着琴撑着伞,穿过一片片密集的雨幕,走到了后花园中的亭子里。
亭子里点着灯笼,在风雨中光芒暗淡闪烁,像某种不安的心情。一个女子腿搭在长椅上,倚着美人靠向外看去,她披散着头发穿着单衣,长长的裙子垂落在地上沾染了水渍。
待钟离魅走进亭子,她撑着下巴看着他,笑道“你怎么来了?还背着琴。”
“刚好路过,看到你在这里。这么晚了,不睡么?”钟离魅收了伞,走到亭中的石凳边坐下。
蔷华转过头去看亭外的风雨,钟离魅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懒懒地说“睡不着出来转转,结果下了大雨,就被困在这里了。”
顿了顿,她笑着回头“正好你来了,带我回去吧。”
那笑容还是一贯的明艳惑人,不过笑意只是虚虚地浮在她的眼睛里,遮挡着深处的什么。
钟离魅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说“回去你就能睡着么?”
蔷华歪过头,做出疑惑的神情“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又做了噩梦吧。”
蔷华愣了愣,神情微变,她转身从长椅上下来,探究地看着钟离魅“又?”
“你在玉芙天成的时候就一直做噩梦。”钟离魅迎着她的目光,淡然地说。
蔷华向他走近几步,撑着石桌低下头来看他“我从没跟别人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偶然间知道的。”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蔷华看着他半晌忽然凝眸一笑,恍如静夜里瞬间绽放的红蔷薇,绚烂到颠倒众生。钟离魅的眼睫颤了颤,感觉到她的手抚上他的手背,她的脸慢慢靠近他,他的呼吸慢慢充满被她的气息和荼芜香味占据。
在几乎鼻尖相触的距离里,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不闪不避,一片坦然。
她笑了,鼻间擦过他的脸,在他耳侧轻声说“你这么我,刚刚有一刻我几乎怀疑你是真的喜欢我。”
“那么现在呢?”他的声音平静。
蔷华起身后退一步站定“幸好你不是。”
钟离魅低眸轻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松开了他紧握的拳头。
“为何庆幸?你不是喜欢有追随者么?”
“我不喜欢喜欢我的家伙,我目前还不太想讨厌你。”蔷华走了几步回到了长椅上,利落地一撑椅子坐到了美人靠上。那单薄的一道木头她却做得稳当,靠着身后的柱子看着外面。
“弹首曲子吧,琴师先生。”
“什么曲子?”
“广陵散。”
“那曲子杀伐之气重,不利于休息。”钟离魅解下身后的琴,不等蔷华反驳就弹起了宁静悠远的曲子。
蔷华轻笑着摇摇头,看着雨水从飞檐上以轻盈优雅的姿态落下,便伸手去接。水落在她掌心便碎了,四散飞扬。
她的目光有些空阔,轻声说“从前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这里还叫广陵。”
这里早已经不是广陵,而是在它的尘土和废墟之上重建的扬州,可是这座宅子还是保存得完好如初,一如千年以来她反反复复做的那些噩梦。
她想或许要回到广陵来做个了结,才可以把自己救出来。但是她回来了,却不知该如何了结。
蔷华嘲讽地笑了一声,把手上的水甩落。
“在这里我睁着眼就能看到噩梦。看到我的母亲拿着剪刀站在我床头,恨不得我去死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