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喜欢过重璘吗?”
在这次探视朱厌的最后,卫颜有些犹豫地提出了这句话。
朱厌怔了怔,低下眼眸无意识地摸摸手腕上的锁链。
从她回到折寂宫已经过了三年的时间,连受罚的天雷的伤都已经渐渐愈合,再听到重璘这个名字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某些被深深掩埋的痛苦有复苏的迹象,朱厌阻止自己去想那画面,她轻轻笑了一下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就是很好奇。”
朱厌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想大约是不喜欢他的。我曾经感谢他,就像感谢一扇让我看见外面世界的窗户。就算不是重璘,是任何一个人,我大概都会如此。”
顿了顿,朱厌问他:“锦夙怀孕已经五个月了吧?”
“是啊。”卫颜的眼神稍有凝滞,他笑着说:“姐姐你从前从不记时日的,怎么现在记得如此清楚。”
在这三年里朱厌偶尔会对他说——时间过得原来这么慢啊。就像是无意识地喟叹。她周身的孤单氛围随着时间的流逝总是俞加浓重。
“我有事想跟你商量。”朱厌没有回答卫颜的问题,她似乎有些歉疚,想了想又停住了话头:“算了,等锦夙生产之后再说吧。”
卫颜点点头,说好的。
他想他已经猜到朱厌要说什么了。
朱厌转身向宫殿里走去,像往常一样卫颜目送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结界,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他忽然觉得或许重璘说的是对的。
他从不了解宫门之后的朱厌是怎样生活的,他和朱厌更亲近的,或许只是血缘。
虽然当重璘提出这一点时卫颜非常不屑。
不久之后锦夙和卫颜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红眸黑发的一个女孩,先不说锦夙和卫颜,景棠就送了好多东西给这个外甥女,喜欢得不得了。天宫一连庆祝了七天,天上地下都知道南方神和锦夙公主的孩子多么受宠。
卫颜于是对望舒说:“太子妃殿下可要抓紧啊,当心太子殿下把好东西都给我家丫头了。”
望舒倒是笑眯眯的,不在乎地说:“你是我表哥,东西横竖也是给我们家的,不要紧。”
卫颜告诉朱厌这个消息的时候,朱厌也很开心。她说:“我是不是该给侄女准备点礼物啊。我看酆林那边的孩子都会打金锁金手环,戴在脖子上或者手上,东西也是的人也是的……”
说着说着,朱厌的声音了下去,她很浅地笑了一下。
其实她什么也给不了,她明白的。
卫颜看着朱厌,轻声叹了口气:“姐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打算……跳寂神台?”
因为朱厌的力量太强卫颜读不了她的心,但是从种种迹象来看,他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尽管每次看到朱厌的时候,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试图隐藏自己的绝望。
虽然很不想承认,重璘的分析给了他很大帮助。
那时重璘说——我打破了她生活的宁静,她很难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所以可能会有轻生的念头。唯有寂神台可以杀死杀神,但是朱厌现在不会跳寂神台,锦夙如今身怀有孕,如果朱厌现在死了那么杀神之力再次轮转,很有可能被你和锦夙的孩子继承,她不会冒这个险。但是你们的孩子出生之后就不一定了。
现在看来重璘猜的分毫不差。
朱厌听了卫颜的话十分惊讶,看着她这个一贯潇洒肆意的弟弟难得认真的眼神,她苦笑着说:“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你是想要劝我不要死么?”顿了顿,朱厌问道。
卫颜摇摇头:“不,如果我说我找到了方法,可以把你的杀神之力全部化去,你可还想死?”
朱厌的眼睛睁大了,似乎不敢相信卫颜的话。
“这……可能么”
“可能。”
“你要怎么做”
卫颜笑着摇摇扇子:“我不能说,但是姐姐你若信我,也该知道我不会乱来,更不会随便牺牲别人。”
朱厌的眸子颤了颤,她擡起手虚虚地捂住眼睛,带动锁链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信你。”
她的声音有点抖。
卫颜一直没有告诉她他打算怎么做,只是定好了日子的那天,给她施了安神入眠的法术。朱厌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已经是七天以后,她躺在一处陌生的宫殿里。
仙婢见她醒了便去喊人,不多时橘色宫装的锦夙便跑进来,甜甜地笑着喊她姐姐。卫颜跟在她身后,也是笑着的。
这是卫颜的朱雀宫,他把朱厌接到了这里暂时安顿。
他对朱厌说——你的杀神之力已经消失了,姐姐。
朱厌怔了怔,她连问了好几次已经结束了么不明白这一觉睡醒何以产生这么大的变化。
面对朱厌的困惑,卫颜默了默,说道:“其实这一次重璘帮了很大的忙,他找到了一些秘法,利用观世镜成功得到了把杀神之力分解到芸芸众生身上的方法。世间生灵何止亿万,杀神之力再强,分解到每个生灵身上也是微乎其微了,基本不会对它们产生影响。”
卫颜说关于朱厌杀神之力消失的事情,他来应付天庭这边的追究,让朱厌这段时间只管熟悉环境休养休养,不日就可以四处游玩了。
听他和锦夙描绘日后的美好图景,朱厌只觉得恍恍惚惚,像是还在做梦一样。
待卫颜走的时候,他把一封信笺递给朱厌:“重璘已经回去妖界了,给你留下这封信。”
他们离开之后,房间终于恢复了朱厌最熟悉的安静。照顾她的几个仙婢恭恭敬敬地站在门边,便是这样的人气就已经让朱厌觉得神奇了。
她尝试着使用杀气,却完全感受不到那些力量,那些让她痛苦的锋利的刀刃真的全部消失了。
朱厌怔然地看向自己的手,看到那封信上熟悉的字体,写着——朱厌上神亲启。
之前她就很喜欢他的字,飘逸隽秀,字里好像裹着风一样,还曾经尝试着模仿。他发现之后拿过来他在妖王宫用的笔墨纸砚,教了她很久。
那些年的回忆像海浪一般不轻不重地在她的心上拍打,朱厌慢慢拆开那封信。
信很短只有一页纸,只写了三行字。
“吾之所欠悉已还清,缘尽于此,不复再见。”
不复再见。
朱厌怔了怔,她沉默了一会儿,把信轻轻放回信封里,再把信封口折好压平。
她起身询问仙婢们她搬过来的东西都放在哪里,仙婢于是把房间里的一个大箱子打开,说是还没来得及整理。
朱厌在那大箱子里翻了翻,找出一个漆木的盒子。盒子的花纹很精致,擦得很亮,显然被主人悉心保管着。她打开盒子把那封信放了进去,盖好盖子之后放在了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
和信一起安然躺在那个盒子里面的,还有一支象牙桃花簪子,几枚琥珀棋子,一片酒坛的碎片。
杀神之力消散的事情被天庭压了下来,没有声张。对于陵光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碍于他背后家族的势力以及太子景棠的默许,只是象征性地处罚了一下。于是天上地下几乎没谁知道杀神已经不存在了。
朱厌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习惯没有杀神之力的生活,但是一直没能习惯和许多人一起生活。折寂宫修葺一新之后她便搬回了折寂宫,卫颜送她的仙婢们她都没有要,还像从前一样事事亲力亲为。
卫颜发觉如果要和许多人一起生活,必须其中有一个人是朱厌熟悉并且相信的人,她才不会觉得不自在。而要朱厌熟悉并且相信一个人,这并非易事。
卫颜不禁想,当初重璘究竟是如何让朱厌这样信任甚至依赖他呢?
只是这已经不得而知了。
朱厌重获自由之后去人间遍览名山大川,在三百年的时间里几乎逛遍了人间的每一个地方,却唯独没有去酆林。当卫颜告诉她重璘把妖王之位让给了妹妹灵犀,自己四处云游去了的时候,朱厌也没有什么反应,就更别说主动询问关于重璘的消息了。
或许朱厌早就忘记重璘了吧,卫颜只能这样想。
待朱厌重获自由的第三百个年头,有一天朱厌在逗侄女玩的时候,卫颜问她——姐姐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吗?
朱厌怔住了。
其实卫颜早就想要为朱厌介绍亲事,只是感觉朱厌一直没有那个心思,所以也就拖了许久。
“成亲吗会有人希望娶我做夫人吗?”朱厌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卫颜笑了:“实不相瞒,这些年向我来询问你是否有意婚配的神仙可不在少数。姐姐你的美貌可谓是声名在外。”
——不是簪子好看,是你好看。若你能走出这宫门让世人看见你的美丽,追求你的人可以沿着弱水一直排到南天门。
从前某个日光正好的午后,似乎有个紫眸黑发的华贵男子,一边帮她绾发一边笑着说。
朱厌低下眸子,轻声说:“好啊,你来帮我选吧。”
这一天已经有三百多年没有来过酆林的朱厌,终于来到了酆林。其实她不是有意来的,只是逛着逛着就发现自己已经踩在了酆林的土地上。
喧闹繁华的市集一如既往,好像待在酆林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朱厌慢慢地穿过市集,周围摊贩的叫卖和妖们的笑谈声从她的耳边掠过。
经过这三百年之后,她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对于他们谈论的东西似懂非懂,对于那些商品好奇不已了。她几乎知道了这世上的一切,但还是不能像他们这样热热闹闹地生活。
哪里出了问题呢?
朱厌站定,下意识地转头向自己的右后方看去,那里曾经会站着一个能够解答她所有问题的家伙。
那个家伙笑起来倨傲慵懒,但是每一次都很有耐心。
“朱厌”
忽然有谁喊她的名字,朱厌有一瞬间紧张地近乎窒息。她转身看去,灵犀站在一醉坊的台阶上,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朱厌点点头。
“是我。”
灵犀几步走下台阶,有些探究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是来找我哥哥的么?”
朱厌有瞬间感到一丝窘迫,不过她还是笑着摇摇头:“不是。”
“也是,你又不喜欢他。”灵犀轻笑一声。看见朱厌有些惊讶的眼睛,灵犀说道:“那天卫颜问你喜不喜欢我哥哥的时候,他就在门外。”
“他都听到了。”