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玉芙天成草木葱茏,绿意盎然。一个青年抱着琴在白色的纸门边候着,一身青衫几乎要融进身后的树丛里。走廊里有几个边走边闲聊的丫鬟小厮走过来,见了青年便向他行礼,其中年岁最大的那个丫鬟问道“先生在等美人吗?”
青年点点头,那丫鬟便笑了“这些年美人跳舞都指定先生伴乐,着玉芙天成里不知道多少琴师羡慕得要死呢。”她身旁的那个小丫鬟说道“那也是论琴技玉芙天成有谁能超过钟离先生的。”
被称为钟离先生的青年微微一笑,低声说一句过奖,为他们让开道路。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听人说皇宫里的贵妃娘娘被废了,据说她是迷惑皇上的妖孽。之前和青年说话的那个年长的丫鬟开玩笑说“若能生得一副倾城容颜,去宫里享受荣华富贵,便是做妖我也愿意啊。”
在他们的嬉笑声中,纸门被拉开。一片香叶红的衣裙和绣着海棠花的舞鞋落入青年的视线里,他慢慢擡眼,便看到一双明媚艳丽的凤目和眉间的花钿。
凤目的主人笑起来,眼里便含了风情万种,她向他走近一步“走吧钟离魅,我的琴师。”
钟离魅,这是他的名字,她给他起的名字。
钟离魅看着她转身的背影,她发间的银穗,耳边芙蓉石的耳坠都随着她不疾不徐的步伐轻盈地摇曳着。在阳光和阴影的间隙里穿梭,好像传说中美得惑人心智的妖孽。
她确实也是妖。
钟离魅抱着琴跟了上去。
他十岁的时候被卖进玉芙天成学琴,十四岁成为了蔷华美人的专属琴师,十五岁那年他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所有人都忘记了蔷华。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知道了蔷华是妖,因为不会老去所以每十年就要消除一次大家关于她的记忆。
可是她唯独没有消除他的,所以现在他是整个玉芙天成里唯一知道她是妖的人。
关于保留他记忆的原因,钟离魅十五岁那年问过蔷华。那时蔷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再让你忘记我了。
钟离魅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便说——等你二十岁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他就这样跟在她身边,为她保守着秘密,一年年长大。
如今还有半年,半年之后就是他的二十岁生日了。
她会告诉他什么呢?
钟离魅看着舞台上衣袂飘飘地旋转着的蔷华,某一瞬间她似乎也看向了他的眼睛,用带着笑意的目光,钟离魅便迅速低下眼睫。
和往常一样,他的琴声流畅,没有泄露丝毫弹琴者的心绪。
用过晚膳之后天色便已经十分昏暗,钟离魅背着琴回到了自己的小寮里。如今他已经是玉芙天成的首席琴师,掌事姑姑提过好几次让他搬离这个偏僻的角落,给他派几个丫鬟小厮照顾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住在这里很习惯。至于不要丫鬟小厮,他是觉得周围有太亲近的人蔷华会不高兴,虽然蔷华从未明言过。
他不想让她不高兴。
点上灯的时候他果然看到了坐在窗台上的蔷华,她梳着简单的发髻一身红衣笑着看着他,就像个真正的妖孽,夜里找到落单的书生勾魂的妖孽。
“给我弹首曲子吧,琴师先生。”
钟离魅低眸很浅地笑了一下,说道“好。”
他一开始还会被吓到,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每次开口无外乎这一个要求,想听他弹曲子。有时候有指定的曲目,大多数的时候就是让他随心弹。
钟离魅走到琴前悠然弹奏起来,琴声时疏时密,犹如一场大雨在屋檐地砖,花间叶间降落。
蔷华愣了愣,待一曲结束她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你不是说想听《雨狂》么?”钟离魅按下琴弦。
一年前她半开玩笑地说出了这个要求,可是《雨狂》早已失传,他便记在心里,找了整整一年终于拼出《雨狂》的残谱。
蔷华也知道拼出残谱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她笑了起来,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钟离魅面前。
“是不是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会满足啊”她微微俯下身来,探究着看着他。
钟离魅看着她,面不改色地说“是姑娘买了我,我的名字是姑娘给的,琴也是因为姑娘才能学。仅仅是想听曲子,我怎么能不满足?”
他看到蔷华皱了皱眉,仿佛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坐在钟离魅对面的座位上,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花。
“这个月你都不再跳舞了吗?”钟离魅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蔷华似乎有些烦躁,她点点头说“恭小王爷缠的实在太紧,真不想见他。但是单独回绝了他不太好,索性这个月就谁都不见了。”
算算看恭小王爷已经是这十年里第一百七十八个要给蔷华赎身,第一百二十七个要娶蔷华的人了,而且这次恭小王爷还说只要蔷华同意,他便立她为正妃。
恭小王爷家大势大,风评又不错,长安城的人们纷纷猜测这一次蔷华大约真的要出嫁了。可是这边蔷华显然是烦不胜烦。
钟离魅看到蔷华的态度,嘴角微微上翘,又很快地抑制下去。
“你就一直不嫁人了么?”
“谁知道呢……等遇到我喜欢的人或许我会愿意。”蔷华看着淡然的钟离魅,意味深长地说“我曾经有一个非常,非常爱的家伙,活了一千五百多年了,就那么一个。”
钟离魅愣了愣,似乎从蔷华嘴里说出“爱”这个字眼,实在是很难想象。这十年里他看着她任意散发魅力,看着许许多多的青年才俊跪倒在她的裙下,她向来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很好地把握着尺度,莫说真心可能连用心都谈不上。
这样的女子又是妖,人妖殊途。他以为她是不会爱上什么人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钟离魅很好地掩饰了内心的震动,问得波澜不惊。
蔷华轻声笑了一下,说道“他啊,他是个混蛋。我们没有在一起,也是因为那个混蛋选了他认为重要的东西,舍了我。”
混蛋这个词也是他从未听蔷华说过的,她话说得轻巧,可是眼里的悲伤和怀念却是深沉的。
钟离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低下眼眸不再看她。
她看上去,真的很喜欢那个人。
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居然会舍弃蔷华。
“你呢?没有什么喜欢的人么?”蔷华是语气轻松,好像只是随便一问。
钟离魅沉默着,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扰得烛焰不停闪烁。他站起来把窗户关上,答道:“没有。”
蔷华说了这个月不再露面,可是没过几天她就食言了。因为这次来拜访她的不是别人,是朱雀街上朽夜阁的老板,兰夜。
这些年里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兰夜公子来访蔷华是肯定会同意见面的。所以当钟离魅从蔷华的丫鬟那里知道她正在和兰夜公子会面,他并没有多少惊讶。
那个叫做兰夜的男子有一副绝世的好容颜,每次出现在玉芙天成都会引起小骚动。和往常兰夜来访时一样,雅间周围围着不少小丫鬟,一个个争着朝门缝里看。
蔷华的丫鬟小声惊叹着兰夜的美貌,她感叹道:“美人今天上午才推了两位公子的邀约呢,兰夜公子对于美人来说果然是特别的。”看到一边的钟离魅,丫鬟笑道:“对美人来说特别的人,恐怕就是兰夜公子和钟离先生了。”
钟离魅安静了片刻,笑道:“或许吧。”
他知道自己对于蔷华来说是特别的。她唯独保留了他的记忆,她只要他为她伴乐,她对他还有若有若无的依赖。当他们独处的时候,她的笑容也是不同的,没有那么艳丽撩人,但是笑意盛满了眼睛,真心实意。
这是他的蔷华,他原本以为只有他能看见。
也不知是哪一次他看到了蔷华和兰夜聊天,她笑意盈盈,舒展又放松的神情就和在他面前的一样。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也许他是特别的,但是那个“特别”也没有非常特别。
至少不是唯一。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那在漫长的时光里暗自生长的欢欣突然沉寂下去。
“他们多么般配啊,美人不肯婚嫁,我看多半就是为了兰夜公子。”那丫鬟小声说道。
钟离魅低下眼眸,轻声说:“或许吧。”
蔷华也说了,她曾经有一个非常非常爱的家伙。他觉得她很可能现在还爱着。
那个家伙或许就是兰夜吧。
兰夜白日里也要撑伞,十年容颜未改,想来也是妖。他和蔷华是同族,两人都是世间绝色,无论怎么看都是很配的。
再没有更般配的了。
钟离魅浅浅地一笑,转身离开。
整个下午钟离魅都有一点心绪不宁,他在琴室里练琴总是练着练着就走神。待到黄昏时他实在不想继续,收了琴准备回去,却在走廊里撞上了兰夜。
兰夜看到他也有些吃惊,钟离魅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公子是蔷华的爱人吗?”
这样的问话实在唐突,但是比起计较唐突,显然问话的内容更让兰夜惊讶不已。
兰夜皱着眉坚定地摇头:“我已有妻室,蔷华的爱人不是我。”
钟离魅有些惊讶,追问下去“那公子一定知道蔷华的爱人了”
兰夜愣了愣,继而犹豫地看着他。
“知道。”
钟离魅抱着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向兰夜行礼。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情。”
兰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和他不算熟识。他是个琴师,当年的长安第一琴。不过如今除了我们已经没人记得他了。”
钟离魅皱皱眉,如果是当年的第一琴师应该会有琴谱留下,怎么会没有人记得呢?
“请问那位琴师叫什么名字?”
“他叫……”兰夜看着钟离魅的眼睛,略有踌躇继而叹息一声“钟离魅,蔷华的爱人叫钟离魅。”
她的爱人……叫钟离魅
钟离魅愣住了,他看着兰夜认真的表情,抱着琴的指尖用力到发白。无数混乱的思绪和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混杂,指向某个他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从今天起,你就叫钟离魅了。
——你学琴吧,以后当个琴师。
——我的琴师先生,给我弹首曲子吧。
——我曾经有一个非常,非常爱的家伙,活了一千五百多年了,就那么一个。
蔷华说过的话呼啸一般在钟离魅的脑海中掠过。最后定格在兰夜的那句“蔷华的爱人,是钟离魅”上。
这就是……她给他起这个名字的目的么?因为这个名字真正的主人是她的爱人,某个她爱而不得的人。
那么……想必那个人也是她专属的琴师,她只跳他伴乐的舞。想必那个人弹琴很好听,会由着她点曲子。
就像她一点点,把他变成的那样。就像他为了想让她开心,努力变成的那样。
所以这才是他受到优待的原因。
原来特别的不是他,而是“钟离魅”。
钟离魅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是抖的,说完他转身离去,步子快得像是在逃离什么一样。
兰夜奇怪地看着钟离魅的背影,心中疑惑。他知道什么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