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南海灵瀛岛正是雨季,芍月为了避雨径直跑进了离她最近的大殿,没成想殿中正坐着一位年轻女子。
女子身穿紫色齐胸襦裙,绣着精致的百蝶穿花纹,乌发盘得妥帖,插着金色的月形步摇。她皮肤白皙细腻,眉目仿佛按着比例画上去一般精致美丽,一双波光潋滟的丹凤眼漫不经心地瞧着这突然闯进来的姑娘。
芍月头一次见到这般美人,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刚刚宫人们说来了一位族长的客人,她还以为是族里哪位亲近的长辈,看来却是这位陌生的美人。
美人身边站着的黑衣男人是族长的心腹手下,见了芍月有些惊讶。
“怎么是你族长呢?”
“我也不知道……族长大人大概正在处理公务吧。”芍月看着那位绝色美人,低眸行礼道“我是芍月,族长大人的养女。”
美人淡淡地瞧了芍月一眼,并不开口也不行礼。一瞬的尴尬之后,黑衣男人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妖界朽夜阁阁主兰夜公子的夫人。”
芍月点点头,心里有些惊讶。他们和妖界从不曾有什么来往,为何突然朽夜阁夫人会来这里作客虽然疑惑,但是看见男人给的眼色,她明白了这似乎不是她该掺和的事情,于是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匆匆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回头看那位美人,她正端着茶杯喝茶,神情有些戒备,姿态却是级优雅的。
真是好美好美的女人。
传说中妖界最英俊的男子便是朽夜阁主兰夜公子,他似乎心有所寄连妖界第一美人的示爱也拒绝了,妖龄两千多岁了才娶了现在的妻子。他的妻子一直深居简出,只在长安活动,传闻中也是一等一的美貌。
今日一见,果然是容颜倾城啊。
此刻一边喝茶一边观察周围的蔷华并没有怎么把刚刚那个小姑娘放在心上。在这几天和他们的交谈中,她隐约摸清了她被误认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唯音太过低调见过她的妖很少,于是妖界便传言朽夜阁夫人也是无上美色。他们到长安时只看到兰夜陪蔷华逛了好几圈长安,她又从朽夜阁拿着东西出来。
重重误会叠加在一起,她便成了朽夜阁夫人。
蔷华微微眯起眼睛。
既然钟离魅是扶离那么覃缪就是他的父亲。鲛人族和妖界素无交集,覃缪特地要请朽夜阁夫人过来,想要做什么呢?
钟离魅……又在哪里呢?
正在思索之间一个身形清秀挺拔,气质温和沉稳的中年男人走进了大殿,他看到蔷华时向她微笑行礼,那笑容不像是礼节性的,还意外地散发出一种真诚的气氛。
他长得和钟离魅真像,就连气质都如出一辙。
蔷华在心中暗暗惊讶。
覃缪坐在蔷华对面,为自己有些强迫性质地带蔷华来南海郑重地道歉,解释道自己之前和兰夜公子提起过想要见见夫人问些问题,但是兰夜一口回绝了。他万不得已就出此下策,待问题解决一定让夫人毫发无损地回去。
他始终带着饱含歉意的笑容,说话的语气温和又坚定,有理有节。
蔷华一边听着一边想如果不是从钟离魅那里知道覃缪对待他母亲十分糟糕,她大概也会觉得覃缪是个文雅的君子。
“事已至此族长大人也就不必客气了,要见我是为了什么就直说吧。”蔷华微微扬起下巴,有些不耐地看着覃缪。
覃缪笑笑“可能夫人也有所耳闻,七百年前本族内发生过巨大的变故,在那次变故中内子不幸魂飞魄散。我十分思念内子,之前偶然间听说您曾经魂飞魄散而又复生,便很想知道其中的缘故。”
“您想要复活您的亡妻?”
“若是有方法,总是要试一试的。”
蔷华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冷笑两声。
钟离魅说起覃缪是如何对待他母亲的时候只是一句话带过,但是那话里压抑着的痛苦她还记得分明。这样一个家伙在妻子死了之后忽然良心发现了?骗谁呢?
他想复活的,该是他那被家人所累魂飞魄散的恋人吧。
“不知尊夫人是为何魂飞魄散的?”
“唉……是我教子无方,往事莫提了。”覃缪面露悲伤。
他的意思是钟离魅的母亲是因为他而死的?可是钟离魅说他的母亲是自杀。钟离魅真的背叛了他的族人们么?
蔷华皱皱眉,说道“我在刚刚魂飞魄散时便得上神之力聚起一魂一魄,以此为根基才得以拼全魂魄。尊夫人恐怕已经错过时机了。”
覃缪低眸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一声继而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夫人了。只是鄙人还是想要尝试一下,或许还有些事情要请教夫人,还请夫人多留些时日吧。”
虽然覃缪是笑着的,但是语气显然不容拒绝。
他这是要软禁她?
蔷华此前就想来南海,能接近覃缪自然是好,但是以这种被软禁的方式实在是她所厌恶的。
“听族长大人的口气,我是没法拒绝了?”
“哪里。”他虽然客气,但是并无否认的意思。顿了顿,他说道“我们这里符咒密布,和妖界大不相同,还请夫人小心。”
这句话就有点威胁的意味了,可他还是笑着,语气几乎是温柔的。似乎他威胁她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蔷华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被留在了灵瀛岛,正在黑衣男子带她去她的住处时,他们在走廊里冷不丁和一个灰色衣服的男人打了个照面。男人头发也是灰白色的,胡须大约有一指长,身形瘦长远远看去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走近了看眉眼却是年轻的。
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和眼角的泪痣,隐隐有种撩人的气质。
两人看到对方的时候都是一怔,黑衣男人走在蔷华前面没有看到她的惊讶,以为灰衣男子只是被蔷华的美貌惊诧,略有些不耐地说“先生来这里干嘛?”
灰衣男人行礼“在下来找芍月小姐。”
“这不是先生该来的地方,请回吧。”
灰衣男人应下,转身离去。蔷华一直暗暗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拐弯尽头。
芍月端着饭菜走到地下的暗牢时,那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不由地皱皱眉头。
暗牢里的地形错综复杂,又悬挂有各种符咒,不过她显然对这里十分熟稔,脚步轻快。不知转过多少个转弯后,她停在了一面墙前面,指节有规律地敲击了几个地方之后,墙便向后退去露出一扇门。
“吃饭啦。”她走进门中,看着靠墙坐着的那个年轻男子。
这地形错综复杂,层层咒文围困的地牢里就这么一个牢房,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关住这一个犯人。
男人的身上有着许多新旧叠加的伤口,连脸上也有血迹,好像曾经竭力忍耐过什么,嘴唇都被咬破了,身上也是汗湿的,看上去有些虚弱,但是神志十分清醒。
牢房里的湿气更重,芍月略微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惹得男人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她有些不悦。
他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睛无害又温柔“讨厌湿气的鲛人,很少见。”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像是沙粒在粗糙地面上摩擦的声音。芍月不禁想,他原本的声音应该是很温柔很好听的吧。
发觉自己又在不自觉地可怜他,芍月哼了一声,说道“你笑得倒是开心,也不看看我们因为你都遭了什么罪。这几年别的族看我们没有巫咒师了,逮到机会就欺负我们,要不是族长大人苦苦支撑我们早就不是南海第一大族了。”
男人果然沉默了,芍月已经习惯用这样的话来打压他,可是看到这种打压很有用她又会觉得疑惑。
他能被这样的话打压是说明他还有良心,他平时又那么平静温柔,这确实是那个背叛族人重伤生父屠尽巫咒师的恶徒么?
她看着男人裹着纱布的手,叹了口气走过去,一勺一勺喂他吃饭。
男人嚼东西的时候十分安静,他低着眼眸,眼睛的颜色如同雨水浸润的苔藓,一派安宁。
其实男人长得挺好看的,即便他现在伤痕累累又虚弱,还是能看出来眉目清俊。
她以为那个臭名昭著的刽子手应该身强体壮面目狰狞,还有一双暴虐的眼睛。可是男人完全不一样。
大概是传说中的人不可貌相吧。
有点受不了这过于安静的环境,芍月轻轻哼起歌来,是鲛人族传统的小调,旋律轻快。
男人笑起来。
“你声音很好听。”他称赞芍月。
芍月有些骄傲“那当然,族长大人说整个鲛人族里我的歌声是最好听的。”
“我也认识一个唱歌很好听的姑娘。”男人眉眼弯弯,笑得温柔缱绻。这样近乎于宠爱的笑容让芍月怔了一怔。
他明明是微笑着,她却无端地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疼痛。
他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姑娘?他再也见不到那个姑娘了吧。虽然知道他罪有应得,芍月还是忍不住地心软了。
“族长大人历来不喜欢用刑的,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就都招了吧,反正没过多久就要处死了,最后的日子也可以舒坦点。”芍月看他一身的伤,不由得劝他道。
男人擡眼看她,这个动作似乎牵动了他头上的伤口,他轻微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有些无奈地说“你们真是相信他。”
“不然呢?难不成相信你这个叛徒!”芍月听到他言语里对覃缪的讽刺,立刻不乐意了。
男人想了想,摇摇头“你还是相信他吧,这样比较容易活下去。”
正在芍月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牢房的门开了。她回头看去,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他身形清瘦却有气度,看上去十分文雅庄重,那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和囚徒如出一辙。
芍月福身道“族长大人。”
覃缪微笑点头算作回应,低头看着男人问道“午饭可还合口味?”
在芍月看来覃缪族长对男人还是很温和的,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想来犯再大的错还是会不忍心吧,更何况覃缪族长这么好脾气。
可男人似乎并不打算回复覃缪的问题,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芍月看着这个架势是又要审问了,于是再对着覃缪一拜转身离开。
合上门之后她正欲离开牢房,突然想起来餐具还没有拿出来,正犹豫要不要再进去的时候听见门后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偷偷透过门缝往里面看,狭窄的视野里她只能看到男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道鲜血顺着他的额头快速地淌过他的脸颊,落入地上的柴草中。
芍月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后退几步离开了门缝,像是想要挥散什么似的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